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回到那个盼了许久想回到的地方。
裕县、停云镇、邢家村……这三个地点,如果画在一张纸上,相互之间连成一线,大约是个三角形。莫叶在邢家村住了十年,虽她显然不属邢氏族谱中子嗣,但这仍不影响她在心里将那个宁静小村庄当做故乡看待。礼正书院位置正在裕县,她在那里有过五年学习生活,裕县的街头巷尾,她亦是再熟悉不过。
而停云镇,莫叶对之则比较陌生了,但这种陌生也只是相对于邢家村、裕县而言。
停云镇的前身是一个驿站,除了供官方使用,开办几十年来,人们渐渐发现,因为地理上的某些特殊原因,这个驿站占的地方亦是来自不同方向的旅人会交错路径的一个集中点。便有行商眼光独到的商人,首在此地修建客栈,紧接着养马的、卖果子的、打铁的、卖菜的……荒郊路上孤零零的一个驿站,渐渐聚拢起了镇子的规模建设。
停云镇离裕县不远,因而早些年莫叶也曾有几次机会,到此地一游,原因皆是受了书院师兄弟的邀请,到他们在停云镇的家中做客。
站在镇头那家外貌没怎么改变的客栈门前,莫叶环顾四周,不禁轻轻感慨了一声。相比于三年前,现在的停云镇又加建了几栋楼舍。来往经过的行人好像也多了些。
就地理特性而言,方圆百里的范围内,西面的人要往东或南,以及东南方向的人要向西行。好走的路径就那么几条,贯通停云镇的这条路径是最短的。缩短路程就是缩短赶路时间,乃至节约耗损在路上的盘缠,这笔账很容易盘算。坚定不移省钱省时的观念,外加上停云镇如今已经扩展成物资供应面接近完美的规模,长途跋涉的人们当然更愿意选这条路了。
客栈伙计第一眼看见门前来了位年纪轻轻,却衣服皱巴巴、头发也乱糟糟的客人,原本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像这样的寻常游客,或者说他连寻常也称不上,应是个穷到只有几块铜板傍身的游客。也许根本住不起他们家这种大客店,在门前看看,过过眼瘾罢了。
然而当这个客栈伙计视线略移,看见那清贫游客手里牵着的马,霎时他又是眼中一亮!
好马!
不过……看这小哥儿衣着糟乱的样子。他养得起这种马么?或者这马是偷来的?那也不像,如果是偷来的马,怎么会拿来扛柴禾?但这样的好马用来干苦力,这古怪行径,就更不符合它应该有的用途了……
莫叶此时的形象的确存在很大问题,她若不开声,旁的人还真是难于辨别她到底是个白面少年。还是韶龄少女。
不过,此时的莫叶可没有闲工夫管别人对她的看法,她站在这家客栈门口,也的确没有住进去的意思。她只是因为看见了这眼熟的店面,由此进一步判断自己确是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停云镇,而非像那太桓山对面的望子石似的。地图上某年月又多了个重名的镇界牌坊。…
确定地点无误,莫叶就牵着黑马,摸索着向镇子上马贩所在的店面走去。
她要卖马。
※※※※※※※※※※※※※※※※※
杀一个人需要多久?
不久,
半个时辰足矣。
一场梦需要多久?
