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5)、善劝
…
陈酒很快就又坐回凳子上,但这会儿她的视线停在了林杉的侧脸。如果不去细想如今他的头发改变了颜色,只看他的脸,除了气色淡弱了些,也消瘦许多,其实他的脸庞大致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步入中年的男人脸型渐趋松塌的迹象。
这或许与他身体一直胖不起来有关,以及他日常所涉事务大多都是在室内进行,不需要外出风吹日晒的折腾……但陈酒同时又很清楚,近几年来他的体质耗损非常严重,若非她有较长一段时间寸步不离地照顾他饮食起居,恐怕连她也要被瞒骗过去。
心念至此,陈酒忽然想到了就在不久之前,明面上遭受太医局驱逐、实际上带着任务随林杉来到北地的御医吴择交给她的那对红烛,她不禁微微觉得脸热。
那对红烛不止是用以照明,玄机其实在烛芯里。
烛芯藏药的蜡烛,并不是廖世的作品,但这世上恐怕只有他敢于做主,将这对红烛赠送给陈酒。
只是廖世走得有些急了,所以他还没来得及确定一件事,便留了半手棋,又将此计交托了吴择。吴择在刚刚得知廖世的这一计划时,满心都是难以置信,但后来冷静想一想,又满心都是佩服,为廖世胆大却细心的筹谋暗暗抬高大拇指。
最为难得的还是这一计划终于有机会得到落实。
——虽然看样子可能仓促了些。
直到临别的前一天,作为外人的吴择才确定自己观察无误,将那对红烛、以及廖世随红烛留下的一句话,一并悄然转交给了陈酒。
事实也确是如此,直至今天。林杉才对陈酒承认了自己的情感归宿。
林杉的那些个属下里,也有几个眼明心细的,看出了他们的林大人与酒姐之间终于快要发生点什么了。
总之,当居所里的杂务都整理妥当,在离开这里的前一晚,所有人都潜意识里达成一种默契,将林杉小憩的那间屋子完整的留给了陈酒。
可怪异的是。林杉对此其实毫不知情。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淡,林杉休息的这间屋子却变得更加安静,居所里的侍卫婢女们似乎都不知所踪,陈酒忽然想到了那对红烛,便很快明白过来,这似乎是大家伙儿有意为之。
然而她虽然感觉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内心深处也正有一股情愫蠢蠢欲动,然而衣袖中她的双手几经握紧又放松,却迟迟做不下决定。
在未经他允许的前提下。为他生一个孩子?
这事倘若搁在别的男人身上,几乎会不假思索地点头吧?
但如果事涉眼前这个男人,陈酒的心绪顿时就摇摆不定起来。虽说他已经言明一个承诺,但此事具体说来只算八字开了一撇,还未过他师门那一关,这事儿便还有一半飘虚着。
此时若有什么事情能叫他连这已经落实的一撇掀了。便极有可能,正是这红烛燃起时造就的结果。
可……如果冒险一试,或许不会真的激怒他。
或许事后他真的会恼了。但若是冒着这风险,最终能为他诞下血脉,即便没有了名分,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如果强来可行,自己等了这么多年,又算什么?
一时间,陈酒心里只觉得五味杂陈,辨不明是喜是恼,分不清焦虑酸涩。吴择代廖世赠予的那对红烛。陈酒并未随身携带,否则此时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不假思索地点亮烛火。…
虽然久久凝望眼前这安然熟睡的男人。她有些心动了,但她其实更盼望着此事能以另一种方式开始。
身为女子,也许是天性使然吧,总希望自己被心爱的男子拥抱呵护得多些,而不是总要自己去追逐。
陈酒眼中神采闪烁了一下,终是没有起身去取那一对红烛,而是再次伏低了头,轻轻拈起林杉的一边袖摆铺开在躺椅的边沿,然后垂下脸枕了上去。
“三郎,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你会恼我吗?”头枕衣袖,嗅着淡淡皂荚与伤药的气息,陈酒喃喃低语。
依然得不到他的回复,耳畔只有他均匀绵和的呼吸声。
其实有这种方式的陪伴也挺好的。
然而此时就连离林杉最近的陈酒也不可知晓,林杉表面上深眠得如此安宁,实则精神世界正处在一片晦暗之中。
大荒山宁静的夜空繁星点点,这些往日里在小师弟说来是会悄然眨眼的苍穹精灵,在今夜仿佛被冰霜冻结成死寂,失去了生气,唯有渲染了寒凉的淡淡光辉,照出了草庐屋舍的轮廓。
这梦魇,又来了!
