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小书生立即向姓白的书生拱手鞠身:“白师兄,巧缘恰逢,幸会。”
四人一番寒暄过后,又一同走到窗边。远处行过街角的那支仪仗队已经快走完了。
望着仪仗队的尾巴,四人中年纪最小的那名书生忍不住对那刚认识的白氏年轻人问道:“白师兄,看你的样子,似乎也知道关于那位大人的事?”
“嗯,以前从夫子们那儿听过一些,后来我为家里的生意去过一些地方,又听过一些传闻……总之,无论传闻是怎样的。那位大人所经历的事,都算是一个传奇。”
夏氏小书生好奇的又问道:“奇怪,怎么现在书院里却没有谁提起他呢?我就一点也不知道。”
“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关于他的事,都是好久以前发生的了。而且若非有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就是我们私底下也不敢讲他的事说得太开。”站在小书生身边的张姓书生微微一笑后又说道:“不过,等明天我们回书院去,你一定不用再担心你会不知道了。”
“噢……”夏氏小书生闻言点了点头。
三人当中。那位明显话不太多的吴氏书生这时忽然开口道:“其实早在几年前,从夫子那儿听到关于那个人所背负的罪名时,我就在怀疑这其中有问题,如今看来我的猜想不说全对,也是对了一半的。现在,那位大人刚刚洗清自己的罪名。顺势就把吏部的尚书大人拧下去了,这要不是一开始就蕴着因由,那我便真要怀疑,那位大人要如传言中那么妖魔化了。”
“吴兄,慎言。”姓吴的书生话刚说完,一旁姓张的书生立即出言提醒。
旋即,三明书生一齐顿语。
就在大家都不说话了的时候,围立于窗旁的几名食客中,还是刚才那位性子显得有些粗糙的中年人忍不住问道:“几位读书人。在下旁听你们刚才的说话声。似乎你们对那位新晋的大官很是了解啊!你们可知道他是哪位么?”
三个书生闻言面面相觑了一番,眼神疑抑。看样子像是不怎么想回答这个问题。
倒是那名曾与三个书生同学于一家书院,现在已改行经商的白姓年轻人在略犹豫了一下后就微笑着开口:“其实现在谈论这个。应该不会存在以前那么多的忌讳了。那位大人,就是林杉啊!”
“噢,是林……”中年食客本来像是想起了一个熟悉的老朋友一样。快要念出一个名字。可是当那两个字的首字说出口时,他轻松的语态忽然绷紧起来。干咳了一声后,他强笑着将另外两个字轻声重复了几遍:“难怪、难怪……”
……
当春日骄阳偏倚天西的层峦,光辉渐褪,变得如一块烧红的铁球时,在霄怀宫的院落中安坐了半个下午,绣完手中织锦上最后一片金线莲花的叶子时,院落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细碎,明显是女子走路时发出的声响,可又不像宫女走路那么唯诺。带有其人自身的一种领主范儿。
未见其人。德妃在心里已能隐约猜到对方是谁。这意料之中的事快得有些意外。德妃敛容安静的眸色里有笑意闪过,她缓缓将手中的刺绣花样以正面放回身旁的桌上,然后浑身放松的靠在垫着软垫的藤椅上。…
紧接着。院落外的脚步声进入院中,在离德妃还有丈许地外的位置停下,旋即‘砰’的一声响,是膝盖磕到地面石板上的声音。那钝音中渗出一种决然,然而跪着的人却没有开口发出任何声音。
德妃慢慢睁开双眼,转瞬间,她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腾’一下从藤椅上站起身,失声道:“郑姐姐这是怎么了?快起身,地上凉。”
她的话虽如此。可她并没有走过去扶起埋首跪地的那个鬓发微乱的妇人。
只在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后,站在她身边的近身宫女青夏才走了过去,扶起了那位妇人。
妇人额头泛出的细汗还未干,几缕乱发被汗水濡湿,双眼略带红肿,应该是刚刚才哭过。
这位妇人就是吏部尚书的夫人,郑氏。但比起万尚书家当家主母的身份,她还有一个说出来会显得更为荣耀的身份,那就是曾为大内高手提供衣装的织造工坊的女主人。
女子经商并独挡一面的事迹,从十多年前叶道荣家的孙女二十岁扬名商界开始,就掀起了风潮。郑家后嗣中只有一个女儿,所以郑氏担任起郑家这么重要的一项产业,也不算是特别奇怪的事。
然而在今天,为了夫家的事,郑氏即便再不想带着娘家的那份产业冒险,也不得不走这一遭。
“德妃娘娘。”沉默良久的郑氏终于艰涩的开了口,一边慢慢从怀中摸出一个用锦帕裹紧的事物,一边音色微沉的说道:“坊中刚产出一种新的精致丝线,想起娘娘新绣的花样正好差一截线,就赶忙送来了。”
……
夕阳才沉了一半到天西山脉中去时,郑氏就离开了霄怀宫那处院落。
她是霄怀宫的常客,所以出入的约束没那么繁琐苛刻,只是尊卑之别总是要守,她的贴身丫环始终是不许入院的。
出了院落,郑氏那守在院外的贴身丫环阿榆就连忙凑近身来,搀起了郑氏的右手臂膀。
