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于此,王炽那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平静下来,这时他才发现林杉看向他的目光里,隐有忧色。
略作思索,王炽便知道他忧的是什么,却是淡然一笑,说道:“刚刚知晓此事,我的确有些恼,但换个角度想想,这是严家的私事,他即便瞒着我,我也不怪他。”
听了这话,林杉的神情果然放松了些。
可就在这时,话语微顿的王炽紧跟着又有些急气地道:“今天知道了严家的事,我忽然有种疑惑,为什么在许多事情上,似乎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难道将这些事情提前告知我一声,会出什么问题么?”
听了王炽这似在赌气的话语,林杉不禁失笑,然后他收整情绪,肃容认真说道:“这些都是小事,身为一国主君,这些琐碎不需要每一样都过目。”
林杉这话令王炽的思绪忽然转入另一个角度,他面色微沉,默不作声地定眼看了林杉片刻,然后才开口道:“你不去休息,留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伍书终于成功带着莫叶出城了。
走入城西大门那光线晦暗的甬道时,有一瞬间,莫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师父带着她来京都的时候。他们走的也是城西甬道。也许是因为今天与三年前走过这片黑暗时,自己的心绪大约是一致的,对未来一片茫然忐忑,所以才会在不自觉间,于脑海中将三年前的一幕幕与今朝所见融合。…
京都的过城门别,还是分得那么仔细严格;商队过道的内外,依旧总是排着长长的待检商车;就连城门外的夕阳,似乎还是悬挂在那个离地平线只有寸许高度的位置……一切仿佛都只是昨天与今天的差别,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过,包括自己也还是原来那个在生活发生变动时。便会陷入彷徨、茫然与忐忑中的自己。
如此的胆怯与懦弱!
但一切又似乎已经悄然改变。自己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药罐子小女孩,不再抵触入口之苦,不再是握起一把软剑,都吃力得手抖的孱弱丫头。今天带自己出城的,也不是三年前那个悉心照顾自己长大、耐心教授自己诸多知识的师父。而是一个沉默寡言、形容丑陋的叔叔。
并且与三年前进城时略有不同的还有一点,三年前她来这里时虽然忐忑,但大致是安心的,而今天她却是在逃离这座城。除了忐忑,现在她心里还有实实在在的畏惧,畏惧这座城里繁华下的血腥,她忽然觉得这漆黑城道就如一个怪物张开的口。她正往外奔跑。
眼见自己离城门口的明亮越来越近,莫叶心里压抑了许久的那个问题,再一次的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如果三年前听师父的劝,不跟着来京都,会不会后来的事就可以避过?即便三年前自己来了这里,时隔三年还是会再出去。那自己来这里有什么意义?还无辜连累了师父,自己真是太蠢、太傻!
她思及于此,心绪渐生乱象,脚步自然慢了下来,直到不小心撞到身后跟着出城的百姓。她才回过神来。
她正要出自习惯地道歉,忽然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小叶,你是不是在想我?”
莫叶的心忽然一阵收紧,不用回头看,她已经凭那声音辨出,身后差点被她踩到脚的那个人,正是在城中如影随形禁锢了她两天一夜的那个年轻杀手。此人只用两天短暂时间,就把她认识的人全部骗得团团转,她岂能不对他印象深刻?!
好不容易在伍书的帮助下脱离此人的掌控,莫叶真的很畏惧再落入此人手中。她本能的又加快脚步,想离后面那人远些,却差点又踩到前面那人的脚后跟。抬目远顾,因为她之前的走神,本就与她走着间隔了一段距离的伍书,已经离得更远了。
就在这时,背后那年轻杀手的声音又传来:“我还没有胆大到,在这里就敢对你动手。”
听了这话,莫叶忽然又回过神来。对啊!这里可是帝京都城的甬道,就连师父都要忌惮一分,仅凭一个杀手,任他武功再高,也不是都城守卫军的对手。他若敢在此处作乱,岂非自找麻烦,并且这麻烦还将是会无穷无尽展开的大麻烦。
莫叶很快又想起了三年前自己走过这条通城甬道时的一个记忆片段,忍不住要抬头往上看。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头被人从后面伸来一掌拍了一下,出自本能反应,她又将头低了下来。与此同时,那个杀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东张西望,我可不想无端被你拖累。”
听了这话,莫叶心里隐隐一阵刺痛。
曾经,她最不想拖累的人因她遭受重创,至今生死不明;而现在,如果能成功的话,她真想利用一切外力,尽可能的“拖累”身后这个似乎怎么也甩不掉的杀手。…
“不要想着玉石俱焚之计。”背后那杀手的声音忽然又传来,“领你出城的那个男人还没走出去呢!”
