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使唤这几个傀儡人时,从未像今天这样烦躁。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身边那个谦恭但很聪颖的少年跟班,所以如今他自然而然有些不习惯这几个虽然还能保持少年面孔的傀儡人。
沉默着跳上竹片车,廖世终于想起一个口令,连忙呼喝道:“眠!”
当即就有两个傀儡人动作起来,从竹片车底部的夹层里扯出两样东西,是一叠棉被和一个枕头。
“起!”
随着这个廖世记得最清楚的口令呼出,那两个傀儡人退开,与另外两个傀儡人一起,抬起了无轮竹片车的四角,身形轻飘飘的如叶片儿一样跃至离地约三尺的高度,开始向远方滑行。
廖世将棉被在竹片车上铺开,又重叠了一道,好使这被子能垫得厚软些,然后他就将中了迷药、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严行之搬到被子上平躺,又将那唯一的枕头垫在他的头下。
受了这么重的一摔,严行之居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但他脸侧一寸皮肤上的青痕显示,他被那傀儡人丢到车上,这一摔着实不轻。
“下手可真狠,果然不是人。”廖世细声嘀咕了一句。但他也拿那些傀儡人没办法。即便拿刀刮他们,他们也感受不到痛苦。要他们去死,似乎跟拔掉一根草没什么两样。
而廖世实际上轻易不会动这些傀儡人。因为这些傀儡人都是师弟的作品。
虽然这些作品本身存在的意义有些变态,但不得不说师弟在这些作品上耗费了极大的智慧与精力。这几个傀儡人如果在自己手上少了一个。廖世不确定他还能不能劝阻他那近妖的师弟出谷再抓无辜的少年补充傀儡人数的**。…
把舒适的被子和枕头都给了严行之,廖世坐在光秃秃的竹片上,他本来就是骨头多、皮肉薄的体格,一开始还觉得有些硌人,但当他思索了一会儿回去后应对可能已经暴躁了的师弟的办法,渐渐也就忘了车驾颠簸的难受了。
一番思索很快计定结果,其实办法还是老一套。两个字:斗药。
比起抱团厮打,师弟最擅长、最自信也是最乐意的发泄方式,就是摆弄他那一直自觉可谓天下无双的毒药。
思虑透彻此事以后,廖世的心绪放松了一些。以北地这处小镇作为始发点。回药谷的路程虽然不是他骗林杉说的四百里,却也足有三百多里路。以这四个傀儡人非人的脚力,日夜不停的赶路,这耗费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也得有两天两夜。旅途百无聊赖,廖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挂在腰畔的那只老酒葫芦。
老葫芦的密封能力显然不如烧陶壶。那老酒的醇香一直萦绕在身边,格外提神,格外挠得人心里发痒。廖世觉得,如果不把这葫酒饮尽,然后再把这葫芦能扔多远就扔多远。别叫他再嗅到那香气,他今晚以及明晚就都别想能睡个安稳觉。
说做就做,廖世拎起那葫芦,拔开木塞,仰头“咕咚咕咚”就吞了几大口。
酒香飘逸得更浓醇了,抬着竹片车飞掠前行的四个傀儡人里头,左前角的那个傀儡人居然在未得到口令的前提下,回头看了廖世一眼。傀儡人这一回头,四人抬车就有些失去了平衡,将廖世颠了一下。
廖世差点没将刚刚咽下喉的酒喷出来,也是因此,他才注意到那个回头看他的傀儡人。
微怔过后,廖世没有再发火,而是心生一个念头,伸手拍着额头说道:“差点忘了,酒也是一种药引,只是……莫非这几个傀儡人也吃酒?师弟啊师弟,不知这几年你在药谷都做了些什么。二十多年前你作弄师兄也就罢了,可别在自己身上尝试那一套了。人始终只能做到延寿,而无法真正长生不老,咱们再擅长用药也消受不起那一套啊!”
