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话说到此处,由十三打住,他看向前方的目光微凝,面容严肃起来。步履也迈得快了些。与他并行的阿平这时也注意到,自己离恒泰馆区西大门等待着的那两个身影已经很近了。
即便王炽丝毫不表露他的帝王身份,只是让阮洛向恒泰馆区西大门的守将稍微示意一下京商队伍里年轻俊杰的身价,估计他们也可以不花分文即进了西大门,在门庭旁侧的小厅坐下,一边享用热茶一边等待。…
然而王炽在来这里之间已经做定计划,便是绝难动摇一丝的,他选择在门口站着等,阮洛毫无疑问地选择遵从,那两个抱着厚厚一摞官钞回来的侍从却不敢叫他们多等。
站在西大门的阮洛与王炽正轻声聊着闲话。此时也已看见两个随从回来了,待他们再走近些,就听王炽打趣一声:“十三,我看你们一路走来嘴上都未合过,你们刚才都聊到了些什么有趣的见闻?”
十三手里抱着高高一摞银钞。不便行礼,只得在走近王炽后微微躬身,恭敬说道:“都是些琐碎事情,云峡钱庄从未动过这么多黄金,惊动了不少的人。”
阿平虽然知道了王炽的身份,但碍于手里也抱着厚厚一摞官钞,同十三一样不便行礼。只得学着十三的样子微微躬身。
十三答复王炽的话,阿平也全都听入耳里,虽然心知事实并非如此,然而思及一些宫禁大防里头的规矩之利害复杂,他最终选择沉默以待。
“你什么时候染上这种妇人之癖了。”王炽眉挑疑色,撩开宽大衣袖。束手于背。
“卑职实在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的银票,有些情难自禁……”十三脸上挂着的微笑渐渐现出窘态。话只说一半,他侧过身将手中捧着的一摞官钞递交阿平,然后转过身来,自前襟里侧摸出一块玉牌。走近王炽跟前,躬身服侍他挂上。
此时的阿平除了稳稳端着自己最初分过来的一摞官钞,还将十三的那份也端上了,官钞堆叠的高度增加了一倍,为了端得更稳些,他是连微躬的身姿也无法保持了。
然而他此时尽管已经将背挺直,抱在胸前的那摞官钞的厚度却还是堆到了他的鼻梁处,给他眼前留了一隙恰似刀切而成的空间来直视前方,这样子看起来却怎么看都觉得奇怪。与阿平一道随从于阮洛身后的阿桐看着自己的同门师兄这个模样,已经开始在忍笑了。
阮洛接过十三双手递来的玉牌,扫了一眼上头的铭刻,随手挂在腰带上,目光则已投向阿平双手捧在胸前、如在搬书的一摞官钞,此时已不能用厚来形容,得以高度衡量才见准确。
微微眯了眯眼,沉默着估量计算了一番,他才缓缓开口说道:“你抱着的官钞大约只有不到三万两白银的价值,而我刚才给你们拿去云峡钱庄的三张票据,一张可兑黄金一万两。以黄金白银一兑十三来计算,你们搬回来的官钞,还只是那三万两黄金价值的一个零头。”
本来一直很辛苦忍着笑的阿桐一听这话,就感觉如有一盆凉水突然自后背泼来,顺着脊骨淋下,顿时将他整个人都浇得冷却。
直到大内侍卫十四忍不住干咳一声以作提醒,阿桐才回过神来,接下大内侍卫十三递过来的一枚玉牌。他虽然对这玉牌有些不明其意,却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沉默着很快学了阮洛的做法,将其挂在腰带上。
阮洛的话令阿桐心神震荡,是因为他从未经历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他此时的心绪,就跟拿着云峡钱庄开具的大票刚刚兑成官钞时走出恒泰馆总管事阁的阿平一样。
相比而言,与他并肩站立的大内侍卫十四则显得安静许多,但对于这厚厚一摞官钞,他心里其实也震撼过,只是这种震撼情绪在他脸上习惯表现得抑隐。经常跟在陛下左右的侍从,哪一个不是将一张脸练过的。…
而除了喜怒不现于表,少有人知道,其实侍卫十四也练过与阮洛类同的眼力,那是他在随驾御书房时为打发时间而暗地里练就的一个小游戏。早在那搬着官钞的两人还没走近时,他就已经在根据官钞垒起的高度估算价值,心里头估了底。面容上自然也会沉静许多。
王炽的观察点与在场五人不同,多于阿平手中官钞数十倍的银垛子他都见过,那些还不是像眼前这类实价有些虚的官钞,此刻令他觉得有些讶异的是。他不知道阮洛是从什么时候练就这层眼力的。
莫非在今天之前,阮洛就已经有过常常面对、或是清点大量银钞的经验?