看清眼前朦胧却又熟悉的景物环境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林杉,心又开始阵阵收紧。属于岑迟的那个梦,同样也属于他。
只是在岑迟的梦境中,有着摆脱不掉的雨雾,模糊而潮湿了山上一切的景象轮廓。而在林杉的梦境里,没有雨,只有似乎比天降之雨更显寒凉的露水。大荒山上有多少草叶子,便淋漓了多少这种湿寒水汽。
二十多年前,那个血洒草庐的夜晚,对岑迟而言,是无法消抹以至于改变了心性的童年阴影。而对于林杉,那晚的遭遇,何尝不是年少时在内心深处蚀出一个窟窿般的伤痛!
那夜的惨痛承受,在事后化作梦魇,残留在他的记忆里。虽然时隔二十余年,这梦魇极少叨扰他的睡眠,可只要他在梦中重新体会一次,那种跌入冰窖、痛到麻木的感受便会重新深刻起来。
大荒山草深露重的山路上,青衫少年慌不择路地狂奔。
少年的棉布衣衫下摆已经被路遇的荆条划破十数道裂口,棉布翻开了棉线,露出内里贴身穿着的中衣,紧接着也被荆棘挂破。
直至尖刺划破皮肤,细小血珠子渗在素色中衣上,少年依然丝毫不顾己身,如此疯也似的在夜幕下的山路上疾奔,不是为了躲避什么野兽,而是为了追上前方那个颀长背影。
然而少年终是慢了一步。
当他追上那个颀长背影时,已经到达了草庐房舍中。颀长而熟悉的人影,手掌中露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有些事似乎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蜷缩在床上的孩子揉了揉满是睡意的眼睛,望着站在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有些诧异地道:“师父……师哥?你们这是怎么了?”
颀长人影似乎笑了笑,然后语气平静得有些冷冽地说道:“迟儿,为师来看你,新换的床铺可还习惯?”
这人的话刚说完,扶着门框粗声喘气的青衫少年忽然大声嘶吼道:“不对!你不是师父!”
少年的话音刚落下,草舍阴影下的颀长人影转过脸来,近乎敛入了霜寒的星光映在这人的脸庞上,确实可见熟悉无比的轮廓,剧烈喘息着的少年猛然怔住。
“杉儿,你要欺师吗?”
这人影的脸孔虽然熟悉,但他开口说话的语调,明显又有着一种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着这人的脸怔神片刻后,眼里很快又再聚起质疑,喃喃说了三个字:“你不是……”与此同时,少年的脚步向屋内挪去。
“多事!”颀长人影似乎终于恼火了,广袖急挥,将刚刚从身边挪出两步、向屋舍内床上孩童走近的青衫少年一把拽回,甩向屋角。
少年单薄的脊背重重撞在砖石结构的屋墙上,跌坐在地的他久久直不起胸,也再难说出半个字。
然而床上蜷在被子里的孩童看见这一幕,之前见师父夜里突然到来,还只是觉着有些诧异,此时他眼里的诧异已然尽数被震惊所替代。
“师父?你做什么!”
孩童滚爬下床,向跌坐在屋角、因后背骨裂般的剧痛而不住颤抖的少年跑去。
“迟儿,你若肯乖顺些,便可以少承受些痛苦。”颀长人影再次开口,话语里有劝诫人的意思,但他说话的语气依然不带什么感情,“不要乱动,师父很快送你去那边……”
背对着门口向墙角跑去的孩童不但没有听明白这话里潜藏的危机,更没有看见身后不远处站在门口的颀长人影在向自己走来。
这孩子此时满心系挂着的,都是摔在墙角一直没能站起身来的师兄。
“师哥?你没事吧……”孩童小心问道,在昏暗的室内环境中,摸索着向墙角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墙角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力道推开,摔出了数步之外……
旋即,少年的嘶吼声再次传来,支离破碎地不停重复着两个字:
“走啊!”
……
尖锐而冰冷的匕首闪过一丝银光,刚开始似乎只是擦着了点皮肤,但转瞬间便没入了半截,钉在胸口。
温热的胸膛突然侵入一根冰刺,倒不见什么血水溢出,只是那种刺骨冰凉阻塞了血行的无力感觉,令人几欲窒息。那种冰冷,那缕寒意,仿佛瞬间将整个身躯冻结。
仿佛是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气都凝结成冰珠,故而身体未感受到丝毫痛楚,只是止不住的颤抖……既然浑身都被冰封,为何还能颤抖?
