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旨字面上的内容简单而明了,笔迹厉盖也是认得的,只是对于那密旨的内容,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就走回书桌边,提笔很快拟了一份名单出来。
唤来一名近身侍从,厉盖将名单发了下去。待那侍从走后,他便从怀中摸出火折子。
像往常一样点着了那明黄绵锦的一角,厉盖的心头莫名的不自然突跳了一下。
类似这种密旨,实际上是很不合规定制式的,其实就相当于皇帝随口吩咐了一件事,没什么庄重性。
以前厉盖在禁宫之中做皇帝的影子,什么话都是当面说。后来他的身份不再隐藏,职任京都守备统领,住去了宫外,皇帝想找他商量事情。又不方便让他总往宫里跑,一路条款复杂浪费时间,所以常常以这种方式“书信往来”。
很自然的。传这种密旨的人,厉盖差不多也都认齐了。
然而今天来的这位皇帝身边的卫使,行止规范,礼敬张弛有度,但总让厉盖觉得少了点什么。却有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厉盖微微皱了一下眉,直接用手指捏熄了那团才刚刚缠上绵锦的火苗。随手把它揉成一团放入了怀中。
……
北城。丞相府。
府东那处植满香樟树的独立小院到了这个时候,躲在树根下的虫子开始了每天晚上的活动。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交换着属于它们的消息,虽然没人能听得懂。可对于人来说,这样的声响是具有一定助眠效果的。…
小厅里方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灯火并不如何明亮。丫环小蔷紧紧抱着个圆食盒坐在桌边一把小凳子上。那油灯的灯光只是描出她微微躬起的背部轮廓,还不足以在地上映出她的影子。
她看起来是正在努力睁大眼睛,好不让自己睡着,但她双眼上下眼皮却在控制不住的“打架”。
对面那扇书房的门距离上一次开启,已经过了将近五天五夜。在五十多个时辰里。那位言辞寡淡、喜欢喂驴、被府里有些人暗地里说成是脑子有问题的先生除了白天吃一顿饭,晚上去一趟茅厕。就一直呆在里面。
如果不是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依照三少爷的吩咐抱着食盒等在书房外,准备随叫随到的丫环小蔷恐怕也会以为。自己一直近身伺候的那位先生脑子出问题了。
当朝丞相是一位生活作息非常规律的人,他很少彻夜处理公文,即便有这样忙碌的时候,也不会带着全府的仆人陪着他整宿不睡。丞相大人的想法在稍有一些资历的仆人心中也是明确的,那就是仆人也是人,仆人需要适当的休息,才能更精神充沛的服侍家主。
所以。没有熬夜习惯的小蔷在几天前那位先生回来后,突然连续有几天没能早些休息,此时已经是困得不行了。
坐在凳子上作‘鸡啄米’状的她没撑多久,恍惚间差点睡去。待她忽然回过神来时,虽然身体没栽到地上,但怀抱里的食盒却是失手落地,“啪啦”一声,几碟小菜碎撒一地。
小蔷大吃一惊,睡意顿时全消。见摔落的食盒已经收不回来了。她面色一滞,然后下意识的就看向对面书房那扇闭合的门。
那扇门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打开的,也许是食盒落地的声音盖过了开门之声吧?岑迟倚站在门口,平直的目光正好对上小蔷吃惊微颤的双眸。
“你这是怎么回事?”岑迟发带微散,衣衫微乱,只有说话的语调一如平时那么稳定,并自然而然的夹藏着一丝抗拒他人的清冷。
不过,小蔷注意到岑迟刚刚摁在胸口的两根手指,在他说完话后就垂了下来,不知道是被刚才那突然的声响吓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有些担心的走近一步,见岑迟抬步向外走,她又连忙止住脚步,偏身一让。
岑迟走到厅中,在近手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摔得散碎的碟瓦菜渣,再抬目看向小蔷,深深的喘了口气后微微一笑:“吓我一跳。”
小蔷见状这才心下一宽,一边道歉一边收拾地上的残碎。