在阮洛话音落下后不久,侍卫十三将最后一枚玉牌递给侍卫十四,他便行回阮洛面前,从紧口的衣袖中小心取出一只信封,恭敬地双手奉上,同时缓言说道:“阮公子,云峡钱庄只兑了一张票据,其它两张这便递回到您手中了。回票上有云峡置京分会长、总会长两人的印章,请您鉴看。”
阮洛闻言目光微凛。接下信封后,并不偏避地立即当众启开信封,取出那两张刚才由自己签出去的票据,仔细检查了上头重叠了一半的两道印章。待确认无误后,他这才再次将回票封装起来。贴身置于前襟里侧。
“如果不是今天真这般用过一回,我尚不知,黄金三万两的调度,其实也是虚的。”思及被退回来的两张票据,阮洛不禁轻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终归身份轻了。还是遥遥在笑那云峡钱庄,虽然常被京商们吹捧至云端,其实也不能完全守信用。
“今日之事,你也不用太挂在心上。”王炽其实早就在内心估测了这个结果,此刻见阮洛面露一丝惘然神色,他还是出言安慰了一句。“云峡钱庄在京分会的黄金总储备量,去掉兑给你的一万两,估摸着也剩不下多少。维持钱庄日常周转本来就需要自存一部分,再加上你要他家兑的一万两,凭据却只是一张纸。奈何把你所有的字章全印上去,他家也难免心下不踏实。不过,退票上连总会长的字章都盖上了,也算没有薄了你的面子。”
阮洛面露艰涩一笑,垂眸应道:“伯父所虑,严谨周全,晚辈愧难比拟。”
话刚说完,阮洛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顿时由疾风起狂澜。
京都商界老早就有一种说法,云峡钱庄背后的总掌舵手,实际上是皇家中人。仔细想想,这种说法即便没有源头,似乎也可以自民间自然形成。
云峡钱庄的创办时间并不长远,至今不过九年光景。然而这家银号对现银的掌控力却十分强大,并且银号稳定经营直至今时,还没有人能够真正借用商事上冠冕堂皇的由头搬空云峡钱庄的库房。也是因为这一重疑,已经有几个京商中的大人物聚首攀谈研究过,恐怕这家新晋银号的实力,已经达到京中三大银号之首。
能在乱世稍定不久,就敢着手银号这种容易烫着自己手的高危行业,并且在钱庄建立后只见盈利、不见亏损。拥有积蕴丰厚的现银充实本金,用银子砸银子,次次精准地砸出朵朵金花来,操作手法极为娴熟……
思虑再三,论及云峡钱庄到底是谁的产业,在商界沉浮十年以上的商贾都不会相信,这个掌舵老手会只是九年前仅仅带了两名随从前去京都府签办凭证的那个灰衣老头儿。
京商巨头聚首研谈之事过后不久,关于皇亲办银号的消息就开始在京城各街巷间传递开来,如此一来,那些曾经试图借用商机将云峡钱庄的银库掀翻计算一遍的同行们就彻底死心了。
没有谁蠢到试图与皇商过不去,即便有,也没有哪个商人会脑子一热独自去挑这个头儿。何况云峡钱庄开办至今,虽然名声与实力拔起的速度如雨后春笋,快得令同行不得不心惊、以及禁不住地眼红,可不论如何,这家银号的经营一直以来都是正经敞亮的。
………
(889)、青野
虽说卫侯家的产业是有些借了皇商名头的祥云,往上爬得快了些,但也的确没做过什么暗伤阴绊同行的龌龊事情来。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原因,必须撕破脸地对着干,其实商界基本的一些道义,大家还是要自己掂量着遵守好的。
可在今天,一直以来某些商贾想做最后又不得不抑止了的事,似乎就由王炽这一句话,便给做实了。
自己成了类同“帮凶”的存在?
三万两黄金的调用票据,就把云峡钱庄的银库底儿给掀了!
可话说回来,将云峡钱庄的银库老底松活一遍,真的只需要三万两黄金?仓促估算一下,荣获京商诸多追捧的云峡钱庄,原来只是一只本金极限未逾黄金五万两的“纸老虎”?
