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靠在沙发上,看见桌面的烟缸和几只熄灭的烟头,把它们倒进垃圾桶里。她任由自己那么呆着,视线扫到墙角的篮球,扫到墙上的时钟,又注视着桌面扑克牌似的作文纸,注视着桌面笔筒上用小书夹夹着的一张拍立得,迟到那会儿,香肠主任给她海绵宝宝的全身照,上边还有油性笔龙飞凤舞的两个字,邹辰。
没想到他还留着,白墨笑笑,视线溜达了一会儿,再扯到别的地方去。
这样游移了一会儿,逐渐犯困,眼皮子耷拉。
她往下挪了挪,把整个人窝在沙发里,双脚伸直在外面,头刚好枕在扶手里侧的软垫上。
沙发不大,白墨双腿都吊在外边,她枕着软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邹辰去医院的时候,韩小曼也在。
两人陪着韩妈说了一下午的话,又帮她擦洗着身体。
一整天,邹辰都是面无表情的,一进入病房他就感觉身上灌了成吨的水泥,背脊像打了一根钢板,负罪感仿若铺天盖地的牢笼,把他紧紧桎梏。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并没有得到缓解,徒生烦躁,时不时带着凌厉的钩子在他皮肤上划过,勾带出新鲜的血液和最恐怖的回忆。
特别是和白墨确定了关系,让不安更加沉重。
第七十一章
病房里紫外线杀菌灯散着幽幽的光,床上的女人很瘦,脸颊深深凹陷进去,好像一颗子弹洞穿了腮部,将所有的肉都掳走,纸一样菲薄的皮肤,敷在嶙峋的骨茬上,呼吸浅浅的,微不可闻,病服套在她身上,像一根孤零零的架子,在下午一天最热的时候,也有一种鬼魅似的感觉。
冰冷的仪器和消毒水使得屋子里充斥着钢铁一般的锈气。如果不是心电图的折线在走动,差一点让人有一种她不是活人的错觉。
韩小曼守在床边给韩妈削苹果,刀锋在指尖旋转,速度越来越慢,果皮连成长长的一串。她眼眶红红的,哽咽道:“妈,你知道吗,每次给你削苹果我总在心里祈祷着,幻想着,只要削完果子,皮不断开,你就能醒过来。”
“一开始,每次削到小半就断皮,我就安慰自己说,让你多睡一会儿,让我多练一会儿,你醒来后我就可以每天都给你削水果。”
“可是我只让你多睡一会儿的,谁让你睡那么久呢!你知道吗,第一次削成一圈完整的皮我有多兴奋,我兴奋地嚷嚷说,‘妈,看!’结果一抬头,你还是躺在床上,连眼皮都不舍得睁开,连眼皮都舍不得睁开来看看我……”
小刀顿了顿,刀锋一转,韩小曼手中的苹果皮掉了,她没有削完。
“妈,将近3年了,头两年,我每次都期许着你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会动一动,看着我笑,可现在,我再也不敢削一个完整的苹果,我怕削得多了,会不灵验,再削下去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算了,不说这些伤感的,今天是元旦,妈,元旦快乐。”韩小曼从包里取出一份包装精致的盒子,“你看,我给准备了礼物。”
邹辰站在床尾,暗刺埋在他胸口,化脓的疮疤隐隐胀痛,尽管看了许多次,每一次都让人筋疲力尽身心疲惫。
他推门出去,闭眼蹲在走廊的墙角,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病房里隐约透出。
“差不多要放寒假了,妈妈,上个月月考学习比较紧张,没能来看你……你知道我考了多少名吗,你猜猜?猜不到吧,我悄悄告诉你……”
“奶奶身体很好哦,她最近总喜欢出去跳跳广场舞,一顿要吃两碗饭……”
“阿辰的手好了,他是体育生嘛,经常会磕磕碰碰的。”
韩小曼的声音忽然被掐住了,像断带的收音机,尔后才缓缓颤抖道。
“妈,你知道吗,阿辰说他有喜欢的人了,他说他喜欢上我们学校一个女生,还说,俩人已经在一块儿确定关系了,妈,你告诉我,一定是他在说谎对吗?妈,你快点起来吧,你女儿被欺负了。”
邹辰靠在墙上,仰头看着天花板,黯淡的黄斑和一点点脱落的墙皮不见了,雪白一片,什么时候这家医院又新粉刷了一次?邹辰喘着气,呆呆地站立一会儿,走到楼梯间,坐在台阶上,掏出一支烟来抽。
水泥地面冰冰凉凉的,透过裤子渗入骨子里。
耳边传来一阵嘲讽,“怎么,不愿意听了?是不是觉得不好受?”