郑氏的脚底确实有些虚浮,而回想了一下刚才在霄怀宫的安静小院里与德妃的对话内容,她不仅感觉到身上有一种强大压力过后的脱力感,心底更是泛起一股烦躁的气恼。
那女人,绵里藏针的话语让她当着面一点恼意都不敢显露在脸上,然而事后再想这事儿,却是越想越觉得焦躁愤怒。
身为郑家独女,万家女主人,屈膝求人,今天是第一次。但这一次的屈膝,却让她觉得犹如折了腰。
阿榆是郑氏嫁入万家时,从娘家带过来的丫环。从闺阁中的姑娘到嫁到万家,小榆拢共服侍了郑氏十多年,她熬成了老姑娘都还不愿意嫁人,这对主仆之间的依赖感与信任,已不亚于异姓姐妹,私下里的交谈内容,更是少了很多层别礼数。
阿榆见郑氏脸色有异,似乎不太高兴,想起郑氏匆忙入宫的原因。她便低声问道:“小姐,可是事有不顺?”
郑氏虽然嫁人多年,阿榆还是习惯像在郑家陪她于闺中时那样,称她为小姐。不过。这种在夫家看来显得有些拗口的称呼,的确能让郑氏的心绪开朗一些,并且也是时刻提醒着她,阿榆是从娘家带出来的婢女,跟夫家那群丫头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怎么会不顺。”郑氏没什么耐心的说道:“那东西可是她朝我要了几次的,我一拿出来,她就只有立即收下的份儿。”…
阿榆松了口气,又不解道:“为何小姐看起来还像是很烦忧的样子呢?”
“德妃……这个人,未必是那种收了好处就会帮你做事的人。”郑氏浅浅的叹了口气,说道:“倘若结果真的这么坏。我也没有办法了。谁叫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之前我却多次拒绝她呢!”
郑氏的话语中有悲观的情绪,阿榆听出来后立即辩道:“即便她现在已经做了皇后,那种东西也不是她说要。我们就能给的呀!她这是明摆着要小姐为难,即便您给了她想要的东西,不用得罪她,也不见得就比得罪她的结果好。”
“这一点我怎会不知道。”郑氏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慢慢说道:“可是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路还存着些希望了。老爷若完了,我们郑家也会跟着门庭衰蔽,谁让我只是一个女人。”
阿榆闻言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后,她才再开口问道:“小姐,其实阿榆一直想问您。为何你会觉得老爷这一次一定就会落狱呢?结果尚未出来,您就赶到宫中来求那个女人,是不是低估了老爷,反而让那个女人占了便宜。”
郑氏忽然站住了脚步,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才用轻微的声音对阿榆说道:“因为到了现在,我近乎能够确定,这一次老爷是被别人下套了,而织网的可是皇帝和他的那位三弟啊!或许当初老爷根本就不该升任吏部尚书,这是钩上的饵。由此可见那个老爷时常夸奖的吏部侍郎高昱是个多么精明的人,他是前朝进士三甲,却心甘情愿的一直做老爷的副手,什么好处、功绩都披挂在老爷的身上,实际上却是让挂住老爷的这条钩儿越扣越紧……”
话说到这里,郑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心中的郁火又重了一层。当她发现自家相公被里外两拨人编的绳套绑得不能动弹时,即便她能分出绳套的脉络,却是无力去解开绳子的结索。
不得不暂时中断心中纷乱的想法,必须把所有的精神力集中放在唯一的出路上。郑氏紧紧的抿了一下嘴。把后面的半截话吞回肚中,然后转言对阿榆说道:“若我不提前进宫来,等老爷那边的结果出来,我的行动就不能像现在这么可以避嫌了。这是最坏的打算,然而我却不得不早做打算。倘若老爷真的没事,那便最好,算我多跑一趟路,也不会损失什么。”
阿榆表示理解的点了点头。可是一边的问题抚平了,另一个她一直担心的问题就又冒了出来。
“可是那线可怎么办?送出去了就舀不回来了,我看那个女人是不会安什么好心的。”阿榆说话时,眼中的担忧神情表露无余。
“那线,自然是假的。”郑氏说起这个,冷不丁的哼了一声,“从她第一次向我要那东西时,我就在打算。特地伪造了一份,以备不时之需。刚才给她的金线,其颜色质地与真线几乎一致,然而只待三个月过去,真假自然可见。即便以后真有麻烦要顺着那根线缠上我万家,不能成为定罪证据的东西。倒也无碍于事。”
“小姐高明。”阿榆心底松了口气,同时也诚意的称赞了一句。
郑氏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喜悦的情绪,毕竟这点小手段于大局的作用不大。如果此刻回去,得到的消息是老爷获罪,那么她做再多为今后打算的预备事宜,似乎也是没什么意义的了。…
“最好是老爷无事。”沉沉叹了口气,郑氏黯然道:“倘若事情真被我不幸料重,只希望德妃看在我经常来宫中与她聊天散心的情分上,能留一些德行。在老爷的罪名上帮忙缓一缓。兴许就能有转机。”
阿榆有些不太相信的说道:“那个女人,有那么大的能力吗?”
