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无法被人所捉摸,但它又似被海水经年累月冲刮过后的礁石那样冷硬;时间可以体现在日升日落、春秋自然两色的交替间,它让多少韶华苍老、少年白头……但时间又似是一种奇特的药,专治人间一种寻不到草药医治的心病。
莫叶心里头患的“病”,到了第三个年头,似乎也已在时间的治疗下,好了个七八成。或许如今再去触碰那道伤口,她还是能感受到疼痛,但不至于像三年前那样,一触即溃。
略显阴沉的天幕下,在一片没有什么树木,只有坟头凌乱矗立的荒地,莫叶跪在一处没有墓碑的坟丘前,一张一张燃着黄纸。
今天是民间扫墓祭祖的日子,这片平时罕有人迹的荒地因此陡然也变得“热闹”起来。每年的这一天,这片地方上色彩鲜明的变化,已经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景。
这种风景,不是季节交替自然形成的春暖花开、草木返青现象,而是由人为带来的纸花、香烛、冥钱点缀成就。
也是等到了今天,以往有路过这儿的人才可能发现。平时看上去或许只是一个小土包的地方,其实那方寸突出地的下面竟可能埋着一位亡者的骸骨。
逝者的精神最先消弭,躯体随后也必将成灰化土。这作为他们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很快也都会深眠入大地。消失无痕。但记着他们的活人们,会随着生命地延续,将这份对先行者地思念,一代一代传递下去。
在每年的今天,这片荒坟地里,从清早开始,就会陆续出现许多拎着香烛的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或者千里迢迢从远方赶赴,只为在这一天到这里祭拜他们的先祖。
这个日子。由许多亡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寄托编织出肃穆尊严,令活着的人必须严肃重视。
无论是寄托思念也好,祈求护佑也罢,至少许多都快要被人分不清楚是不是坟丘的地面突出处,得到了一种特别身份地证明。
顶上压了纸钱的土丘,至少在今天,不会被路过的行人忽视践踏,以及在今天过后的一小段日子里,得以让他人记得,它不是一堆闲土。而是一个逝者的安息地。…
由此也可见,身份这东西,无论是对活人、还是对死人。都是很有用处的。
今天没有得到祭拜修整的坟垛,或许在明年的今天,就已塌矮朽毁,平于地面。原来是亡者遗体安息地,因为土垛外面的样子平矮得与一条寻常路径接近,被来往的人脚踢足踩,逝者留在世上最后的一点尊严,也便被踩灭了。
然而无论是尊或不尊,这一切的主动操作权。还是被掌握在活着的人身上。
死者要不要自己死后的那份尊严,无人知道。但如果是连活着的人都不在乎那些了,那么。有没有尊严、有没有被辱,便都已消失了意义。
不过不管怎样,在这片坟垛连成群,未必全都立了墓碑,甚至还有异家合坟大误会等等状况出现的荒地里,无论在何时,都不敢有人在这块地面上耕地或者植树。
这是一个用死者群体尊严维系起来的地域规则,地域表面宛若形成有一种天然屏障。在这里,除了祭拜事宜,再也容不了闲人做任何事。
虽然这里没有官方派兵镇守、主持秩序,但埋葬在这里的人,即便最后被其后人遗忘,再也得不到祭拜,但仍能得到安息。
——如果逝者真的也有形体意识,它们会不会在今天交头接耳一番?