还有那皇商传闻。阮洛虽然也从未摸透过云峡钱庄的真实底蕴,可关于这个传言,因为他与三皇子王哲的谊情,倒是能在还没回京时就探听到一些比传言更为可靠的消息。云峡钱庄为皇亲所办的这个说法,倒的确是事实。
因为皇亲经商虽然得益处不少,但弊端同样也多,所以这个秘端本来一直藏得极深。若不是云峡钱庄在京总会得知京中其余四家钱庄准备行联手挤兑之策,所以才故意放出一些话头敲打敲打,恐怕这个深隐钱庄背后的秘密还会瞒得天下更久一些。
然而虽有话头放出,却不太明晰,就连离三皇子王哲那么近的阮洛也只是隐约知道,云峡钱庄大抵是晋北侯卫云淮手里抓着的产业。
晋北侯卫云淮本人并不如何聪颖,至少于功名路上可以这么评价,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考过举,无志仕途,就连他祖上也是如此。得蒙祖上十余代积累荫泽,卫家传到卫云淮这一代。即便称不上一方巨富,倒也算能在二十多年前那阵乱世飘摇中稳保产业不散,得至今衣食生活无忧。
不过,晋北侯得以封地晋都。坐享万户供奉,主要还是借了他的妹妹、也就是当今皇帝已故皇后卫云珏的余福。
在王炽还只是北疆边关一个身份中等的戍边将军时,婚后四年间,发妻卫云珏陆续为其产下一子一女。无奈北地气候酷冷多变,卫云珏自从为王炽生下次女王晴之后,在月子里落下了虚症病根,一直未见好转。
王炽极为怜惜妻子,从自己的亲卫营里抽调出几人来,专责在西北大地搜集名医灵药。那时老邻居北雁虽然极为抵触拥有南周脸孔的人跨过城界,但西北角的小梁国也已见小势、且比较能接纳外邦散客的游访。在那几年,自产物资虽不足但却商贸活跃的小梁国算是间接帮了王炽一个大忙。卫家家底殷实,经着名贵补药维持,王妻卫氏虽然平日里常感体乏疲倦,但过得倒也勉强无碍。
可世事难料。王炽的长子在五岁那年罹患急症夭折的事,给了发妻卫云珏身心最重一击,自此身体每况日下,就连服食足岁三百年的人参胶汤都不见效力,终是没能撑到王炽返京得胜之期。
虽然王炽称帝之后没过多久,就追封了发妻卫云珏为孝仪淳显皇后,但他心底里总觉得亏欠妻子太多。便于某日借了一个在众朝臣面前还算拿捏得过去的由头,将妻家长兄卫云淮封了万户侯,封地晋都,赐世袭爵号,安享每年万户供禄。
虽然王炽没有同时将侯爵的实权部分交付给卫云淮,除了顶着一个荣誉称号。晋北侯卫云淮并不拥有调兵权力,但卫云淮本来就无心做官管事,值此不惑之年却可坐享晋都每年全民秋收的一成税禄留为己用,如这般逐年累积家资,观想今后。轻松便能攒出一笔数目庞大的家产。…
然而知晓云峡钱庄真正管事舵手是谁的阮洛此刻再看这件昔年无比风光的幸事,就明显觉着有些诡异莫测了。
王炽掀了云峡钱庄银库的底,似乎是有意要查自家大舅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倚权谋私一直是皇商大忌,更何况王炽还是一位新君,应该是极为重视树立自己的君主威势的,所以在此期间,身为皇商应该更加警惕和约束自身才对。否则,在新君立势的这个阶段若有丝毫违逆,无论是怎样的亲戚,都很有可能被当成敲震朝野的反面例子,毫不留情地被拿下治罪。
但陛下的这次出手,未免也太突然了些,甚至有些像是一个偶然的念头。
思绪刚至此处,阮洛忽然想起一个时辰以前王炽刚到书店时与他说到的青川战事,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战争是一个国家最消耗财力的事情,而卫家本来就是个不缺银子使的大户,近几年又坐享侯爵万户供奉,家产之丰难以言喻,莫非是这里头出了什么问题?
“阮公子?”
忽来一声轻唤,将阮洛从缠头杂念中拎提出来,阮洛轻舒一口气,见是侍卫十三在唤他,便道:“何事?”
“您刚才说到一万两黄金兑出这些官钞的零头,剩下的部分去了哪里。”侍卫十三虽然有些心疑阮洛在为什么事深思,但他并不擅言干预,只是平声静气地完成自己该尽的职务,“云峡钱庄将您开具的那张票据兑成一张代领十五万两白银的大票,再由在下与您的属从将大票送去恒泰馆总管事阁进行兑换,兑得官钞银值两万八千两,剩下的十二万两白银,便是这六枚玉牌了。”
阮洛很快恢复商人头脑,在侍卫十三的话刚说完时,他立即便道:“还有两千两用作何处?平均两万两银子换的玉牌,都有什么用途?”
“玉牌的用途比较复杂,简单的说,便是可以畅行郡王宿馆以下的馆区。恒泰馆区共有六所郡王宿馆,也就是说,有此玉牌作为凭引,阮公子可以游逛三分之二的恒泰馆区,无所滞足。”十三尽可能精简地向阮洛解释了两万两银子一枚的玉牌主要用途,但轮到解释那两千两银子用作何处,他反倒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两千两,把离这里最近的‘雨梧阁’包了,是个喝茶的好去处。”
阮洛听了他的这番解释,虽然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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