一仰脖,“咕咚咕咚”再吞几大口,老葫芦里装的五十年珍贵陈酿便几近干竭,即便有,也只是葫底的一点湿意。
——如果是这酒的主人陈酒将老葫芦拿回去,就凭葫芦底的这几滴湿意作为勾兑原浆,混合新酒出售,至少堪比三年份的酒酿,再获一笔利润。
但廖世则不会想那么多经营得利之道,此时的他只是看那个回头的傀儡人仿佛馋得厉害,顺手就把空葫芦丢了出去。
那个傀儡人回头的目的,果然是盯上了廖世手中的酒葫芦。看见葫芦飞出,傀儡人立即长袖一甩,将葫芦卷到眼前一个翻转。
只有一滴酒掉落下来,准确的掉落在傀儡人伸长的舌头上。
傀儡人仿佛重重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喉咙里发出“嗬嗬”轻响,虽然难辨喜怒,但能让一个傀儡人有此主动表现出来的情绪,可见那一滴老酒的作用力之强大。
那傀儡人似乎还有一点自主意识,辨识出老葫芦已空,他并没有发怒的意思,但也没有丢掉那空葫芦,而是将葫芦嘴叼着不放,看上去颇为滑稽。
看见这一幕,廖世乐呵地一笑,忽然他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细思过后,就更乐了。
假若师弟真的在药谷鼓捣出了酒窖,那自己这次回去可就比往年要有意思多了。…
哈哈,论拼酒,他绝对不如我!
灌翻他!然后才方便做自己的事。
廖世心里头这么想着。承着酒劲意兴上头,大笑长歌:
崎径始足下,
老酒系腰间;
免冠轻灵台。
孑身归碧天。
※※※※※※
无轮竹片车一阵高一阵低,快速在山林间向药谷的大致方向行去。这样的车驾、这样的侍人。都太过怪异,廖世当然不会选择将这样的异类带到常有行人经过的大路上。
然而专挑深山老林为回药谷的路径,真的就不会引人注意吗?
以这种低调的方式回药谷,搁在以往,廖世的确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没有一次因此泄露行踪。但今天这一次,他回去的路况可能要发生一些改变。
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前。林杉住所里的侍卫被分成了三路出发,分散到小镇西、南、北三个方向寻找林杉。因为林杉来到北边这处小镇的行踪至今仍需保密,所以侍卫们着了便装来到野外寻找,也并未一路高声呼唤。
所以乘着酒兴满心只想着快些回到药谷的廖世并未发现林子里稀疏散开了几个人。
这几个低调行事的侍卫在看见那辆由四个白发人抬着的车驾时。起初只以为是偶遇了什么江湖奇人出没,他们本也不打算去惹此次外出主事以外的麻烦,准备就此避过。
然而当他们闻到了那股酒香,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注目细看。并很快看清了车上那一老一少的时候,几个侍卫全都惊呆了。
“这……这是什么……”
“那几个白发人是什么来路?老药师被劫持了吗?我们要不要出手救他?”
“不对,那几个白发人是听老药师使唤的……”
“那几个人似乎会飞的,这就是传言中药谷异类的厉害之处吗?”
“……”
散开在山野里的几个侍卫很快聚拢到一起,神情紧张且语速极快的议论了几句。没过多久就得出了一致决策。
一个侍卫向天空举起一支铁管,另一个侍卫吹亮火折子,点着了铁管下留出的半截引线。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滑下西边天际,但天色也并未全暗下来,以此烟火作为联络信号,虽然效用并不能传得太远,但将就近的侍卫召过来,也够用了。
信号烟火从铁管里喷出,刺向天顶,如一颗逆向滑行的流星。
没有轮子的竹片车凭着飞掠前行的速度,已经将那几个侍卫甩到身后数里远距离,但当林子里由未知地点射向天空的信号烟火燃烧至最亮的时候,抬着竹片车的四个傀儡人里头,前右角那个傀儡人忽然仰了一下头。
傀儡人虽然表情木讷,失去了自我意识,但这种异类状态仿佛也真就赐予了他们一些异类的本领。无声的烟火、微弱的光亮,竟就刺到了他们异类的神经。
眼角余光看见了这一幕,廖世跟着也是仰头一顾。
紧接着他就微微蹙起眉头,刚才乘着酒兴高歌时的舒畅表情不见了,他的一只手摸上了搁在身边的药箱。
不过,他有如枯枝一般的手指只是在药箱破旧毛糙的表皮上摩挲了两下,再无别的动作,便又松开了药箱。
“别跟来啊。”老药师喃喃自语了一句。
略微犹豫了会儿,他就自袖囊里摸出两枚铜钱,又从衣服上扯下几根线搓到一起,将那两枚铜钱串在一起,挂到了竹片车的一角。…
时高时低的竹片车晃荡着那串在一起的两枚铜钱,发出“叮叮”清脆的铜响。听到这种响声,那四个抬车的傀儡人仿佛猛然挨了几鞭子的奔马,身形跃动的速度更快,跃动起落的间距也拉得更长了。
车上的老者则已经磕下眼皮,放松双肩的靠在一边车栏上,仿佛这一觉过去,他就能到达药谷。
※※※※※※
林杉与一行侍卫从百里之外回到小镇时,天色已近傍晚。仿佛从昨天傍晚到今天傍晚,时光过渡快得只是一个画面的切换。
望着小镇上家家户户厨房上空飘渺升起烟柱,隐约能听见锅铲敲刮在铁锅上发出的声音,林杉觉得心绪宁和下来的同时,也才清晰感受到在外面折腾往返了一天,着实有些累了。
食毕晚饭,洗漱过后就歇下。一天也可以过得这么快、这么简单。
一个侍卫看见他们的大人抬目遥顾某户人家的房顶许久了,他也跟着望过去。但显然他的视线落角点与林杉大不一样,很快大伙儿就见他扬手指向某处。大笑着说道:“看,那户人家烟囱里冒的炊烟最浓。他们家今晚应该能吃上烟熏饭了。”
与他并肩行走的一个侍卫也向那边看去,随口说道:“也许是柴禾没晒干的缘故。”
“也许灶前烧火的是个孩子,手艺不行吧!”