身处深沉而模糊的夜色里,林杉先是在看着师父手中的匕首刺破自己胸口时,感到极剧地惊恐,但很快的,这惊恐就变成了诧异。
…
(766)、春困
…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里全部女婢不可跟随,计划之中也将吴择排在外头,大约还是跟军机保密有关系。
征收川西乱象,从练兵之始,对京都那边都将消息压得极紧。何况他这边离北国这么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担着防范监视北*方可能意图搅局的动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无关战事者全部会被排除在外。
所以林杉在听了吴择的建议后,虽然没有立即拒绝,但这不表示他就同意了,他只是沉吟着道:“老药师走之前已经留下的足备的常用药剂,我的体质变成怎样,他比谁都看得透析。”
这话的言外之意已然很明显了。
“吴某的医术与老药师的确差之甚远,不过,吴某这次请行,其实为你治疗倒是次要目的。”吴择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一笑,徐徐又道:“你是不紧张自己的身体,可你的那些下属虽然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心里都压着焦虑,我与你同行一截路,只当是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得了这话,林杉神色一动,终于点了点头。
吴择亦是暗暗松了口气,接着看向陈酒,又言:“吴某也要劝陈姑娘一句,你大可不必过于忧心。如今林大人的体质虽说是较为虚弱,但这风寒之症也并非多么容易就能缠上身,今天这样的异状,说到底其实得怪吴某,昨天早晨脾气倔上头,实不该拖着林大人在松荫下耽搁太久,这才招致风寒侵体。然而凭林大人身边那些侍从们的办事素质,断然不会出这样的差错吧。”
陈酒闻言微怔。
林杉则失笑说道:“吴医师言过了,昨晨也是我自己迟钝了。不知道照顾自己。以至于连累别人,实是我的过失。”
吴择哈哈一笑,然后敛容说道:“总算也让你自己承认了一次。”
林杉恍然明悟过来,自己被人小小地摆了一道,但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心里备着的话既然已经说尽,目的也达到了。吴择便不准备多逗留。他不是个愚人,知道眼下陈酒一定有许多话,还待与林杉独处倾诉,多一个人在这儿只添干扰。
伸指再次叩诊林杉腕脉,随后又叮嘱了几句,吴择便拈了个准备行程所需的由头告辞了。
陈酒站起身送吴择出屋,而等她转身回屋时,就见林杉已经披衣下床,坐到了桌边。拿起刚才江潮留下的那本录事册,正在仔细翻看。
陈酒知道林杉又在为公事劳神,若在以前,面对这类事她绝不会干扰,但今天情况有异,她忍不住劝阻:“现在这个时辰。正是夜里湿寒气最重的时候,你得休息,不能再熬了。”
林杉依然目不转睛盯着手中录事册扉页的文字书录。对于陈酒的劝说,只是随口应道:“不碍事,民困紧要。”
陈酒想了想,又道:“那你到床上偎着被子看。”
林杉摇了摇头,目光从录事册上移开,看向陈酒说道:“酒儿,帮我磨墨。”
陈酒不再多劝什么了,依言从柜子里取出笔墨纸砚摆上桌,她负责磨墨,林杉则在洗笔铺纸。
林杉的字笔画细瘦。并不能称得上俊秀飘逸,但胜在书写速度超乎常人的快速。仿佛他自己也是不怎么追求字体之美,只当书写是一项本领。只求效率。
一砚墨汁,三张宣纸,铺满整张桌面。白纸黑字,整齐却又隐现狂野的墨迹,直至搁笔,首写的那个字还尚未干透。…
站在桌边的陈酒不可避免看见纸上书写内容,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叹道:“真的难以想象,一个匪寨竟可劫掠这么多财物。”
“越穷越抢,越抢越穷,早些年连京都也是这个样子。”林杉虽然对陈酒闭口不言西川的事,但对于此刻桌上摆的这件公事,他倒并不隐瞒,并且还略作了几句讲解,“只是旁观这匪寨的规模,不难推敲,沙口县衙对此应该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敷衍行事。不过,凭一县之武力,对上这样的地霸,也是难做。”
陈酒疑惑道:“县衙武力不够,还可以往上报都郡府求援呀。”
“问题可能就是出在了这里,县衙里定然存在匪寨的接应人,这样一来,恐怕就连一县主官也不敢擅自动作。”林杉话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会儿,再才接着道:“这些贼匪怕是也没料到,会碰见我这样敢先斩后奏的人。然而地方上的安保问题,还得形成一套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