“宫中的妃嫔里。能对皇帝吹枕边风的,也就只有她了。”郑氏忽然笑了笑。不过她的笑意中沁着些轻视的味道,“我本来就没把希望的重头放在她身上,只要能把正式定刑的时间往后拖一拖。或许我之前的一切准备就可以生效了。”
……
看着万尚书的夫人和她的贴身丫环一同走远,伏在屋顶上的青夏这才贴着一面墙滑下地面,朝依旧坐在藤椅上的德妃走来。
德妃侧目看了她一眼,随口说道:“都听见什么了?”
“她们主仆俩都没说什么好话,婢子觉得她们此行诚意菲薄,送来的东西恐怕也有问题。”青夏顿了顿后又道:“娘娘,您刚才为何不同意我跟着去听一听她们说话的内容呢?”
德妃淡然道:“你只是远远听了几句,就知道她二人嘴巴不安分,何必再多听那些言语,来污我的耳朵乱我的心情。”
“是婢子错了。”青夏连忙屈身一福。起身后又问道:“可是娘娘不担心她们可能心存歹意么?”
“我深居宫中。又素来不与朝臣牵连关系。她如何‘歹’到我的头上?”德妃没有什么温度的笑了笑,“我没动她,她都要在心底念声佛了。青夏。这身份利害的立场区别,你可一定不能混淆了。”
“是,婢子牢记了。”青夏恭敬应声。
德妃没有再说什么,她想到刚才青夏说的那句担忧的话,目光落在桌上锦帕包裹的东西上,就信手舀了过来。当她正要解开手帕时,一直退身于霄怀宫中静候主子传唤的侍婢萃春忽然走了出来。
萃春走至离德妃三步远的位置站定,深深一福,然后说道:“娘娘,故人来了。”
德妃拨弄锦帕小包的手滞了一下。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的。”
“噢。”德妃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站起身来,没有要人陪同,她吩咐了一句:“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守着。”
对于那位故人,作为德妃近身侍婢的萃春和青夏都是很熟悉的。所以每当德妃要与之会面时,不需要多说什么,她二人就知道该做什么、该注意什么。
上了台阶,行过霄怀宫正厅,来到左手偏室,德妃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即便那个人是背对着她,她也能立即凭其后脑勺勾勒出他面部的轮廓。
从宫外到宫内,若即若离的同行十数年,真的是很熟悉了啊!
所以,对于这个人,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自持着彼此的身份,德妃也是会觉得心境轻松了一分,开口说话时也直接忽略了许多矜持。
“我们见面时,你这样背对着我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就不能换个样子么?”
德妃的话音刚落,那个颀长的背影就转过身来,同时他还开了口,嗓音于压抑中透出些许糙意,那是身体开始衰老的信号。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在面对你时,开始有些感到无所适从了。”
“难道你还会怕我不成?”德妃慢慢抬步,向那个看起来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走近了一步,然而她只是走近了一步,就没有再继续抬步。…
那中年男子看来平时是很重视养生的,五十来岁的样子,须眉依旧浓黑如墨,显露出他尚算强健的体格。然而岁月的刀锋是谁也抗拒不了的,仔细看来,他的脸部皮肤已然呈现出细网般的皱纹。尽管如此,从他的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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