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倘若陛下的身份讯息一旦流走,凭他现在只带了两个人护驾,似乎他所处的都城就没有哪一处会是安全的。
面对王炽意味复杂难明地一问,阮洛没有说话,紧接着他就听到王炽继续说道:“我花了十多年时间。从人到物全面修整这座都城,就是希望它能成为南昭举国之首,做好一个榜样。树立一个标准,今后再照着这种框架,重建更多的都城。现在这项筹划终于表现出一些成绩了,我便想着偶尔也出来走走,体会一下我自己创造出来的环境,也体会一下在这种环境中做一个普通人的快乐。这种快乐与喜悦,可以支撑我忍受宫中那种清冷,证明我所做的一切,不仅对得起千万黎民百姓给予的期许和信任。还对得起我的那些朋友。”
这番话刚刚展开时,王炽的语气还比较的平静。以及非常缓慢。但话至最后那一段,他就似一个闭口忍声久了的人。终于开口,忍不住就吐露了一些心声。
阮洛依然没有说话,但他垂在衣袖里的手有些微颤抖。
从某个狭隘的利益角度看来,对待一个帝王的心声,最好还是少听点才妙。陛下今天来这里的主旨还未挑明,忽然先说了这些,总让他更加感觉忐忑,隐隐怀疑是不是有山般重任要朝他压下来。
王炽这一番长话说到后头,心里也真是动了些私人情绪。
提及朋友二字,他禁不住想起了一段十多年前他还在北疆时的场景。
那时北疆环境虽然艰难恶劣,倾斜欲塌的大周朝局更是像一把刀悬在头顶,但那时候在军中大帐里,父亲还在,妻儿近在,落满灰尘、总也擦不光洁的宽阔沙盘旁,两位好友围坐炭火盆旁侃侃而谈,常有念头交锋处,最后却多能合作融洽。…
在十多年前,于黄沙漫天遮日、朔风锋厉如刀的北疆大地,虽然不如京都这般气候湿温、景致秀丽,但在那种四野一片坦途的天然战场上策马狂奔,迎沙舞刀,也是自有说不出的洒脱豪气,拓展了胸臆。
现在不行了,他需有帝王威仪,就是想耍两下刀法,也得事先准备场地,继而惊动一些人。京都街区虽然按照他的理想修得无比宽阔笔直,但为了城中平民百姓能生活得安宁点,便有了限马令。至于那些旧日好友,如今就只有一个人还近在身边,但在不久后也将远去了。
或许他现在过的日子也不是全无好的地方,如果像以前那样继续呆在北疆,很可能他那体弱多病的二儿子王泓根本难以活到今日,又或许整个王家已在数年前大周覆灭的浩劫中消失——九代从军,千余族人当中出了五位元帅、一百一十三位将军的王家,绝不会易帜到北雁麾下,成为别家工具,踏碎母国山河。
但心念再转,又让人会意识到一个如刺锥于心的问题:如果不是选择了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在接小女儿回家的这件事情上,自己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身处被动而处处受缚。
也许是在微服出宫来阮洛书店的路上,于无意之中看到了一些普通人家全体出游的温馨小风景,虽然不经意却还是触动了他的心绪;又或许是现在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脸庞,让自己想起好友临终前万分不放心的话语……王炽沉寂许久的一根心弦。终于还是在今天被拨动了。
而在思及那个还在宫外游荡的小女儿时,他又想起了一些与权力江山无关的东西。
侧目一眼,见阮洛良久无语。并且他刚才还能直视过来的视线此时也已微微垂落,王炽不禁在心里浅叹一声:这些话。终究还是不太适合对一个后生说。
略整心绪,王炽已经恢复了初开口时的那种平静语调,缓言说道:“我刚才说,这次出来是为了散心,其实也不尽然。还是有一些事情,特意要叮嘱于你。”
阮洛听得这话,微垂的目光忽然抬起,眼中已无刚才那种忐忑神情。目光凝聚,神情亦郑重认真起来。
王炽只沉思了片刻,便直接问道:“燕家的银票拿回来了没有?”
……
……
石亭,南昭军左路大营。
莫叶带着山寨余下的十几个人归入南昭军以后,左路军主将崔振东给他们单独安排了一处营房,但暂时还未安排合兵参加军中的操练。
山寨这十几个人野惯了,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迅速的融入军旅生活,需要一个缓和时间,这是山寨原来的老大项东流心里的打算。
但莫叶并不这么认为,她心里已经大约摸到谱了。那个身份高深莫测的王哲怕是并不真的打算安排他们这一队人入伍。但是,又并非要赶他们走,比较像是另有安排。却又迟迟没个准信下达。
刘八斤刚刚在外头远远“参观”了军中操练的阵仗,这会儿返回营房,就看着莫叶打开一个小马扎,坐在营房前面的空地上安静。他犹豫了一下,便凑近过来,略压着嗓音慢慢说道:“二当家,既是你的两位师叔久别重逢,那酒局你为什么不参加呢?”