岑迟坐在椅子上,看着小蔷蹲在地上准备用手去捡那碎碟片,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然后起身取了摆在屋角的笤帚,递向小蔷:“别用手捡,扎破手指就不好了。”
小蔷愣着神接过笤帚,岑迟似是随意的一句话灌入她的耳中,不知怎的,就有一丝甜美涌上心头。
……
行走在横穿相府中间花园的石板路上,小蔷感觉今天那位先生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
以前两人同行时,无须她的恭敬,他总是轻轻松松就把她甩到身后去,但在今天,她已经默默的在放慢脚步,他竟然还跟不上节奏。
在这样慢慢的又走了一段路后,离花园直径还有约摸四丈远时,小蔷感觉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彻底没了。她暗暗心惊的回头一看,就见岑迟扶着一棵小树,目光垂落,胸口微微起伏。
“先生,你怎么了?”小蔷急步回跑,扶住了岑迟的半边臂膀。
“好久没这么忙过了,没想到身体居然有些吃不消。”岑迟也不隐瞒,坦然明言。
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后,他慢慢推开小蔷扶着他的手,轻声说道:“好在忙完了,这几天多休息一下就会没事了,别担心。”
别担心?她怎么能不担心?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是两年前,他刚到相府的时候吧?近身服侍的一年里,这个对谁都彬彬有礼,但才华内敛,屡次为相爷和少爷破解疑难的先生,他的一举一动已然开始牵绊于她,只是当时她对这种牵绊的理解是模糊的。
(644)、院外院内
…
年轻人万万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本来就内伤未平,突然受这来自后背正中的一掌,劲气内韧,激得他将将压下去的咳意顿时全面爆发出来,咳得撕心裂肺,端正坐直的脊背也微微躬了起来。
这边闹出的动静太大,引得四周投注过来的目光倍增,而那些本来就因为少凌公子俊美外表而芳心悸动的妙龄女子更是担心得不行,要不是刚才羽林卫队严肃警告过四周游人,她们恐怕会直接奔过来嘘寒问暖一番。
原本仍在专心嗑瓜子的莫叶也因为咳声所引,收起心绪朝旁看去,聆听片刻后目色一动。她倒不是担心那俊美惹人羡的少凌公子,只是因那咳声证明了一件事。
刚才石乙在介绍清风馆时提到,少凌公子病了大半年,但并非得了痨病,而只是因为体虚致全身乏力,户外活动近乎断绝。因为并非染上痨病,所以少凌公子要来杏杉大道赏花之事并不受限制。
莫叶有过几次在叶府小住的经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叶正名向她普及了几种传染大病的辩症法,此时她借这份经验仔细聆听那咳声,也可以确定石乙知道的情况属实,排除了清风馆为了留住生意而故意遮掩少凌公子病情的可能。
但与此同时,她又从那位少凌公子的咳声中听出了另一种讯息。
那位公子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
可难不成卧床养病大半年,平时全靠皮相取悦女客的脂粉公子,竟是一位武道高手?
莫叶很想就这个问题与石乙议论一番,因为她已经发觉他似乎在很多偏门的东西上都有自己非常奇特、甚至是以前闻所未闻的见解。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自心里冒出来,就又被她果断拍下,因为她忽然意识到,石乙拨算盘的那一手功夫虽然惊艳,但他的武道修为可以算是一片空白,跟他谈这些想必他并不能理解,倒很可能会引起他反过来问自己练武的事。
莫叶虽然没有对石乙隐瞒她练武的事。但也不想再在石乙面前多谈此事。即便她很信任石乙,可伍书叮嘱过她的一些话,她遵守的心志更为坚定。
然而她的欲言又止还是引起了石乙的注意,只不过他明显会错了意,笑着问了莫叶一句:“你不会也看上他了吧?”
莫叶愣了愣神,本来立即就要开口否认,只是话刚到嘴边,她忽然又改了主意,笑盈盈说道:“如果小乙哥愿意全额资助,小妹倒是不介意将这位少凌公子从清风馆接出来住。以便好好调养,独自享用。”
“你胃口太大了。即便他病了快一年,现在的他也仍算是清风馆的一面招牌。”石乙脸现无辜状嚎了一声:“就是把我卖去清风馆,也不够凑整银子赎他出来啊!”
