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酒替他拂平起皱的前襟领口,淡眉惹愁绪地慢慢又道:“昨夜江潮差一点就要带人出去,把才走的老药师又接回来。我替你做了一回主,阻止了他们。今后这种状况或许还会时有发生,但我们总不能因此绑着老药师一辈子,可这事关键还在于你,如果你不能叫人放心。我一个女子,哪能每次都阻止得了你的那些下属?”
林杉的目光微微垂低了一会儿,很快他再次抬起眼皮,注视着陈酒认真说道:“那么,今后我将廖世留下的药随身携带便好。”
多的劝慰他也不好再说。他总觉得身边这些人有点过于焦虑了,但同在一处生活了这么久,他也已经知道,这些焦虑他是劝不住的,便只能随之而去。
果然,他很快就听陈酒提醒道:“老药师昨天才说过的话。你今天就忘了?那药不能多吃。你节制点。”…
话说到这个节点上,她本来可以趁此机会,向他索要那瓶药,但她却没有这么做。
经过三年如此近距离的相处。仔细听着他吩咐出去的每一句话。处理过的许多事务。她大致已能摸清他的脾气。无论她凭着多充分的理由,他也不可能将那瓶药交给她保管,这并非是不信任。而是固有性格划定了他行事的一种方向。
不过,林杉也已能看出,身前正在帮他系腰间束衣带子的女子本来有机会冲他要那瓶药,但她选择不这样做,这一点令他心怀谢意,脸上就浮现出微笑来。他舒展开合了一下双臂,自己将衣袖拢平顺,一边温和说道:“当然不会忘。”
陈酒手指动作娴熟地替他束扎好腰间的那条玄色带子,但只松开了一只手,还有一只手掌骨如酥,隔着衣料绵软覆在他的腹部,大约在胃上轻轻揉了揉,同时柔声说道:“躺了这么久,你一定饿了吧?早晨想吃些什么?”
虽然她的话语轻柔,但直至如今,每每触及他胃部这两处大穴,她都会心神一紧。
不是因为男女之别造成了她娇羞的心绪,而是时隔一年之前,他的伤势刚刚愈合,却正值身体素质最差的那三个月里,她每次要伸手摁他这两处穴位时,都是在帮他催吐。
在那三个月里头,廖世开始削减他每天服用的药剂量,并建议他开始进补。但那时的他加强进补的结果却往往是吃下什么,过不了多久就会吐出来。
不管那些珍贵的补品被陈酒熬煮得如何细碎,他仿佛都无法承受。有时候他吐不出来,囤积在胃里头,难受得脸色蜡黄,就全靠陈酒给他揉胃催吐。
刚才在送别廖世的宴席上,陈酒说要一拳揍得廖世吃什么吐什么,其实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
但当她思及一年前那三个月里的新一轮煎熬,她即便是苦中作乐,实际上却还是苦大于乐的。
淡淡温暖从自己手背上传来,陈酒微微抬眸,湿意闪烁的眸子就对上了一束同样温暖着的眼光。
“别管我这边了。”林杉抬手覆在腹前那纤纤玉指上,不自禁微微摩挲了一下,垂眸之际,眼中亦有温柔浮现,“熬了一夜,气色都有些熬坏了,你得休息。”
此刻这两人或许都未察觉,在清晨时候,以这种亲近的站姿同处一室,以这样微热的目光对视,五指叠抵的他与她多么像一对新婚燕尔、痴缠了一夜才刚起身的夫妻。
可事实情况不仅是否定的,还有些令旁观者为之唏嘘感叹。
昨夜通宿,林杉只是如身心坠入深潭中一样沉睡,而陈旧坐在椅子上,睁眼担心了一夜,到黎明前夕人最困乏的那会儿才歪头靠在椅背上朦胧睡去。
心爱男子能给她的温馨抚慰也就在此时这片刻的工夫里,珍贵而短暂得如流星滑过天际,且不知道下一次这种幸福要她等到何时才会降临。
此时陈酒真想顺势靠上眼前这温暖的怀抱里,她无比眷恋这种熟悉的气息,若要她休息,她只想在这种融融暖意中入梦,然后就能梦到她想要的关于心爱男子的一切了。
但她的这个心愿还未得到进一步的延伸,就只能宣告中断。
陈酒以极近的位置站在林杉面前,而她的视线角度则可以轻易看见门外的动静。
背对着房门的林杉可能还未察觉,门外几个近身侍卫已经来回走过去好几次了,但明显从这几人眼里看出“有事”二字的陈酒,无论多么痴心于此时片刻珍贵的温存,她已经恢复了些的理智同时也在提醒她。必须退开了。…
“那我就去休息一会儿吧。”陈酒松开了轻抚在心爱男子脆弱胃部的手,说了违心的话。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离开他的身边,她虽然觉得疲倦,实际精神上却明晰得如狂风扫过的广阔沙地,清扫了所有的杂绪,那一点点的睡意早已经溃散了。