“想叫我带酒给你,就直接说。藏掖着话可不像你刘八斤的风格。”莫叶头也未抬,看完一页。便很自然地又翻了一页。…
刘八斤吞了吞口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早前山寨尚在时。他就已经见识到眼前这位女子的心思之敏锐,虽如细针却有着不可小觑的辛辣。
原本夜当家遗言把位置让给莫叶,刘八斤以及寨子里的众匪还有些质疑,但在前几天外出闹腾了那几圈后,他们这几个粗汉算是彻底服了。
然而当他们真正认同了这位女子身份的二当家后,身处南昭军大营,他们一起打闹的哥几个又局促起来。意识到山寨已经不复存在了,二当家、或者说山寨老大的位置,在这千万军似风如林的军营里,他们十几个人时常陷入惴惴心境。而到了这一刻,这位姓莫的二当家,不仅没有表现出怯意,反而有一种隐藏实力迸发的势头。
山寨里死里逃生的这十几个人,若稍有点眼力,也当感觉到,莫二当家的实力,怕不是一个山寨二当家能够撑住的。如此细思之下,他们对这位二当家又增了一丝敬畏。
这位莫二当家,虽然始终未能如前任夜二当家那样,与寨子里的众弟兄你来我往视同手足,但考虑到她始终是名女子,该有一些防备,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到了如今,这丝莫叶一直坚定把持着的距离感,在刘八斤以及原来山寨那些弟兄眼中看来,就近乎是一种天生的威仪。
被莫叶一语道破心事,刘八斤不禁就露了怯。要是因此令他戴了顶“算计头领”的帽子,不知会不会遭了什么麻烦?
感觉到刘八斤那边半天没说话,莫叶这才从书面上挪开视线,看向刘八斤,温和说道:“也就是几坛酒的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们都是从一个山寨里出来的,虽然我是后到的,但半年时间足够令我了解你的喜好,你是喝不醉的,绝不会因为喝酒误事。这事儿你若是直接说了,我也定然会应下来的。”
刘八斤见事有转机,眉头微动,连忙问道:“二当家,你……”然而话到嘴边,忽然又被他给咽回去了。
别开玩笑了,据传,这南昭左路军大营带了少量“芜酒”,是拿来酬宾的,一杯值十金。像他这样牛饮的习惯,两坛下去还只够洗一遍饥肠,但换成金子可不是小数目。
二当家何等精打细算的人,就算承了义气答应帮他弄点来尝尝,也不可能一开口就是以坛计数。
不可能啊不可能……
………(未完待续)
(908)、规矩大不过人情
…
银票作为一种为现银交易减负的工具,全国商户每天来往活动,不知要为此发行与销毁多少张,这种纸片本不会受到一位帝王过于仔细地记忆。然而此时王炽说的燕家银票,因为关系到的另一件事较为重要,所以他才着重提及,阮洛对此的态度也是异常凝重。
那张只在燕家内部账务处通行生效的白银替代票,早在几天前就被燕钰拿回去了,现在王炽说的银票,指的是从北疆某地发回来的仿造票。
银票造假之事,若放在普通百姓身上,是要受重刑监禁或者杀头的大罪,但眼下燕家这种特别银票被造假的事情,竟是由南昭皇帝亲手主持所为,自然不能用普民刑律来衡量这件事的罪罚。能秘密启用发行国有银院银票的技术复制他国银票,造假工艺方面当然能做到几近完美的程度,似乎因此也不会扯出什么险恶威胁。
然而这件事情若抖露出去,涉及交易诚信问题,有违大道,带来的负面作用恐难估算得清楚。并且此事波及面之巨大,恐怕必会对两个国家的物资交易行业产生重大破坏冲击。这样作为的不良影响,即便只是此刻预设一下,都让人感到心惊胆颤。
南昭不是想走商贸兴国之路么?然而这君主带头造假的事情若传出去,哪个商人还敢放心,说不定照学现做,还能扯上南昭君主这个痛脚堂而皇之为自己开脱责任。
商界之事虽然弥漫着唯利是图的一股铜臭味,这是利之所趋,绝难避免,但货银互易的基本原则还是要讲究一些的。一旦这个原则被打乱,原来秤称尺量、还算公平的行商活动,恐会变得不如直接去硬抢这般简单却粗暴。
而使阮洛心神震荡的关键一点还是。他从这件事里嗅出了一些不好的苗头。
虽然他对燕家没什么好感,觉得这个家族里交易的法则太过强大,在燕家族人眼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买卖的,人事物一切东西一旦贬值。随后的清洗工作更是冷酷,但他倒从未想过让这个家族灭亡。