……
白芦泊又名白芦湖,两个名字,一字之差,但形容地的确是同一个地方,而且还十分贴切。
白芦泊原本就是一片长满芦苇的湿地,稍微经受一阵大点的雨水,这片湿地就会累积丰沛水源,形成一片泊地。惹得芦苇疯长。人们若不走进观察,只在远处高山上俯望,多半会误以为这片地域是个大湖。
新年更替旧年景,新的芦苇枝自然会取代枯老了的芦苇。就这样一年一代的积累。老朽掉的芦苇一层一层烂在了常年湿润的土壤里,致使这片湿地的土壤越来越肥沃,颜色渐呈深灰色。
经验老到一些的农民认得,这种颜色的土对农耕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种土质堪称农产黑金,但大家也只是看一看,没法真动手在这片土地上播种。
这片肥沃的土地每到多雨的夏季,就会被高涨的积水淹没,一直到深冬,水位又会慢慢降落下去。直至枯竭。像这样春冬是泊、夏秋是湖的地域,是既不能开发出来种田,也难以形成蓄水稳定的真正湖泊。
后来有农民发现,可以用移土的方法,将泊中肥沃的泥浆挑到新开荒的田地里。犁田翻土几经混合后,可以比较明显的改善原来贫瘠的土壤。
经验很快传开,四周农民纷纷效仿。
因为白芦泊退水的季节大抵是在冬春两季,而农耕最关键的季节是春上,所以每到开春播种的时节,就会有大批四周的农民来这儿挖土。
需求多了之后,白芦泊被挖得一塌糊涂。渐渐出现了损害到芦苇正常生长的破坏性发展。芦苇如果不长,使土壤变肥沃的来源自然就会逐渐消失。
当这一情形发展到几乎有半个泊地被挖成白沙裸土时,终于引起朝廷的注意。
然而自然的力量是凡人无法抗衡的,自然环境一旦发生某种破坏裂痕,也不是凡人轻易能修补得了的。偿还总不如索取容易。
工部来人了,但不是要去种芦苇。能做的、最有效遏制这种趋势的,只能是勘察地理,然后教百姓如何下铲,才可以尽可能不破坏维护白芦泊自然循环的芦苇交织在地底的根须。
经过一段时间的整治,白芦泊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只要人的力量停止产生破坏效果。自然的修复力也是很强的。
除此之外,朝廷还因对白芦泊的地质勘察结果,议出了一个新举措,就是在这里建设了一个移动的驯马场。
之所以说是移动的驯马场,是因为这处驯马场只在春初开启两个月,夏季涨水之后就会关闭。
驯马场所训的马,也几乎全是商用马。
大型商队都会养数量不少的马拉送载货板车,并且因为走货运路线对马的损耗极大,每年必然会淘汰一部分和新增一部分马匹。怎样让这项用途的马不要素质不齐,怎样让整个京都用于此行的马都遵守一定的行业秩序,便是这处驯马场的主要任务所在。
然而,即便这处驯马场驯的不是军需战马,但闲杂人等,轻易也是不易进入场地之内的。
可王哲却是堂而皇之的进了,还是坐着马车进去,一路上脚都没踩过地。只是在入口哨楼守军处,王哲亮明了一块腰牌,那守兵却是不敢多看,脸色也顿时恭敬起来。…
杨陈的脑子里还闪现着刚才过关时的画面,马车已经穿行过驯马场入口军事驻防的哨楼,白芦泊驯马场景观有一大部分已能映入眼底。
试想夏季的白芦泊,应该已变身成一片由青色芦苇与嫩绿色芦穗环绕的巨大浅水湖。秋季的芦湖则是芦花如绒,柔白一片,只要有一阵风吹过,就会有一大片芦花携带着成熟的芦苇种子脱离芦穗,在离开这片生养之地去旅行前,在湖面随风离别前的旋转舞。
水面与湖周叶片开始泛黄的芦苇接壤的边缘也会因此变得朦胧梦幻起来。
只有在严冬时节,白芦泊才会恢复到它名字里的颜色。
而在现在这个春末夏初的时节,泊中渐渐开始涨水,泊边去年秋天留下的枯黄芦苇在冬季时被风雪压塌在地,此时已经被新长出来的一片绿芦叶盖过,不少芦苇开始抽苞拔穗,整个芦泊一片生机勃勃,这个时节的白芦泊实该改名叫绿芦泊。
进入这片场地,杨陈深深受此景观影响,一时有些恍身。也忘了赶车了。而那匹拉车的马也是越走越慢,一对长耳时而一齐竖起,时而左右摆晃,似乎是在聆听什么。在寻找着什么。
毫无疑问,这马是感受到同类的讯息了,并且如果人能比拟它的思考,此时这马应该也会是感觉震惊的,因为这地方有太多它的同类的讯息,而且很陌生,有点复杂。
就在这时,环绕整个芦泊修建的既成堤坝,又是跑马道的一条宽阔长埂上,忽然腾起一阵白色烟雾。紧接着就有大约六、七匹骏马狂奔而出。