也许很短,但也许很漫长。
梦一场,可能就回顾了半生。
岑迟离开林杉所在的小镇时,时辰尚早不过午。而等到他到达沙口县,策划杀死高潜,并且最终以付出自己半条命的代价、狠招阴招齐出,终于成功诛杀高潜,血腥气弥漫的杀人客房外,天色还未黑透。
当沙口县突然下起大雨,天色终于一片沉黯的时候,相距百来里路外林杉所在的荒僻小镇,天色虽然也暗了下来,但天空并不见什么漆色雨云。
下午将清剿匪寨的事详细吩咐下去之后,林杉倚坐在躺椅上不知不觉睡过去,竟一直至天色擦黑时都未有醒转的迹象。
尽管林杉在睡着过去之前说过,他没有什么饮食胃口,但陈酒还是去厨房那边忙碌一通,精心熬煮了一盅温补汤饮。然而当她端着补汤回来时,见他睡容平和,她又不肯打搅了,只是将汤碗搁置一旁,拽了凳子挨着他坐着,微仰着头呆呆看着他的脸,仿佛忘却了身外世界,久久不肯挪眼。
自从一年前,他身上外伤大致痊愈了以后,她与他这样近距离相处的机会就几乎断绝。
而在以往两年时间里,她虽然与他同食同眠,以及在刚刚到达这里的那三个月,他经常需要用坐靠的方式代替平卧,以协理背后大面积烫伤去腐生肌的过程,因而她作为他的“靠枕”,肌肤之亲实属常态……但与今时今日不同,那时她只能孤独的守着心中所爱,而今这个男人终于肯向她敞开胸怀。
这是接纳、是承诺,是她期盼已久的珍宝。
这场爱恋虽然漫长而辛苦,但当终于得以收获果实的时候,她心里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满是甜蜜与踏实。她知道,他的情感积累得总是那么缓慢,可一旦某个承诺由他主动说出,便有着不可置疑、缘定一生的分量与诚意。
只是……他又要离开一段日子了……
虽然他明说了,这一次离开,大约只是耽搁一年时间。而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相较于在此之前她等的十三年,再等一年算不得多久。可是此刻看着眼前这张平静熟睡的脸。她还是禁不住有些焦虑心酸的觉得,接下来的这一年,仿佛比十三年更难等。
或许这是因为,以前她只能遥遥望着他。不确定今生能否与他修成合欢果,那么思虑再甚,也只是念头在心。现在却不同了,盼了许久的情,终于成熟的落入她的花篮中,那么今时的她便再忍不得片刻的割舍分离。
女人对情的占有欲,有时一点也不比男人弱。
不知是坐了多久,陈酒觉着有些累了,但她并没有起身离开,而是下意识伏身倚在林杉的手边。他的衣袖上还余有丝缕的药味。常年握笔而修长匀称的手指半掩在衣袖里,陈酒盯着这只手看了片刻,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了握。
有些凉。
她便又坐直起身,轻轻握着那只手的腕部,扎进衣袖里。然后又将躺椅上林杉盖在身上的毯子掖了掖。
尽管她动作轻缓,但睡着了的林杉仿佛还是感触到了什么,因平静入眠而自然舒展开的双眉忽然跳动了一下,很快归复平静。…
见着他眉头起皱,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可陈酒的心绪仍是禁不住跟着起了一丝波澜,略有迟疑。终于轻轻唤了声:“三郎?”
林杉的睡容依然安宁,只随着均匀呼吸声,胸口微微起伏着。
陈酒很快就又坐回凳子上,但这会儿她的视线停在了林杉的侧脸。如果不去细想如今他的头发改变了颜色,只看他的脸,除了气色淡弱了些。也消瘦许多,其实他的脸庞大致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步入中年的男人脸型渐趋松塌的迹象。
这或许与他身体一直胖不起来有关,以及他日常所涉事务大多都是在室内进行,不需要外出风吹日晒的折腾……但陈酒同时又很清楚。近几年来他的体质耗损非常严重,若非她有较长一段时间寸步不离地照顾他饮食起居,恐怕连她也要被瞒骗过去。
心念至此,陈酒忽然想到了就在不久之前,明面上遭受太医局驱逐、实际上带着任务随林杉来到北地的御医吴择交给她的那对红烛,她不禁微微觉得脸热。
那对红烛不止是用以照明,玄机其实在烛芯里。
烛芯藏药的蜡烛,并不是廖世的作品,但这世上恐怕只有他敢于做主,将这对红烛赠送给陈酒。
只是廖世走得有些急了,所以他还没来得及确定一件事,便留了半手棋,又将此计交托了吴择。吴择在刚刚得知廖世的这一计划时,满心都是难以置信,但后来冷静想一想,又满心都是佩服,为廖世胆大却细心的筹谋暗暗抬高大拇指。
最为难得的还是这一计划终于有机会得到落实。
——虽然看样子可能仓促了些。
直到临别的前一天,作为外人的吴择才确定自己观察无误,将那对红烛、以及廖世随红烛留下的一句话,一并悄然转交给了陈酒。
事实也确是如此,直至今天,林杉才对陈酒承认了自己的情感归宿。
林杉的那些个属下里,也有几个眼明心细的,看出了他们的林大人与酒姐之间终于快要发生点什么了。
总之,当居所里的杂务都整理妥当,在离开这里的前一晚,所有人都潜意识里达成一种默契,将林杉小憩的那间屋子完整的留给了陈酒。
可怪异的是,林杉对此其实毫不知情。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淡,林杉休息的这间屋子却变得更加安静,居所里的侍卫婢女们似乎都不知所踪,陈酒忽然想到了那对红烛,便很快明白过来,这似乎是大家伙儿有意为之。
然而她虽然感觉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内心深处也正有一股情愫蠢蠢欲动,然而衣袖中她的双手几经握紧又放松,却迟迟做不下决定。
在未经他允许的前提下,为他生一个孩子?