不管燕家当家人如何以利为重、利压一切,可是燕家一千多族人,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妇孺,是一个家族中的弱者,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安居环境而已。支撑这个庞大家族的铁条虽然冷硬,但只要燕家还在,至少能保证这些弱者最基础的生存需求。
但十四年前辉煌程度不亚于燕家的叶家覆灭案告诉商界中人。即便你家再有钱,也不要试图碰撞皇权。你家纵有金山银山,或许都还比不上槊头那寸铁来得坚硬。
不过,作为一个绵代百年的大家族,燕家当然也知道广厦恒可立的这一要点,所以根基自小梁国萌芽壮大的燕家,一直以来都与梁国皇室关系维持在和谐水平。
哪怕燕家现在的固有家财总合极有可能已经超过小梁国三年的国储,但今时今日燕家即便在外头别人面前有点摆大爷气派,一旦回到了小梁国,在梁帝以及众皇族面前。从上到下的所有燕家族人似乎先熟悉演练过一般,于口头上常常奉迎,于白银上乐于奉献。从未失手露出过怠慢轻藐之姿态。
小梁国领土不大,地域所处也较为偏僻,土壤贫薄,国家自身的资源生产能力很有限,如果没有商旅活动推拿物资流通线路,这个小国的发展潜力或许很快就要到达上限。因而面对燕家这头商界巨鳄,如果他够乖顺,梁国皇室与燕家之间的相处之道,自然就是你好我也好的状态。…
不论燕家是真情流露还是故意造作。燕家对小梁国皇室谨小慎微的这种恭敬态度,以这样一种近趋完美的方式表现出来。看样子应该可以一直这么下去,再连绵百个年头。
然而燕家这艘运金大船终是因为生意场拓宽后渐渐行得太远。去了陌生的海域,便似乎还是有了触礁的潜在危机出现。
借力于人的同时很可能就会受力于人,燕家在南昭铺开这么大的生意,如果南昭皇室要办他,他一时恐怕难能全身而退。而燕家如果真触到了南昭皇室的逆鳞,小梁国皇室这个靠山怕就变得如一个和蔼的老人,嘴上说说还行,但当道理讲不下去了要真挥刀硬拼的时候,小梁国恐怕难是南昭的对手。
只是,燕家自旧朝开始,就已经在三州大地上铺开了商路,一直以来也没犯什么大事,而且还带动了不少本土人士经商,其中不少已成为现如今南昭商界的中流砥柱。这么算起来,燕家对南昭是建筑了一定功德的,并且在旁人看来,一直以来南昭皇帝对燕家的待遇也算不错。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南昭皇帝陛下还是盯上了燕家?并且这种“盯”明显有些不怀好意……
然而尽管阮洛对此事心存疑虑,但他毕竟是南昭国人,梁国对他而言只是宾国。如果事情的大利益取舍上升到社稷这个层面,那么无论他有没有力量为之做些什么,至少他主张的旗帜应坚定的属于南昭这一方。
快速敛下心头繁杂思绪,阮洛自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只匣子,再从匣子里取出一本账簿翻开。却见这账簿为一字未落的白册,里面夹有三张格式有些不同常类的纸片,正是依那燕家银票真票为模板,仿制出来的伪票。
“不可起皱,不可沾水,否则会失去效用。”阮洛摊开手掌指向桌上铺开的几张伪票,说话语气一派严肃,只有叮嘱的意味,因而在一代帝王面前似乎显得有些失了礼数,“精仿品是完全按照原版纸票制作,但因为时间有限,精仿只制作完成了三张,其中一张还在……北地,留作继续仿制的标本。另有一张高仿,则正是以精仿品为标本而制,工艺上可能略有瑕疵。但胜在可以批量制作,北边因此特别先递了一张成品回来,请您过目。”
“嗯……”王炽的目光在书桌上的三张伪票面扫过。沉吟了一声。
他很满意这个结果,也很满意阮洛办事谨慎的态度。这三张仿造票据虽然假。但假得珍贵,如果阮洛因为忌畏他的帝君身份,就委婉而不把与保护票据相关的问题说清楚,这可能造成的损失就难得弥补了。
隔了片刻,王炽又问道:“北边有书信同这纸票一起递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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