骏马顺风而奔,踢下尘烟稍快一些的漫延开来,衬得它们仿佛是从云端跳脱而出的天马。
待那七匹马跑入杨陈的视线范围后没过多久,马群的后头又出现了一辆逐马急驰的马车。
这车好奇怪,没有四周的车板和顶上盖。只有一对轮子和一块车底板,然而在这样被奔马呼扯得贴地如飞的一块板上,居然还能稳稳站着一个人。
待那辆马车再奔近一些,就见立于车上之人凭单手扯着缰绳,另一手上持有长鞭,尽管他的整个身躯几乎被腾飞的灰土淹没,却丝毫不妨碍他一路呼吼而来。也不知道他已由此‘吃’了多少口土。
看情形,此人有些像是驯马师。
看见这一幕的杨陈情不自禁的感叹了一声:“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马车追马群,还能追得这么紧的。”
王哲盯着那群马看了几眼,然后摇头说道:“要入夏了,应该过不了几天,这里就要撤防了。马也就剩下最弱的一些,凭亭车要赶上,并不难。”
只在他说完这一句话的工夫里,在那条整体上看,大致为圆形的环泊跑道上。狂奔中的踢踏声已经临得极近,几乎将他的话淹没掉后半截。
群马这样的奔跑速度,在杨陈这个习惯与寻常马匹打交道的人眼里看来,着实是有些骇人。但对于混迹过军方驯马大本营,见过骑兵冲阵的王哲来说,这样的速度仍是有些欠差的。
那边,亭车上的驯马师终于也看见了停在离跑马道还有数丈远的一辆马车。
按照常理来说,白芦泊驯马场里的马车,不论是正在使用,还是大仓里的备用车,都是统一规格,跟自己脚下踩的这辆一样。因而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杨陈的马车驶入场地间,反而显得有些另类,致使那驯马师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然后他就看清了王哲的脸孔,眼中不由得露出一缕讶异。
紧接着,他又看见王哲的胳膊往身边的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肩上一搭,他的目色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车行未停,他手中长鞭一甩,紧紧追逐着群马在王哲正对面的一段跑马道上呼啸而过。
而看见那驯马师朝自己这边盯了一眼,杨陈的感受与王哲大为不同。毕竟他是第一次来这里,而这里不是寻常人能进来的,所以他未免有些生人情怯,双肩微紧了紧。
在那马群和马车奔入跑马道的另外一端、隐没在一片视线不达的芦荫后头时,杨陈就看向王哲,问道:“你跟这儿的人认识?”
要能这么轻松的进来,而且还是带着生人同行也无阻,这个‘认识’的意义可不太一般。
王哲知道杨陈肯定会有这一问,所以他自己心里头也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在杨陈话音刚落时,就见他很快微笑着答道:“朋友交得广,托朋友的便宜,我在这儿挂了个驯马师的名号。”
杨陈眼中现出惊讶神情,他虽然没有立即说些什么,但他那眼神显然就是在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驯马师啊!
王哲猜得到杨陈会怎么想,所以又补充道:“不过,我真的只是个挂名驯马师。至今好马没有驯几匹出来,却常常借这由头来打搅朋友。”
杨陈闻言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嘿嘿一笑,说道:“你这话我完全赞同。”
两人的话正说到这端头,耳畔忽然听见车轮碾地声,却是那只有一块底板的马车回来了。
马车在靠近这边还有丈余远的位置便停了下来,然后就见那额发凌乱、一脸灰土的驯马师将手中马鞭插在腰间,也不拴马,手里缰绳一撒,直接就跳下车来。一边向王哲走近,一边拱手朗声道:“王兄,这是哪阵吉风把你给吹来了?”
“天下有这样的吉风么?我可是来找卜大人麻烦的。”王哲也已跳下马车,冲走近的驯马师一揖手。满目欣然。
那驯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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