假使真有这种如果,荒野坟地里被遗忘了的那些逝者魂灵,最近这三年可算过得异常滋润了。
在三年前临近这个日子的一天深夜,这片荒野地里忽然来了个扛着铁铲的少女,她在地上掘了一个大坑,却往里面填了一堆石头,最后才放入了一只掌托大小的盒子。这盒子里外有几层,封得很严实,但包裹在最里头的那只小盒子里,盛的确实不是骨灰,而只是搁了一个更小的瓷瓶。
此后每当到了民间惯例祭拜的日子,那少女便会拎着厚厚一篮子纸钱,到这处只埋葬了一个小瓷瓶子的坟垛前,慢慢焚烧。
也不知道她拿纸钱是要“捎送”给哪位先人,总之土垛下面的确无“人”,那么她“捎送”的纸钱,就算是均分给这片地域里的“大家”了。
……
在三年前“葬下”那只小瓶子之后,每年逢到这一天,莫叶都会来到这座没有葬人的坟垛前,寄情于物、祭拜师父。
她本来可以不用把事情做得这么复杂,但她考虑到,自己既不方便进到皇陵地界,去拜祭真正埋葬在忠烈陵里的师父,又不方便把她唯一可以存点精神寄托的小瓶子总带在身上——起初她也想过,将它缝在香袋里,但这种做法仍防止不了它可能会被自己遗落——于是她最后想了这么个合并取中的办法。
这样一来,她每年也可以如祭拜先人一样,较为正式的、直接的祭拜师父的亡灵,而不是只有在深夜或者无人的角落,才能拿出那瓶子暗自垂泪。
并且随着时间地推移,她的身心逐年在成长,渐渐也能明白一个道理,自己不能总沉溺在那种低郁的情绪里。
人要成长。便需要忘记一些事情,才能完全接纳一些新的东西。莫叶自认自己不可能忘了师父的事,但她要想坚强成长起来。便至少得能做到将这段过往先封存在一个范围里,不至于使自己的心神时时受其困扰、锢足难以进取。
第一年在这座空坟前祭拜时。莫叶哭了很久,悲伤情绪难以抑制地随眼泪不住淌下脸颊,任她不停抬袖,似乎总也擦不干。…
那天许多路过的扫墓人看着她哭得凄厉的模样,又见无碑的坟垛外表全是新土,都猜她是不是刚刚痛失挚亲。还有陌生的扫墓人忍不住动了怜悯心,凑近身劝慰了她一番。
第二年来的时候,莫叶只低头垂泪片刻。但没有哭出声。她慢慢烧完一篮子冥钱,低郁的情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在坟前逗留多久就回去了。
今年的今天,是她来到这儿祭拜的第三年。眼看着一篮子冥纸钱已经被她认真地在坟前烧掉了一大半,这时的她也只是湿了眼眶,再无更多的情绪表露。
也许是因为今天市面上出售的冥纸钱,质量比去年纸坊压制出来的产品,工艺上更精细了,烧起来过火速度快,还不起什么烟。没有熏到莫叶的眼。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烧纸钱时的莫叶面现思索状,但她思索的事。其实于坟垛中寄托的那缕哀思无关,她已走神至别的事上……
当挎篮里盛的黄纸钱只剩最后一摞时,莫叶感觉有一个人在向她走近,那是一种蕴含目的的脚步声,与在此之前匆匆路过她身边的那些漠然过客不同。
莫叶手指间捏着黄纸正要往火堆里投的动作一顿,她抬头朝脚步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刚才还深陷在沉思中,因而神情略显麻木的脸孔上,渐渐现出一丝微笑。
这笑容里没有勉强的意味。很是生动,因为她看见了熟悉的老朋友。并且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事。
“你怎么来了?”莫叶轻声开口。
“我应该来的。”回答她的,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声音。音色没有女子那般柔软,但听来让人感觉温暖妥心。
在外郡学庐求学将近三年,石乙终于完成学业,并还赶在去年年底之期前夕回到东风楼,与楼里一群虽然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亲如姑姨的明媚女子们一起同堂过了一个春节。
可在随后几个月的时间里,石乙则天天被他的众位姨母们围着打转,问诸多问题,或者故意拿熏香丝帕撩拨他,也不知道那些姑姨是怎么想的,对这位还算能与楼里的姑娘们连上亲戚关系的阳光少年,竟使出了各种缠迷手段,初时弄得石乙很是尴尬。
但石乙不知道是本心够坚定,还是他以前就在众人不知道的地方玩熟了这游戏,他不仅很快便适应下来,并还看出了她们这么做的恶趣味动机,暗自计划出了一套陪玩策略。
既然求饶投降的礼貌办法,只会招她们越玩越欢乐,他便只能从正面发动“反击”。
自此,衣衫斜挎、故意袒胸露腹的阳光少年在东风楼里大唱春曲,逢人便拼酒,左搂右抱,满嘴尽吟些香艳词赋,挠人心尖、酥碎人骨的融言耳语合着口齿间的酒香喷薄,大有随时忤辈逆推的势头,戏弄得楼里“十一钗”个个面红耳赤,暗道不妙。
在这种旖旎游戏快要崩体,眼见即将酿成不谐时,幸好与石乙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姨母紫苏出面,才算调停了这场闹剧。
众位姨母们自此又不再故意来挑逗俊美长成的干外甥,石乙很快也恢复了他刚学成归来时的样子,着正衣衫,举止大方得体,待人谦逊温和,对楼里一众姨母十分礼敬,每天早起以后,都要轮个问好。
