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不会发出声音,不会携任何信息。传至屋外不宜知晓此事的人耳中。以往身在太医局,习惯了察言观色的吴择不难理解江潮的这番行为举止实际意思为何。并且还能从这诧异有些大的口头话语与肢体动作间读出第二重含义。
如果林杉的伤愈后遗症已经严重到在一些日常可遇的事情上都要小心用药控制,这件事儿还真是得保密处理。
吴择刚刚从江潮那里确认了居所里的确留有应急药剂,心绪略微松缓,紧接着他就听陈酒语气自责地道:“是我做错了,我知道老药师好酒,就开了一壶五十年份的老酒。这是连酒量好的人都不易承受的,何况他在场……”
吴择眼中微微发亮,忽然笑道:“你是做错了。但不是错在开启了一壶老酒,而是错在昨天没请我赴宴。”
这话说罢,他顿声片刻,然后稍微仰高头,仿佛有遥望高悬明月的意味,感慨又道:“廖世好口福,吴某赶不上,就跟在研药一途赶不上他一样。”
他说这话在逻辑顺序上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倒真的纯粹只是感慨了。
“你们唤我来,其实我也只能充个人数。给你们安安心罢了。”吴择将有些发散的思绪收拢,然后认真地说道:“必须说明,人除了头脑能记忆。躯体也能做到如此。林大人的身体习惯了廖世施用的药剂,而廖世用药向来风格鲜明,很难与别的医家融合药性,所以我今天来这里,并不如何敢用药。”
“但我相信林大人的选择,他同意廖药师离开,应该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同时我也相信廖药师的安排,他其实是一个极为细心的人。”吴择话至此处略微顿声,然后才接着道:“或许他们两人单独探讨过某些事。你们却不知道。但既然某些事在他们两人那里达到意见统一,吴某觉得你们就也可以放心。廖药师若认定了一件事。有时候会比林大人更难听劝,如果知道他的病人要勉强行事。他绝对会第一个跳出来阻拦。”
陈酒想起了昨天下午廖世在筵席上神严声正禁止林杉沾酒的画面。…
而对于吴择的这个观点,一旁的江潮很快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我就不擅自施药了。”坐在椅子上的吴择这时候站起身来,束手于背后,缓言又道:“安排一个人守在这里,今夜要劳神些,隔半个时辰就查看一下。如果只是略微发汗、发热都不要紧,这些都是醉酒之后正常的表现。我刚才在为林大人诊脉时,并不觉得他的脉象有丝毫异常,所以只要安睡一晚,待酒气自消即可。”
厅中其余两人闻言都是心安了一大半。
但过了片刻后,陈酒还是有些顾虑地忍不住问道:“可是……他这样未免睡得太沉了……”
“呵呵,不必过于担心,用药理来解释,酒其实也算是一种伤身的毒。”吴择淡然一笑,“陈酿五十年的毒,谁碰上不得被立即‘毒’翻了啊?”
陈酒微微一愣,旋即也是释容微笑说道:“先生若不惧,我那儿还有一壶三十年份的‘毒’,可以拿来让先生鉴赏。”
吴择的眼神果然又微微有些发亮,但他很快又挥手说道:“不啦,人在外野,醉倒而无人拾掇,可丢脸面了,还不如择机回家,踏实吃老妻打来的二两黄酒。”
陈酒知道吴择是身处这居所的范畴就绝难放松心绪,这是他行走在医道上多年以来培养出的极强责任心与习惯,一旦出诊就滴酒不沾。并且为了保持头脑足够清醒,他在出诊期间是连饭食都只吃五分饱的。
刚才他口头上责怪陈酒昨天没请他来吃席,其实就算请了他过来,他未必会同意。五十年份的老酒一上桌,连他自己都怕自己控制不住,可在廖世走后,居所这边的某项重担又必须压在他的肩上,他必须时刻明确自己的选择。
送走了吴择,江潮回到厅中,表示今夜由自己来留守,却被陈酒劝阻了。
陈酒慢慢说道:“你们白天的任务都很重,而我一个女子,重的累的活儿没法替你们分担,在这个时候才真正能替你们分些事来做。”
……(未完待续)
(992)、带回
… 小院春意迟,瓦楞薄露寂,陈酒在屋中守候了一夜,这份安恬却终有尽时。
