袋里,摸出一粒事物,扔到炉膛内。
有轻微的爆炸声响起,一团如烟似尘的东西在火炉中绽开,顿时化作了火球,将刚刚丢进去的那具尸体包裹,炉膛里的火势再次旺盛起来。
沉默着旁观这一幕,留意到炉火忽然兴旺,是因为那学徒丢了一粒什么东西进去,铁狂浓墨般的双眉微微一挑,依然没有说话。
专心做完手头上的差事,那两名运尸体的侍卫才注意到铁狂那张有些熟悉的脸,很快将他认出来之后,这两名侍卫连忙微微躬身,拱手敬称一声:“铁师傅。”
侍卫们中气厚实、语态里透着敬意的声音入耳,铸剑学徒这才意识到,铁狂都走进炉房这么久了,自己竟如此笨拙,还没与他开腔说一字片语,脸上紧张尴尬的神情再现。
铁狂没有注意到这些,或许是因为他被关在黑屋子里日子久了。这些人与人之间相处时要注意的礼式对他而言都变成了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东西了。不过,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类与名誉地位接壤的东西,但被人敬重的感觉,总归不会使被敬重的人心情太差。
面对两名侍卫恭敬的态度。铁狂习惯显出凝重意味的脸部轮廓松活舒展开,温和一笑,示意不必拘礼,但他却仍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炉房里看管炉火的铸剑学徒在见着铁狂之后,一个字都还未开口说出,是因为他突然见着炼器行内的大人物亲临炼器房,过于紧张激动了。而铁狂在进入炉房后,除了对炉火看管工作开口说了内容只有三个字的提醒,则是因为他在黑屋子里待久了,心性的确受了些影响。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没恢复语言表达能力。
不过。面对炉房这两个精神都处于有些不正常状态的人。另两个府院侍卫虽然已经连续搬运了一个时辰的尸体,自身已能感受到些许疲倦,但精神还算平静。不闻铁狂开口说话。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随后其中一人主动开口问了一句:“铁师傅今天怎么想到来炉房逛逛了?”
侍卫此言一出,站在铁狂身后侧方的铸剑学徒眼中神色一动,倒才忽然想起,这也正是自己惊讶之余所疑惑的问题。
得人主动问询,铁狂总算意识到自己需要开口解释些什么,略想了想后说道:“闲得久了无聊,就走到这儿了,也许终是因为我与器械有一份难断的缘吧。”
铁狂将人生中含金量最高的十几年以一纸契约签给了统领府,为南昭这个新生帝国效劳这么久。可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的活动范围竟都没出过那处小屋小院。
而在前几天,统领府隐隐传出一条消息,铁狂与统领府代表的朝廷签的契约要到期了,因而这两个侍卫见铁狂离开那小院,来到了炉房,心下并不觉得太奇怪。倒是铁狂离开那小院后第一个来到的地方居然是炉房,依然与炼器有关,似乎自然而然印证了他此时说的这句话。…
得知铁狂并非因为携有统领大人的指令,只是闲逛至此,两名侍卫犹豫了一下,正想着是不是该劝他回小院去,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铸剑学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傅,您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铁狂迟疑了一下,有些误解了铸剑学徒话里的意思,“嗯,我来这儿只是随便一看,这便回去了。”
一旁那两个侍卫听得铁狂这么说了,知道他有自行回去的自觉,当即敛了心中劝回的念头,互相对视一眼后没再多言。
府院那处今天才得见开启使用的院子里还有不少等待搬运焚烧的尸体,这二人正要默然退走,继续忙那边的事,忽然又听到铁狂叫住他们,问道:“今天府院这么个烧法,到底为的什么事?看这些尸首的装束,似乎并非善类,但据我十多年前还未入统领府时对世事的了解,即便是身首异处的死囚,也能得以埋葬,身死者最后的一丝尊严总该是有的。”
铁狂入统领府的时间,正值两朝新旧交替之时。那时的帝京还只是一座海滨小城,那时前朝大地烽烟四起,流民遍野,饿死病死于路上的平民尸体并不少见。铁狂并非湖阳本土人士,习惯在四野散地隐居的他对此凄惨景象并不陌生,所以时隔多年,今晨在统领府见侍卫们正在用融铁的大火炉焚烧尸体,如此可用残忍来形容的景象,落入他眼中,只是使他微微皱眉。
相比起心头升起的异样情绪,他更在意的是他对此事质疑。