这事倘若搁在别的男人身上,几乎会不假思索地点头吧?
但如果事涉眼前这个男人,陈酒的心绪顿时就摇摆不定起来。虽说他已经言明一个承诺,但此事具体说来只算八字开了一撇,还未过他师门那一关,这事儿便还有一半飘虚着。
此时若有什么事情能叫他连这已经落实的一撇掀了,便极有可能。正是这红烛燃起时造就的结果。
可……如果冒险一试,或许不会真的激怒他。
或许事后他真的会恼了,但若是冒着这风险,最终能为他诞下血脉。即便没有了名分,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如果强来可行,自己等了这么多年,又算什么?
一时间,陈酒心里只觉得五味杂陈,辨不明是喜是恼,分不清焦虑酸涩。吴择代廖世赠予的那对红烛,陈酒并未随身携带,否则此时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不假思索地点亮烛火。
虽然久久凝望眼前这安然熟睡的男人,她有些心动了,但她其实更盼望着此事能以另一种方式开始。
身为女子,也许是天性使然吧,总希望自己被心爱的男子拥抱呵护得多些。而不是总要自己去追逐。
陈酒眼中神采闪烁了一下,终是没有起身去取那一对红烛,而是再次伏低了头,轻轻拈起林杉的一边袖摆铺开在躺椅的边沿,然后垂下脸枕了上去。
“三郎,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你会恼我吗?”头枕衣袖。嗅着淡淡皂荚与伤药的气息,陈酒喃喃低语。
依然得不到他的回复,耳畔只有他均匀绵和的呼吸声。
其实有这种方式的陪伴也挺好的。
然而此时就连离林杉最近的陈酒也不可知晓,林杉表面上深眠得如此安宁,实则精神世界正处在一片晦暗之中。
大荒山宁静的夜空繁星点点,这些往日里在小师弟说来是会悄然眨眼的苍穹精灵。在今夜仿佛被冰霜冻结成死寂,失去了生气,唯有渲染了寒凉的淡淡光辉,照出了草庐屋舍的轮廓。
这梦魇,又来了!
看清眼前朦胧却又熟悉的景物环境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林杉,心又开始阵阵收紧。属于岑迟的那个梦,同样也属于他。
只是在岑迟的梦境中,有着摆脱不掉的雨雾,模糊而潮湿了山上一切的景象轮廓。而在林杉的梦境里,没有雨,只有似乎比天降之雨更显寒凉的露水。大荒山上有多少草叶子,便淋漓了多少这种湿寒水汽。
二十多年前,那个血洒草庐的夜晚,对岑迟而言,是无法消抹以至于改变了心性的童年阴影。而对于林杉,那晚的遭遇,何尝不是年少时在内心深处蚀出一个窟窿般的伤痛!
那夜的惨痛承受,在事后化作梦魇,残留在他的记忆里。虽然时隔二十余年,这梦魇极少叨扰他的睡眠,可只要他在梦中重新体会一次,那种跌入冰窖、痛到麻木的感受便会重新深刻起来。
大荒山草深露重的山路上,青衫少年慌不择路地狂奔。
少年的棉布衣衫下摆已经被路遇的荆条划破十数道裂口,棉布翻开了棉线,露出内里贴身穿着的中衣,紧接着也被荆棘挂破。
直至尖刺划破皮肤,细小血珠子渗在素色中衣上,少年依然丝毫不顾己身,如此疯也似的在夜幕下的山路上疾奔,不是为了躲避什么野兽,而是为了追上前方那个颀长背影。
然而少年终是慢了一步。
当他追上那个颀长背影时,已经到达了草庐房舍中。颀长而熟悉的人影,手掌中露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有些事似乎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蜷缩在床上的孩子揉了揉满是睡意的眼睛,望着站在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有些诧异地道:“师父……师哥?你们这是怎么了?”
颀长人影似乎笑了笑,然后语气平静得有些冷冽地说道:“迟儿,为师来看你,新换的床铺可还习惯?”
这人的话刚说完,扶着门框粗声喘气的青衫少年忽然大声嘶吼道:“不对!你不是师父!”…
少年的话音刚落下,草舍阴影下的颀长人影转过脸来,近乎敛入了霜寒的星光映在这人的脸庞上,确实可见熟悉无比的轮廓,剧烈喘息着的少年猛然怔住。
“杉儿,你要欺师吗?”
这人影的脸孔虽然熟悉,但他开口说话的语调,明显又有着一种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着这人的脸怔神片刻后,眼里很快又再聚起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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