仿佛只是眼皮一个开合的瞬间,当林杉从昨日送别宴上的酒香迷醉中醒来时,睁眼只见门窗外晨光熹微,一个漫长的夜晚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
视线微挪,他就看见了极近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靠着椅背歪头睡着过去的女子。
陈酒未施一丝粉黛、只薄薄擦了一层润肤香膏的白皙脸颊,透露着些许熬夜后不太健康的气色,轻轻闭合着的双眸下也可见半圈淤色。
显然,她在这屋里少说守了大半夜,不知撑着精神到多晚才肯睡过去,但能使她闭目睡去的一定是急剧的疲惫——且不论椅背为枕其实有多硌人,她连盖在肩膀上的毯子滑到膝头也未自知。
林杉有些心惜这个女子的痴,但同时他又有些无奈。既然是痴,大约也就算是一种魔怔,这个女子愿意为他做出一些妥协,但与此同时,又有很多她所坚持的事情,是他劝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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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刚刚拥着棉被坐起身来,他就已经看见半开的门外走过去了几个熟悉的脸孔。
那几个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饱满精神气力、却在轻轻迈着猫步、故而看起来行走动作颇有些滑稽的青年侍卫,一瞧见屋中沉睡的人醒了。他们的脸上皆不自禁露出了喜悦笑意。
他们的喜悦差一点就跃喉而出了,又险险在拥被坐于床上的那个人忽然抬起的两根手指“克制”下,顿时全给咽回喉咙中。
趿鞋下床,林杉轻轻拾起落到陈酒膝头及地的毯子,重新替她盖在身上。他的指尖滑过她的肩头,指腹所触颇觉伶仃,这使他对她的那丝怜惜很快变成了心疼。略微迟疑之后,他长伸双臂,隔着一层毛毯裹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在了椅旁床上。
——怀中所抱的女子本来身形高挑。前额能到自己的鼻梁。但在这一抱之下,他才发现,这女子体重竟不过百斤,实在过于瘦弱。
在林杉捏着被角要给陈酒盖上时。虽然平躺到床上。却还保持着一半坐姿蜷缩着身子的陈酒也醒转过来。她霍然坐起。神情微滞片刻,才望着林杉脱口道:“你醒了?”
“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吵你。”林杉含笑颔首。双手平放在眼前女子两边伶仃肩头,略微用力下压,“没什么事,你就接着再睡一会儿吧。”
“你昨天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陈酒喃喃说了句。她只是迷糊睡了一小会儿,精神还在浅睡中绷着,待初醒来时,最先跳出脑海的赫然就是昨夜最令她担心的事情。
依着肩头传来的力量指引,陈酒终于放松了一些心绪的又躺了下去,任由林杉再次替她盖上被子,还听他徐徐又道:“其实昨夜你可以不必守候在这里,我只是有些晕酒气,与醉酒并无两样,待睡一觉过后自然就会好了。”
陈酒轻微动了动嘴唇,一阵欲言又止。
这间卧室、这张床,虽然都是林杉的,但陈酒却对它们很熟悉,因为她曾与林杉在此同食同眠将近两年时光。但除了同食同眠,在这间卧室里她没有机会与林杉做任何别的事情。在那两年对林杉而言最艰难痛苦的时光里,她是以一只枕头的“身份”留在他床上的。…
林杉伤愈之后,她便连给他做枕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若非因为数天前廖世第一次叮嘱告诉她的那些事情,此时因为熬夜疲倦而疏失了不少耐心的她,很可能因为自己那枕头的身份而心生一丝怨恼,甚至自轻于自己。
自己多年的努力,对眼前这个男人而言,依然是无足轻重的吗?