统领府的确拥有处理人犯的权力,这份由当今皇帝发自对统领大人信任而给予的特权,甚至可以让统领府在某个区域的生杀大权超越京都府的权力,这一点也是铁狂已能了解的内行资料。然而今天焚烧的尸体数量着实庞然了些,不是一两人,也不是十几人,似乎已经超过百人,并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这让铁狂禁不住惊讶。
认真算起来,其实今天是铁狂第一次来到炉房,所以他不了解这一点也不奇怪。但对于已在炉房工作了四年有余的那名铸剑学徒而言,他虽然只是一名给炼器匠人打下手的学徒。对炉房杂事的了解却比十余年间只驻足于黑屋子研究器械的铁狂要丰富得多。
此时听着铁狂对两名侍卫地发问,以及他脸上蕴积的讶异质疑表情,铸剑学徒觉得自己不需一问,已很了解铁师傅此刻的心情。若将时间推移至四年前。这铸剑学徒刚刚进入统领府炉房工作,不久后即在他人生历程中第一次见着此既奇又绝的景象,他那时的震惊心情比此刻的铁狂不知强烈了几倍。
铸剑学徒正犹豫着是不是该由自己开口,为他的这位挂名师傅解释一番,却见那两名侍卫快了一步,其中一人徐徐开口,寥寥几句将事情概括了过去:“这些异服易容者都是昨夜意图刺杀陛下的凶人,因为他们身份来处诡异,统领大人下令焚烧而不留痕迹,以此法免除后患。铁师傅不必为此事挂心。”
在这世上。但凡有意欲刺杀皇帝者。惹了君王怒火,便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更逞论死后那点掘穴而葬的尊严了。
侍卫的这几句解释虽然并未言及具体。却能很周密的封住铁狂心里对此事的所有想法,只因此事的涉及面有些特殊。律法人定,到了事涉某人时,即似要生凝滞。铁狂会意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开口道:“二位且忙,我忽然想到一些关于炼器的小问题,要与这位小后生聊一聊。最近我过得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再不找人说说闲话,会闷出病的。”
这两名侍卫知道铁狂最近因为何事而闲闷。并且他们也自小院那边的武卫那儿了解了一些事,近几天铁狂的确有精神接近癫狂的迹象,所以这二人大致相信了铁狂说的话,没有多言提醒叫他速速回小院去。不过,对于某一方面的事,这两名侍卫还是留了处心,两人在拱手告辞时,其中一人给那铸剑学徒使了个眼色,意思不难看破,便是叫他谨慎口舌了。
铸剑学徒见状,连忙敛目点头,表示知晓了。
然而不止是铸剑学徒读懂了统领府侍卫的眼色,在这处宽敞不亚于京都府的京都最高安武高府“住”了十多年,铁狂自己对这些侍卫们惯常严肃的言行间某些细节处知会得也不少。
所以在这两名侍卫还未离开时,铁狂就在想,小学徒对今晨这事知道的应该不少,而待两名侍卫刚刚转身出屋,铁狂就在琢磨,是不是需要从小学徒这儿了解些什么?
望着那两名侍卫推着运尸的板车阔步走远,出了炉房所在的小院,铁狂才转过脸来看向铸剑学徒,眼中滑过些许迟疑神色。
铸剑学徒与铁狂只对视了一眼,很快明白过来,却是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师傅,既然统领府都发话了,那晚辈就必须为此事守口如瓶。”
铁狂失笑道:“这事有什么可‘守口’的么?整件事归总起来不过一个‘杀’字,只是今晨杀戮过重,我看着有些不忍。”
话说到这儿略为一顿,他一口汲干了碗里透着淡淡粉色的热汤,舒服的吁了口气,搁下碗时话也转得极快:“我在统领府待了十多年,说来也怪,每天早上的这份羹汤都要从大厨房那边传遍整个府院,却少有听说谁吃厌了的。一想到以后我也许就吃不上这样的美味,禁不住有些不舍。”
统领府的伙食结构不如皇庭御宴那般复杂和寓意丰富,拢共起来也就上十份搭配合理、分量合理的饭菜,半月一转的换着做,可但凡来过统领府过席的官员,无一不要对统领府的大厨称赞一声。这倒不是旁的官员为了奉承统领大人,才会如此言说,大部分人这般评价,话里都是怀着真诚意的。更有好几位曾参与御宴的大臣,用自己的舌头证明了统领府大厨握铲的水平。
也有一种可信度很高的说法,说是皇帝常会来这处府院与他最信任重用的义弟商量一些事情,所以皇宫里那拨御用厨子才会分配了几个人常驻统领府,以照顾陛下的饮食口味。但这个传言明显又有一个漏洞,说是为了陛下才会如此安置御厨。可实际上大厨房那边天天鼓捣这些美味,从未缺断过,看起来那些御厨果断变成统领府烧火的,似乎身份贬值了。
不论如何。统领府能有如今从内至外结实坚拔的实力,统领大人能有可逾越京都府的生杀独断特权,即便只从府中某些小细节来观察思考,都能获得答案。
……