而石乙对于母亲的亲妹妹、他的亲姨母紫苏,他的态度更为温柔亲近,很多事情都会抢着帮忙去做,近乎恨不得将她当母亲供奉起来,只要她坐着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三年前,担负管理东风楼全部事务之责的九娘忽然将这份责任与权力全部交托给了紫苏,自此失去踪迹。从那天开始,楼里的姑娘们就都在猜测,或许是因为九娘承受不了林杉遇刺身亡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心灵创伤。无心再做任何事的她只能选择暂时避世寡居一段日子。
只是时至如今,漫长的三年时间过去,离开以后的九娘居然从来没有递过一封信回东风楼。也不知这几年里她隐居的境况如何。楼里曾与她姐妹相称、共事十余年的一群女子对她愈发挂念,甚至有人悲观的推测。她是不是早已经无声逝去了。
也是因为这种太惹人牵挂担心的议论,才让一些陈年旧事从东风楼里流走出去,让莫叶知晓,原来那个在黑夜以单薄后背护着她,握着匕首独挡危险的女子,在十多年前,以韶华年纪,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全心全意且极为热烈的追逐过林杉的爱。
但这两个人,后来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划清彼此之间永不迈过的一道距离,只是做了普通朋友。
尽管如此,当林杉有来东风楼清理账簿的时候,楼里所有的女子都很自觉的让出时间和空间,让九娘得以与林杉单独相处——哪怕只是为了公事。
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默契,让楼里所有的女子都似成了九娘内心的一份子,没有完全死心,总还希望能抓住一丝机会。撮合这两人终成眷属。
然而三年前的生死别离一旦注定,那便是无论做什么也挽救不了了。
九娘就这样把楼里所有的事都交给了紫苏打理,这三年来可把她累得够呛。石乙回来后,就把理账的活儿都接了过去,在他暂时没有找到工作之前,便当得了东风楼管账一把手。
别看这理账的活儿不用出什么蛮力,实际上是非常消耗心力、还有定力的,有时候一整天都只能坐在桌前弄那些枯燥的数字,对于性格多韧性不强的女子而言,很容易便承受不住。
学庐机构,不同于官学书院。书院的教学体系十分全备。但学习周期也长,主旨在于培养栋梁之才。学庐则是面向寻常百姓开设的教学机构。教授一些基础的学问,主要偏向于教导人获得一技之长。
石乙自外郡学庐学成的学问里。一半在于生计之学,其中便有珠算一门。因为官学承袭的施教环境存在太长久,南昭想要引进小梁国的算珠学问,只能先在学庐这个教学领域施展试验,看看本国民众对这项学识的接受力如何。
而对于在几年前就立志要做一名大商贾的石乙而言,这则是他最重视的一项学科。
学庐里设的教学科目,大约还有三成是纯文科,石乙对此倒是不太热心。除了学习生字解意,他其实是比较讨厌死记硬背那些读来生涩,看起来也不含什么谋生实质作用的诗词赋句。
但是学庐里既然设有这项科目,学业比例组配,自然也是有道理可循的。一个人即便算盘拨弄得再巧,白目不识丁也不行啊!何况南昭的文化底蕴承袭运行了三百余年的前周,无论何种事业,都可能要涉及到一些文化常识。
学庐教授的一些文科学识,比较起官学书院的教学水平,已经算是停在比较浅显的层面了。尽管如此,学庐诗词文化这一学科的教学过程,也在遵守一定范畴以内的治学纪律,设置了考核标准。学子成绩若达不到这个考核测评,是拿不到结业证明的。…
石乙已是无父无母无出身,位于社会尊严格局最底层的“三无人士”,今后恐怕连个人的户籍证明都难办到,实为当世黑户。如果他不想去高门世家自荐为奴佣,以傍得家主的身位享有人权,便唯有在学庐取得一项学历证明,才可能打破这一窘局。
学庐机构,作为国策建设中教育部门的旁系组成,可不是专起到给“黑户”洗白身份这种作用的。学庐的入学条件虽然比官学要松缓一些,但也不是毫无限制。
当初是林杉以自身名誉担保,才让石乙这个“黑户”可以入学庐学习,此后学成如何,就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与用心了。
在了解了学庐这种教学机构的权能意义后,不用别人再多提醒什么,石乙自己已能明白这一问题的严肃性,因而治学过程里偏科严重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在学庐待着学下去。
如此学习了三年。他的算珠技法之快、敏、准三要诀,练得已能超越学庐教习了,但诗词造文水准才刚刚过考核线。比其他学子多花了一倍有余的时间才结业返家。
不过,学习上的偏科。或许也正能体现一个人在单项学科上的天赋。石乙刚刚回到东风楼,立即就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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