“我只听说烧菜要手艺,只是蹲在灶膛前烧火,这也要手艺?”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个只知饭来张口的人。灶前烧火的手艺大着呢,首先省柴就等于省火耗。即便是在乡村,打柴也是要耗时间气力的。再一个,烧得一屋子柴烟,你让灶上烧菜的人还能不能睁眼了?”
“去你的吧……还说我。你不也是饭来张口,你也就会口头上说几句罢了。”
听着身边几个侍卫就一柱炊烟展开激烈辩论,虽然乍一听有些无聊,但细细想来,这也算是在外头奔忙了一天。回到静谧小镇后找得一点轻松话题吧。
林杉忽然就笑着掺和了一句:“灶前烧火其实真的是一门学问,算起来我也只会饭来张口。”
几个侍卫全都怔住了。
林杉没有再说话,但他的思绪忽然就飞远了,飞到了数年以前他还在邢家村的时候。那天黎氏不在家,他有幸下厨展现某项几乎从未使用过的才艺。结果却是,尽管那在灶前烧火的孩子将火候控制得极佳,但站在大铁锅旁的他还是把一锅饭煮成了烂糊。
那顿饭真可谓是难吃得难忘,坐在桌畔那孩子捧着碗皱眉一脸鄙夷的样子也很令他难忘,黎氏回来后,那孩子扯着她的手牢骚了一个时辰的话语,他也记得。
那些本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但他现在想起来,却禁不住勾了勾嘴角。
※※※※※※
上午阳光将灼的时候,林杉未留下半句嘱咐,忽然就又带着几个侍卫出去了。因为昨天发生的事引起了一些心境上的变化,起初陈酒也没太在意此事,她亦需要一些单独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
在林杉的卧室守了一夜,她着实也是累极了,将居所里早餐和午餐的一些琐事及注意事项交代了厨房那边以后,她就回自己屋里休息了,一直睡到午后。
时至午后,她才有些慌了,因为林杉这一出去,就又是迟迟不归。
但她没有像昨天那些找寻出去的侍卫那样,亲自跑出去找人,因为侍卫那边告诉了她,林杉本来就是带着一行十几个人出去的,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还好,到了傍晚,他总算回来了。
直至此时,陈酒才开始洗锅做饭。她之所以会这么迟的开火,一来这做饭其实是很考验人的耐心和心情的,而在林杉回来之前,她的心绪很有些浮乱;二来,居所这边厨房管的是二十来号人的伙食,什么时候动火的确要先做考虑。
当陈酒将米洗好合水下锅,刚刚盖上锅盖,她就看见林杉从外头走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臂膀抱着口箱子的侍卫。
林杉刚走进厨房,就将那灶前烧火的婢女唤了出去,紧接着又叫身后三个侍卫撂下箱子,也可以走人了。
陈酒愣神说道:“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烧火。”林杉将一口箱子拽到灶前,然后在刚才那烧火婢女坐过的凳子上泰然稳坐,望着陈酒又道:“今天我也做一回灶下奴,只是不知道陈姑娘收不收?”
陈酒听出了他话语间有戏谑的意味,忍俊不禁说道:“别闹了,该叫你的下属看笑话了。”
“箱子都是叫他们搬来的,笑话早就看够了。”林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注视着陈酒又追询了一句:“怎么样,陈姑娘收不收我这个手艺粗陋的灶下奴啊?”
“我怎么敢……”陈酒攥袖掩唇笑了起来,但她很快又想起一事,敛了笑,望着林杉认真地说道:“林大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想起……做这种事?不论如何,这与你的身份悬殊太大了,你不该坐在灶下……”
林杉注视着陈酒。诚恳地说道:“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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