宋宅院落与院落之间相连的除了有石子小路,还修有方便在雨天行走的回廊小亭。此时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回廊上头相互之间远远缀着的灯笼透出淡淡光晕,只够映出回廊的轮廓,但也不影响行走。…
按照王哲的安排,看样子以后阮洛在晚上都必须早早休息,所以宅院间在日落后就渐趋安静。仆人们的活动自然也减少了。走在光线昏沉的回廊间。四周一片静悄悄。莫叶的心绪平静下来,不由得又琢磨起程戌忽然到来,可能为的是什么事。
但她也只是随意的想了想。并没有想太多,反正见了程戌的面便自然会知道。
倒是那个王哲,安排得这么细致,程戌既能以明面的身份见自己,又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让程戌方便与自己交谈……
莫叶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在旗还楼见到九娘时,九娘说过,王哲与自己的师父,是有些交情的。可是估摸着王哲的年纪,可以与师父隔辈份了。两人之间的交情应该也是轻浅才对,但王哲却像是很了解自己似的,这是为何……
“小叶子”
莫叶心里刚想到这处,就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唤,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下意识朝声音来处看去,就看见一身锦绣衣衫,穿得像个土财主似的程戌倚靠在一根回廊亭柱旁,微笑看向自己。
“程……”莫叶随即开口,但那个‘叔’字还没出口,她又立即改了口,声音稍低的唤了声:“表哥。”
“唉,没想到才半天不见,我就领了一个表妹。”程戌感叹了一声,随手推了亭柱一把,脊背因之挺直,并信步向莫叶走来。
看见莫叶眼中浮现出的一丝警惕,他又微笑着道:“你倒是时刻警醒着,不过这会儿你不用担心,四周的仆人都已被我支开了。虽然我不及老伍的本事,但二十步以内的动静,还是能感知到的。”
莫叶在心里舒了口气,看着走近的程戌,接着就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一个盒子,似乎还不太轻。
莫叶正要问,却见程戌先一步开口道:“表妹啊……表哥陪你散散步吧。”
不知怎地,莫叶听他说话的语气,不由得心中一暖,但很快又觉着滑稽,扑哧笑了起来。
……
“你伍叔今天有事不能来了,不过我只是代他跑这一趟,明天晚上他一定会来的。”
“你整个下午都有事缠身,所以直到现在我才瞅着机会单独见你。跟你说一声,我与伍书有一点不同,便是我拥有明面身份,‘办’了几年杂货铺了。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不会有人怀疑。”
“宋家从上至下,都是良善之辈,你住在这里,大可安心。”
共有五进的宋家宅所里,大部分院落现在都是空置着的,程戌带着莫叶信步踏入一处安静的院落。在回廊间慢慢走着,程戌的话语一茬一茬不太连贯的说出口,一改他平时似是甩脱不掉的那种玩笑意味,多了份稳重,又像是一连许给了莫叶几个承诺。
莫叶一直都是默默听着,没有插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合适的插话。
程戌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提供给她的都是极陌生的消息,除了那第一句话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待程戌的数番话说完,他便陷入沉默之中,他意识到眼前的少女一直只是点头,对他说的话没有表达半句她的意见,这有点奇怪。
难道是自己的话说得太快?
当程戌不说话了,场中气氛倒愈发奇怪了。意识到这种情形,莫叶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一问:“你们的那位统领大人……没有为难伍叔吧?”…
“该怎么为难呢?他身上还担负着别的任务。”程戌摇摇头,心中则在想:原来这丫头变得异常沉闷的原因。是在心里担心老五啊。
提及伍书,程戌倒忽然想起一事,转言道:“伍书对我说起过,他有样东西在你这儿。是吗?”
程戌最后所道的两个字,语调陡然一转,对莫叶施上一种语势上的压力。
莫叶感受到这种逼迫意味,目光微瑟,没有出声,但她亦没有隐瞒,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想害他,我劝你明天别忘了把那东西还给他。”程戌说话的语气微微泛寒,已有了很明显的警告意味。
但当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