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齐的小宅院上空,各家各户厨房顶上的烟囱便如约好一起似的缓缓升起炊烟。普通百姓平凡的小日子造就的生活习惯,竟有些宛似受军中纪律训练过一般一致。
所以当时间以这个时辰为往后推移了一个半时辰,各家各户都已食毕午饭,大多在进行午觉小歇时,在俱已安静下来的烟囱方阵之中,叶正名家厨房的烟囱里这才缓缓升起一缕薄烟,那看上去不免显得有点突兀……还有些孤独。
不过在这个午后犯懒的时辰里,恐怕少有人会注意这一点异常吧!
对于叶府里的伙工仆人来说,造饭时辰的提前或延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在平时就已是叶府常态,何况今天还来了客人。
只是今天来的客人好生奇怪。有陌生脸孔的客人造访,这不是令下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令叶府为数不多的仆人奇怪到忍不住议论了几句的,是那个客人奇丑无比的脸。
还有一个负责府里浣洗的仆妇提了一句。说甫一睹那怪脸客人带来的病孩子,她的样貌竟与置于叶府最后头小祠堂里挂的那副女子画像有些相似。
然而仆妇的话只是一个人的不确定推想,可那丑脸青年人脸孔的古怪表象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两段所闻对比之下,令大家很容易就忽略了这仆妇地推言。…
其实若认真追究起这仆妇地推断,才真可算叶正名家出现的大事件哩!
然而,寻常人考虑事情的角度,还是习惯了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事情最显眼的光彩处,外加上府里连一个知道那画像渊源的仆人都没有,自然无人有根据去追究这一模糊地发现。此事便极为轻巧的自然略去。
府里今天有个丫鬟受了家训。那丫头平时极受老爷地重视,今天却被罚得很惨,受罚时痛叫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叶府。
不过,尽管一众下人有些同情那丫头,却并没有因此影响他们对家主的忠诚与尊重。药师家的仆人本就与寻常府里的佣人有些不同。均需有一定的是非辩解能力,也更为团结,而那丫头这次犯的错的确是该罚。
午饭时间虽然延后,但府里的仆人眼精得很,拿捏准了时辰,当浑身是汗的叶诺诺沐浴结束,刚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厨房这边饭菜已做好的消息也传到了。
温水洗去身上的汗渍,那件被汗水浸湿了大半的衣服也已经替换下去。紧绷的身体被热水熨得松缓下来,刚刚换上的干燥衣服,自然散发出一种皂荚的清新味道,闻起来令人心神舒展。
但,叶诺诺心里始终有一根绷紧的弦没能放松下来。
出了浴室。与候在门旁的仆人招呼了几声,她并没有立即去厅中用饭,只是径自向父亲的卧房行去。
缓缓行走在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一缕子时正烈的阳光落在她的头顶和双肩上,她忽然觉得口中微微发苦。
她径直走进父亲的卧房。但在刚刚迈过房门时,她的脚步又有些怯意的顿了顿,然后她才再次抬步向内室行去。一直走到父亲床边,她才驻足并蹲下身。
蹲在离父亲的面庞很近的位置,她盯着父亲的脸仔细地看了许久。待看清他脸上唇间不正常的苍白色,看清他眼角的鱼尾纹和脸庞上布了的一层如渔网一样的细纹,她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已经盈满泪水。
她原意只是打算悄悄来看父亲一眼,绝对不打扰父亲休息,不料当她眼中刚有泪滑落时,温热滑过脸庞。她禁不住抽泣了一声。
叶诺诺下意识里连忙咬紧了嘴唇,又抬手捂住了嘴,然而她那半截没忍住地啜泣声却还是‘吵’醒了父亲。
叶正名慢慢睁开双眼,“是诺儿啊。”说完这句话的他轻轻舒了口气。
刚刚睁开双眼的他被从开着的房门外映进来的子午阳光晃了一下眼,而这阳光的明艳也提醒了他此时的时辰。微微一眯眼之后,他又温言说道:“到中午了,后厨仆人做饭了没?”