是不是真的该放手了?继续的守望,对他而言可能是绊阻,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煎熬。
假使自己失去了他,其实也未必就不能独自生活下去……
不……不对……
陈酒心头刚动了离开的念头,她就忽然觉得一阵难抑的酸楚涌上心头,仿佛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忽然被一根带子捆束,并愈束愈紧。
其实心上的那根带子一直都在,那是她求不得而给自己带去的压力,然而倘若她不想继续争取那求不得的人时,她仿佛更觉得为难,精神上更觉痛苦。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求不得。求不得便不得吧!也许能每天看见他,就已经是一种得了。若因为自己而误了他熬心半生的大事,自己才是背上一顶罪枷,真正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陈酒卧在林杉的床上,蜷缩在还余有她心爱的人融融体温的棉被里,那表层布料略糙的棉被褥子就仿佛忽然轻得像一团云朵,承着她悠悠晃转,令她无比眷恋的想要一直这样沉醉其中。
鼻息间清晰可闻他服药多年而沁透肌体的淡淡药香,这种气息她已经很熟悉了。她当然喜欢与他亲近,但每每嗅到这丝药气,她又会觉得心疼。
她还是比较喜欢原来的他。
他最喜欢的两种酒,一种是糯米酿造,一种是掺杏花。糯米酒口感醇厚,后劲较大,他喝过之后,往往眼中就会升腾一层薄雾。而杏花酒为了保存花瓣香气,酿造得则比较清浅,虽然有些微辣喉感,却不易饮醉,故而是他日常都会饮上几盅的酒品。常饮杏花酒酿的他,衣袂拂风而动时,若有若无的清杏气息自然便逸散开来。
只是那样的他也许再难回来了,他身上现在只剩有较为清晰的药味。微微泛苦。
她本来以为,只要等到他伤愈康复,无论三年前他刚到达北地这座小镇时,身体状况有多么糟糕,一切总也会很快好起来。
但事实情况令她失望,也极为无奈。哪怕是廖世亲自全程救治,也只是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以及修缮了外表的安好,实际上他的体能已经衰退得厉害。
他后背上的皮肤一片崎岖硌手,身体削瘦下去后就一直没再养起来。若不慎淋雨。白天他的身体还无甚征兆。到了夜里必定就会发起高烧来。偏偏后背那片被火烧坏的皮肤即便如今愈合新生了,也再没有了发汗的作用,汗水就全从脸上沁出,只是旁观这一幕。就叫人心揪欲裂。
若非考虑到这些凶险。昨夜她和那几个了解这一情况的近卫也不会一定要守在这里一个通宵。廖世走了。几个知道林杉身体实际状况的人都有些悬心,因为他们不确定林杉的昏厥是全因为晕酒之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对于廖世而言。风寒发热症状只是小疾,他随手从他那沉重的药箱里取一瓶药出来,只需一粒,虽说药劲过猛,能令林杉汗如雨下,但退烧的速度却是极快的,即便折腾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的事情。…
但现在廖世走了。
一点小岔子,即可叫所有知情人担心一夜。
陈酒回顾着自己在昨夜守候时的种种担心,以及对今后如何安稳度过的重重忧虑,不自禁地就抓紧了被子边沿,挤成一团皱花。
而就在她心头诸多思绪如潮水般起伏碰撞时,她就看见林杉走到挨西墙摆的小桌旁,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已经凉透,但他并不以为意,端起来就喝。
陈酒忽然就又自床上坐起身来。
听到动静,林杉侧目看去,端着茶盏抬至半空的手微微一滞。
望见陈酒脸上一阵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微微一笑说道:“虽然昨晚只是醉在酒气,但今晨醒来也会觉得口干舌燥,居然与宿醉无异,真是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因为伤病缠身,林杉至少已有三年滴酒未沾,而若论醉酒的经历,似乎就更遥远了。
早年他化名隐居乡野,并不真是在礼正书院做个赋闲教书先生,那时的他有着比现在更为繁重的工作任务量,仗着年轻体健,熬夜作稿是家常便饭,哪有闲暇饮醉?
至多不过在每年大年节时约上几个书院的好友,寻了酒肆放松一回。而具体推算起来,他最后一次与礼正书院的柴夫子共饮至酩酊大醉,还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关于醉酒后的感受,林杉仿佛极其怀念,以及还想要寻机会重温这种无尽逍遥畅快、但又对现在他的身体素质而言非常危险的感受。
对于一个曾经很喜欢每日小酌几倍的人而言,三年滴酒未沾,简直堪比受刑。
然而陈酒心里很清楚,饮酒对林杉的身体可能会造成的恶劣伤害。
所以她虽然擅长酿酒,也常常会心起一个念头,希望有朝一日林杉能品尝她酿的美酒,但此时此刻她必须摆正态度,并将这种态度传递给林杉以作提醒。
“你这种醉倒的表现,真的很令人担心。”陈酒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躺下去休息,而是离床起身,然后取了挂在床头的一件淡青布厚袍子,仔细为林杉披上,再才接着说道:“寻常人一天只需要睡四个时辰,可你这一躺下去,就有快八个时辰丝毫未醒过。醉酒的人还会痴话不断,睡得其实也并不踏实,可你却躺得太踏实了,仿佛不是醉酒,而是中了什么毒。”
林杉只含笑说道:“不碍事了。”然后他就放下手中的冷茶盏,攥起贴身中衣的袖子,探到陈酒向他抖开的那件厚实外套的袖洞中。
陈酒替他拂平起皱的前襟领口,淡眉惹愁绪地慢慢又道:“昨夜江潮差一点就要带人出去,把才走的老药师又接回来。我替你做了一回主,阻止了他们。今后这种状况或许还会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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