转身向门外走去,在行至门口时,陈酒又回过身来,一指桌上的冷茶说道:“你不想别人担心,就要照顾好自己。莫忘了。哪怕再口渴。你也不许喝过夜冷茶。等一会儿,我这就唤人烧茶送过来。”
陈酒说完这话,再才走出门外,又对门外的某个侍卫叮嘱了几句。很快就有人进来。把那套茶具全部收走了。
林杉默然看着这一幕。因为被人过度照顾,他的眼神里浮现淡淡的无奈,但他心里却是一片暖意。
待陈酒走后过了一会儿。林杉也走出了卧室,脸色恢复一惯的平静,眼神里则换了一种清肃意味。
如今他的听觉之敏锐异常,虽然是病态缘故所致,但五感之中病变了的这一项也不是全对他造成困扰,有时也能起到一些有利作用。比如说在刚才,他其实早就听出门外那数阵来回的脚步声,其实是来自一个人。此人等待许久,显然是有事要禀告。
刚才他只是口头上没有对陈酒表露什么,其实他也有些依恋那会儿的温存。
待收拾了那点暖融心绪,精神归复平时的理智缜密状态,林杉走出卧室,看见正在来回踱步的江潮,很直接地就问道:“是不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林杉居于北地小镇的这些日子里,着装上依旧如以前在礼正书院挂名教课时那样,一身布衣,也并不束高冠,只以布带缠发,装束十分低调。
此时近距离看到沉睡了一夜的林杉,布带束发依然如昨天出门时那么整齐,可见他昨夜卧眠竟似一块一直未动弹过分毫的石头。
只是嗅了些酒气,就令他困顿成这样,细思一番只叫人心惊不已。
江潮禁不住微怔。
林杉拢了拢衣袖,环臂在身前,又说道:“去书房说。”
————
从林杉的卧室离开以后,陈酒正要找婢女去厨房煮些茶点,就看见婢女兰雅迎面走了过来。
昨天兰雅在与另外几个婢女一起收拾饭厅时发生的不愉快,那几个婢女只是向陈酒略为转达了几句。她们思酌着兰雅说过的原话如果都告诉了陈酒,恐怕会令她们的大姐不愉快好几天,便做了一些隐瞒。况且兰雅也不是每天都嚼这些烂闲话,偶有过失,大家都包容一下也就过去了。
昨夜也是因为林杉的状况有异,陈酒对于别的什么事就全无耐心与精神。关于昨天她的那些小姐妹向她禀告了什么,此刻在看见兰雅的时候,她才想起来了一些,但并不以为意。兰雅依然还是她那几个机灵坚强的小姐妹中的一员。
林杉对居所里的婢女要求并不苛刻,事实上他的日常生活有陈酒细心照料,能使唤到别的婢女的地方也非常少。此时时辰尚早,除了正好今天当值的婢女,其余的婢女要么还未起身,要么就还在洗漱。
能在此时看见装束整齐的兰雅,陈酒也就不再做别的想法,寒暄问候一两句,她就将侍候林杉晨起茶点的事情吩咐下去了。
兰雅似乎很欣喜地承应下来,而当陈酒放心离开,她的脸上仿佛突然出现无数细孔,将那欢喜笑容尽数吸收回去,眼色略渐深沉起来。…
————
书房中。
听江潮禀告完昨天傍晚一队下属看见的那诡异一幕,林杉也已开始沉思。
望着目光微垂,沉默思索着的林杉,江潮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还是提示了一句:“大人若要追查廖世的真实踪迹,居所角院里那几只短尾狐狸可以派上用场。”
林杉仍在沉思,闻言只是随口说了句:“怎么用?”
“昨天傍晚跟踪廖世的探卫虽然没能坚持多久就跟丢了,但他们里头有几个人看见了廖世坐在贴地如飞的车架上,拧开葫芦饮了那老酒。”江潮徐徐解释。末了说出自己的设想,“虽然酒姐的陶壶已空,但凭那几只短尾狐狸接受过的特殊驯养,只要让它们再嗅一嗅空酒壶,定能有收获。”
“那就……”林杉几乎就要同意江潮的建议,但话至嘴边,他又略微迟疑起来。
顿声片刻后,他招了一下手,江潮走近桌边,躬身侧耳。听他以极轻微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待到站直起身的时候。江潮的脸上已明显现出不解神情,犹豫着问道:“大人谋事一惯会将边缘琐碎切割干净,这次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林杉注视了江潮片刻,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道:“如果我不再解释此事。刚才吩咐的那些布置。你还会照做吗?”