叶诺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饭好了你就去吃。”叶正名没有再作询问,只说了这一句简短的话,便又磕上眼皮。
叶诺诺见状连忙问道:“父亲不准备吃午饭了么?刚才厨房的仆人来喊过。饭已经做好了。”
叶正名再次睁开双眼,轻声说道:“你去吃吧,现在你还要长身体。少一顿饭都不行,我晚点再吃倒是无妨的。”
“我吃不下。”叶诺诺垂下头来,声音走调得厉害。
叶正名听得出女儿说话时语调里压抑着的泣意。叶诺诺一垂眸时,有两大滴眼泪滚落下来,这些也是被他看在眼里了的。他本来有一些话要说。却没能真说出来。
他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刚才被伍书拍的那一掌所受的伤被牵扯到,惹他皱了一下眉。缓缓长舒了口气平复胸腹内里的那丝撕扯痛楚。他才温言说道:“刚才的事若是吓到了你,你一定要对我说出来。”…
叶诺诺慢慢抬起头,微仰着头看着坐起身的父亲。她瘪了瘪嘴,声音微微发颤地说道:“诺儿从未见过父亲像今天这样。”
叶正名闻言目色一动。但他没有立即说些什么。只是抬了一下搁在床沿外侧的手。叶诺诺会了意,站起身坐到床沿边,挨紧了父亲的肩膀。因为离得极近,她能闻到父亲前襟上已经干燥了的点滴殷红透出的微腥气息,她的心禁不住又是一颤。
叶正名平平伸出左手。穿过女儿的后背搭在她的左肩上,揽紧了她一些。然后轻声说道:“为父十分自信自己的医术,你是我的女儿,应该也不必怀疑,所以无需因此害怕什么。”
叶诺诺点了点头,但她很快又摇了摇头。侧过脸看向父亲,一脸不解的说道:“父亲每天要为很多病人诊断,如果需要父亲以这种方式诊治的病患不止今天这一位,那父亲是否总要如此,女儿如何能不担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叶正名抬手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然后微笑着说道:“那个受伤的女孩儿与其他病患不一样,对于她,我有必须救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叶诺诺脱口即问,脸上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叶正名也是目光非常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一字一句说道:“这个理由我现在不会告诉你,需要等你再长大一些,到那时我对你说。你才能明白。”
“噢……”叶诺诺垂眉思忖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见父亲与那位怪脸叔叔见面时,似乎是早就与他相识,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猜得不全对,但也算搭到了一点边儿。”关于此事。叶正名只说了一句话就闭上了嘴。有些生僵地将这个话题打住后,他松开揽在女儿肩上的手,掀了薄被下床,同时说道:“我还是陪你去吃饭吧。”
“好。”叶诺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然笑意,她蹦下床沿。赶紧的取下床边立架上挂着的一件外袍递给父亲披上,然后同他一起出屋。
莫叶那边已经有仆人送了两份饭菜过去,只是不知道此刻的莫叶能否进食。尽管如此,伍书仍一直陪在莫叶的床边,并未来前厅与叶氏父女一同用饭。他只请送饭过去的仆人回来给叶正名带了话,说他要守着莫叶,就不过来了。
对于伍书不来前厅的口头理由,其实叶正名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猜伍书是担心自己的脸影响大家的食欲,他可以不在乎,但伍书却没有忘记叶诺诺还是个孩子。关于这一点,不管确不确定,叶正名于此对伍书都是会心怀一丝感激的。
这个命运多舛的汉子,心性里那一丝细柔处,一直都还在。
饭桌上,叶正名问起了女儿,如何碰到伍书与莫叶,又如何想到把陌生人带回家来。
这一次叶诺诺不敢再有一丝瞒骗,照实全部说了出来,连她心里的某些小九九也一字未瞒。好在这一次父亲没怎么发火,用他的话来说,是身体违和,没多余气力发火。尽管如此,叶诺诺还是在饭桌上吃了父亲赏的一记额前痛栗。
在这一顿饭的工夫里,叶诺诺记得最清楚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父亲那一指弹在她额头上留下的疼痛,以及父亲喃喃自语一般的两声叹。
一叹“缘分”,二叹“天意”。
对于父亲在惘然神情里反复将这两个词感叹了数遍的行为,叶诺诺能感受到的是满满的困惑,但父亲对此一个字也不愿向她多解释。