“那你就别再拿他对我开玩笑。”莫叶冲石乙眨了眨眼,“要知道,玩笑开大了,有时也是会引人付出代价的。”
这些话是莫叶说给石乙听的,有提醒警告的意思。不过若是不远处那来自清风馆的主仆二人也能听见,想必也会觉得在理。
扮作仆人的女子望着同门师弟一阵猛咳,嘴角竟有点滴殷红溅出,虽然被他快速拂袖抹去,却还是刺痛了她的心。
女子刚才还如铁板一块震力拍出的手掌此时已绵如溪流,在年轻人咳得躬起的后背推拿,待他咳意稍敛,她也终于忍不住了,虽然压低了嗓音但语气里不乏焦虑情绪地说道:“你内伤未愈。我刚才不该出手这么重,但……刚才我真想一掌打晕你,再把你带回去。”…
年轻人忍下咳意,咽回已经涌至喉头的那股腥咸,声音有些沙哑地低声说道:“师姐,你可不是这么容易犯浑的人,我还兼领了任务。”
“不就是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么?我可以帮你做了,再把他的人头拴在你腰上,一道送回组织本部。”女子轻声说到这儿时略微一顿,“你能看我的单子,我也能看你的,你可以改单,我也可以。”
“你的那份黑单,我没有揭看过。”年轻人微低着头说完这句话,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朝身后看去,“但是,你觉得我很难猜到你那份黑单下是谁的脸孔么?你可是我从狼牙城里带出来的。我不但能猜到你这次的任务目标是谁,我还知道你一定已经揭了黑单了,却还要瞒着我。”
身后女子眼中浮现一缕复杂情绪,但没有回应他一个字。
“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如今的你并不如我估测的那般强大,我实在难以想象,组织怎么会审核你为这次任务的执行者。”年轻人说完这一长段话,气息有些被打乱,抑着嗓口又咳了起来。
年轻人质疑与否定的话语并未引起女子的不悦,她反倒是能从这番话中确定他真的没有翻看过那份资料黑单,否则他不会不知道她此次达成任务的方式与组织里所有的能手都不同。
她手中的那份资料,实际上已经进行过很大的成算预估与方式修改,并非倚重个人武力达成,并且其过程会牵连进来的帮手也是人数庞大,事情本身的性质已经与寻常人头交易大为不同。
倒是她看见他在咳了一阵后,脸色渐渐愈发苍白,心生担忧,便要扶着他回清风馆。
“现在就回去?”年轻人迟疑着起身,“还有些事没做完。”
“倘若在这儿再多呆一会,我很怀疑,等会儿是不是需要我背着你回去。”女子眼中有愁容浮现,“剩下的那一小部分,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应付得了,你就别再管了。”
年轻人缓步走到亭子口,正要拾步下台阶,就在这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驻步说道:“或许……你也可以赏一赏这满街繁花。”
“赏花?”扮作仆人的师姐正在收拾石桌上的书册,听到师弟说的话,手头动作微滞。她抬头侧目看过来,目光中浮着一丝惘然,仿佛她对这个词汇感到很陌生。
然而赏花真的只是一个很普通常见的词儿,尽管这女子很少赏花。但也并非真不懂赏花是为何事。怪只怪在她今天与师弟一起来到这处以平民身份能够距离皇宫最近的地方。携带的目的实在与赏花这种闲情雅致离得太远,所以她压根都没朝这事儿上想,一时要她扭转思维,顷刻间还真是有些适应不过来。
待她回过神来,脸上现出的微笑有些空泛,明显对于师弟所提之事觉得非常无趣,“花有什么好看的。”
“其实……我只是想让你再等片刻。”年轻人对他这位师姐的性格十分了解,面对她用一种不屑语气给出的回应,他是早有预料,所以他也没有再在那种闲雅之事上与她辩解什么。接下来说的话直达本意,“待我歇一会儿。再接着帮你整理完最后那一部分资料。”
“不行。”女仆人拒绝得斩钉截铁,她此刻已经将两本书卷收进挂在肩上的青色棉布袋里,然后快步走了过来,扶住他的小臂,“你现在的状态已经变得很不好了,听姐的话,你得休息。”…
年轻人没有再说话。因为那女仆人说的话里有一个字准确击中了他的软肋,往昔他跟她一起在组织本部生活与练功的日子历历在目。那时的他最肯听的就是她这个师姐的叮嘱,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师姐在他心中占的份量已等同于一位姐姐。
然而当他依了她的话,与她并肩走出观景亭准备回去,在路上步子还未迈出多远,他忽然又停下脚步,望着她的脸庞认真地说道:“不知道这一次分别后,我们下次再见又会是何年何月。师弟能帮你做的事,也就只有这么一点了。”
虽然在他看来,他的这位师姐并未强大到能让他放心的程度,然而今天他会感觉如此不安,主要还是因为师姐这次的任务目标太过强悍危险。此目标的名字只在他心里浮现一次,即可叫他隐隐觉得心悸。
扮作女仆人的师姐此时也已心生一丝共鸣,但这一点动摇之心很快被她的决心压下。也只有对她这位师弟的话,她才会听得进耳一些,若是换了别人说这些,她根本不会予以理会。
“你会这么想,难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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