江潮闻言不再犹豫,当即恭敬回复道:“不敢有违。”
林杉果然没有解释什么,只一抬衣袖说道:“那就去吧。”
江潮领命。朝坐在书桌后的林杉拱了拱手,然后就退出了书房。
已经在书房外等候了片刻的婢女兰雅看见门开了,江潮走了出来,似乎书房里的议事已经结束,她这才端着早已准备好的热汤点心向书房里走去。
在与江潮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又忽然被叫住。
伸指探了探沙陶汤瓮,又扫了一眼托盘上的两样糕点,然后微微一笑说道:“请兰雅姑娘不要介意,江某这样做可能有些过分谨慎了,但现在老药师已经离开此地,林大人昨天傍晚又出了异样状况,今天以及今后不得不小心注意啊。”
“嗯,这个兰雅知道,会多注意些的。”兰雅细声轻语地回答道,她脸上尽现温婉微笑,不显半缕介怀情绪。
江潮略微思索后就又说道:“平时林大人每天食饮都由酒姐照料,像我这样做下属的粗汉根本没必要过问。不过,酒姐偶尔也会被一些事务耽搁时间,就需要像你这样心灵手巧的姑娘帮忙了。今后你若再逢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尽可朝里头禀明一声,林大人再忙也不会令你一直等在外头。”
江潮这是在陈述一个实际情况,不想兰雅却从他的话中得出另一种意思。
她连忙蹲身为礼,致歉说道:“是兰雅做事失妥,不该木讷的只知道等。再等下去,这汤就凉了。若是回温,连滋味也败了。”
江潮连忙扶她起身,温言说道:“不必这么客气,江某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这就进去吧。”
端着托盘微微低着头走进书房,兰雅抬了一下视线朝书桌后方看去,就看见那位受到居所里所有人无比敬重的林大人坐在椅子上,似乎将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他微微仰着头,视线不知是停在了书房顶板的哪一寸位置上,亦不知他此刻是在为什么事而沉思。…
兰雅在书房靠墙边的另一张小桌上放下了托盘,然后打开汤瓮的陶盖,用汤勺舀出一小碗温热且无比清淡的冬菇山药汤。
耳畔听到碗匙磕碰发出的轻响,林杉收起了脑中思考的问题,离椅起身,行至那小桌旁坐下。在一般情况下,他极少在那张明显格局有些超长宽的书桌上用餐。
指尖捏起细窄瓷匙柄,微微低头尝了一口那温热清汤,待他抬起头来时,束手侍立在一旁,心绪有些紧张的兰雅就听见他缓言问道:“这汤是你的手艺?”
兰雅心绪更紧张了。
刚才在外头,江潮的话算是说得很委婉了。林杉的膳食向来都是陈酒在照料,这一点说得没错,但陈酒却没像江潮说的那样偶尔有时因事缠身而照顾不到这边。陈酒虽然在小镇上开办了酒坊,但酒坊的生意渐渐兴隆起来,却不见她有扩充门面的意思,就是因为她日常事务操持的重心一直都是在林杉这边。
陈酒几乎从不疏漏林杉这边的事务,而准确算起来,今天还是兰雅第一次有机会料理林杉的早餐。
紧张,是她此时心里避免不了的一种情绪,她敏感的神经忐忑着,不知道林杉会这么问,是不是因为她有哪里做错了。
不过,她并没有紧张太久,因为不等她开口回答这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已经留意到她自然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慢慢攥紧的林杉就又说道:“这汤的味道还不错。喝着令人心里很舒服,多谢你的手艺。以往向来是陈酒做这些事情,偶尔换一换口味,其实也挺好的。”
虽说是得了称赞,可看兰雅此刻脸上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更大过了喜悦。
从来没有人夸过她做的汤。
因为她的确没有煮汤的天赋,做的饭菜也滋味平平,大约就像以前她在穆老将军府时听那些婆子说的,她做饭的水准也就够把生的煮熟,吃不死人而已。
此时听到居所里所有人尊敬和服从的林大人夸她煮的汤味美。她除了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在做梦。另一件立即想做的事情就是自己也尝一口这瓮中的汤,是否自己的手艺在不知不觉中真的提高许多?
不过,她虽然心里怀疑,也没有机会立即行验证之事。但在她看来。坐在眼前的这位大人实在没有必要假意夸赞她。并且他接下来的一个举动也再次向外证明,他刚才的夸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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