吃完午饭,父亲并没有立即回到床上躺着,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后院。
叶府这处宅子是京都东城区少见的一款,它是坐东朝西落的房基,算得上是背对着东城大门。刚刚入住这宅子时,叶正名让人对它的构造稍加了修改,如此一来,这宅子几乎算是拥有了阴阳两面。
早上日升时,阳光最先照到的是后宅屋主休息的卧房区域。在这种自然光线的提示下,即便是孩子心性的叶诺诺,也没有赖床睡懒觉的习惯。
而到了下午,太阳坠到西边,充斥满阳光的则是前庭会客主厅以及书房。阳光让叶正名下午在书房时,比较不易产生困倦,并且每当酷夏到来,能让整个宅子的墙壁都滚烫起来的西晒却是不会灼热到后宅,夜间休息时,后宅卧房也能比较凉爽一些。
(787)、不得不用老段子
…
莫叶与石乙自清风馆出来时,外头天色已经开始昏沉。宽平直的街道边,有巡城队的兵卒在三三两两配合成一组,负责给路边高立的灯柱点火。
一般是两个兵卒配合着,各自双手握着一把长竹竿。一竿作为钩子,挂起灯柱上挡风遮雨的半透明状油纸灯罩。另一竿用来点火,竿头嵌有一根已经点燃的油棉芯,石乙曾在心里把它想象成放大的火柴。当然,这点灯兵卒手里握着的这种“火柴”,可燃时间就久多了。
点灯工作看似简单,其实极考虑人的臂力和瞄准能力。虽然两个主要负责点灯的兵卒踏在一辆半人高的工具车上,但他们举起手来,也仍与灯柱顶端距离有一丈远左右。隔着这样的距离点燃细丝灯芯,对眼手协调能力是有考验的。除此之外,点燃一条街的街灯,大约要双手举过头顶一刻时左右,这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
这样的工作,京都每天傍晚都会进行,尽管这类利民设施并未普及到京都每个角落,但对京都居民而言,并不是陌生的事。不过,每天傍晚,仍会有一些孩子停止了嬉戏,满眼好奇的看着那些巡城兵点灯。
有时孩子们也会忍不住靠近那辆工具车,想玩那明晃晃的小火苗,只是他们往往很快就会被那点灯兵的一挑眉、一瞪眼给吓跑。然而被吓跑的时候,孩子们明明叫喊得厉害,其实脸上却多半挂着顽皮的笑,仿佛惹得那些平时极为严肃的巡城兵叔叔挤眉弄眼,是一件值得得意的事。
点灯兵看起来很高大强壮的样子,握着常常的竹竿站在高高的工具车上很威风——其实却没那么可怕,不会无故凶人。有些胆大点的孩子会在被吓跑后,回头扮鬼脸,那些兵卒多半只能绷着脸当做没看见。但孩子们若想玩火,那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石乙曾听他那有点不靠谱的学庐同席说过。这些个点灯的兵,可不能小看,其中大部分成员估摸着是军方掷矛手。这些兵平时只是点灯,但没准哪天到战场上。他们手里握着的竹竿变成了坚硬且尖锐的投射类长矛,一根准确投射的长矛便能废掉一个骑兵,亦是专破甲阵的重要兵种。
为此,石乙也时不时留心观察过,这些点灯兵的身形。现在是即将入夏的时节了,人们身上衣衫渐薄,这些兵卒亦已换下镶棉袄甲,石乙能看见那几个点灯兵的双臂,果然非比寻常的粗壮。他忽然想起,
前世他读的某类小说。里面常出现“虎臂猿腰”这个词。说这几个兵是猿腰有点不准,但一对臂膀倒真壮实。特别是当这些兵的双手举到某个角度时,只是旁观,也会觉得掷矛兵的确需要这样的体力条件。
虽说用兵只在一时,但千日养兵一刻也松懈不得。这项消耗开支不小,但旁观这些目前赋闲的兵卒体能状况,可见当今南昭皇帝在养兵这件事上,并不吝啬物资供给。
离开那片玉郎馆林立的街区,那几个点灯兵的身影也已丢到脑后,石乙与莫叶同行,随后带着她又来到了松溪街。松溪街是京都一个较为集中出售文房用具的街区。这片街区的路边灯柱已经全部点亮,比清风馆那边可算早许多了。不同的地段,利民设备的维护工作仍有厚薄之分,这几乎是古今不可避免的规则。…
随石乙步入一家纸品店,莫叶终于忍不住问道:“时辰不早了,该记录的也都已记下。这个时候你还要买纸,准备做什么?”
石乙故作神秘地道:“买纸不一定是为了书写,我待会儿再告诉你缘由。”
……
……
在伍书与程戌二人离开那条横躺了四具死尸的潮湿巷道后,待那几个清扫的人做完本职工作,也拖着改扮成垃圾车的运尸车离开。他们背后方向的巷道另外一端,忽然闪身出现一个人影。
此人长得有些矮,个头也比较单薄,乍然一看,误似女子,但从正面看他,则明明白白是一个男子。
这个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他行走的动作很轻灵,看来颇有些纵跃功夫的底子,但他的脸色看上去又有些不太健康的苍白,似乎是在不久之前才患了一场大病。
这个人与伍书一样,也是四组的。准确地说,这个人本来是四组外派组成员,但他既然在几个月前因为患病而被召回京中休养,此后很可能留在四组驻京部,那么他也可能在不久之后成为伍书的属下。
然而他在刚才却一直只是旁观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