邹辰没有转头,烟雾缭绕中他的神情显得模糊不清,他又轻轻啜了一口,盯着墙壁块砖与地面的衔接处,不说话。韩小曼盯着他高大微屈的背影好久,才从楼梯上下来,坐到他旁边,抽掉他嘴里的烟,塞进自己嘴里吸了两口。
韩小曼不会吸烟,涩味呛到气管,拼命咳嗽,烟支也掉在地上,烟头还闪烁着腥红。来往的路人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前行。
邹辰忽然有些心软。
韩小曼见邹辰看她,想扬起一个笑,却又抑制不住咳嗽,直到把眼眶都咳红了。她往邹辰身边挪了挪,想挽住他。
但邹辰起身了,他站在台阶口的窗边,“别这样。”
韩小曼的双手还僵硬在空气中,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她笑了笑,踩灭地上的烟头,歪着头问:“我哪样了?”
邹辰看着窗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长得令韩小曼心里挂着的石头越来越重,像溺在江水中般,愈发下沉,愈发恐慌,嗓子干涩,很想说些什么甚至是尖叫。
邹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未经打磨的陶器,他说:“小曼,从三年前某一天到今天,我一直很内疚,我不知道自己当初轻狂的举动会那样轻易地毁了一个家庭,我很感激,你当时没有在车上,很感激你妈妈没有失去生命,感激还能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弥补,而不仅仅是悔恨自责……”
邹辰很害怕,车祸发生的记忆像饕餮一样啃食掉他所以的轻松愉悦,只留下这份刻骨铭心的疮疤。
人行道上,一个篮球从两个少年的争夺中脱手,其中一人追着球冲向马路,耳边响起轮胎划破水泥路尖锐的急刹声和紧随其后震耳欲聋的碰撞声。少年扑坐在地上,周边群众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卡车司机脸色煞白跌跌撞撞下来,颤抖地拨通的120。
小轿车已经翻了,半边车头凹陷进去,车身燃起浓浓的白烟,破碎的挡风屏裂开一个大口子,不少玻璃扎在轿车司机脸上。
少年浑身颤抖地抱着篮球,满世界只剩下黑色和红色,还在人行道上的少年也怔住了,呼吸停在那一刻。
……
韩小曼走上去从后边抱住邹辰,“我一直不懂,你说要照顾我一辈子,为什么却又做不到和我在一起?”
邹辰又不说话了,大片大片空白的沉默让韩小曼徒生一股戾气。手腕被邹辰钳住,一点一点压着她的力道往下放,她嘴唇干燥抿成两条白。粉笔,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说啊,你说话啊。”
她炮语连珠:“是不是因为白墨?是不是因为那小贱。人?!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爸妈吗?”
邹辰拧着她皓白的手腕忽然加重了力道,他转过来,凌厉的眼神缓慢地扫过韩小曼的眉,眼,鼻,唇,叹了口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认,也不愿听我说,你做了那么多,在你妈妈面前说了那么多,无非不是想逼着我离开她,不可能,我离不开她,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第七十二章
韩小曼一怔,泪水夺眶而出,邹辰松开她,任由韩小曼跌坐在地上。楼梯口,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连呼吸都艰难无比。
慢慢地,韩小曼抹掉眼角的酸涩,道:“你和她不会长久的。”
“我原以为你只是冷漠,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根本就没有心!我还不明所以像傻子一样被照顾着,喜欢上你,你要隐瞒真相为什么又要让我知道!为什么不藏得更好一些!你放不下责任,又放不下感情,一脚踩在要照顾我一辈子这份诺言的小船上,一只脚又留恋着白墨带给你新奇,轻松感情的篱笆里,想到什么就挥舞着什么,你以为世界上有那么好的事吗?!”
邹辰抬起头,狭长的眼眶中有点薄红,他的语气很慢又很遥远。
“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任何人,韩小曼,你知道吗,每次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到车祸现场,想到病房亮着的红灯,想到太平间里苍白的裹尸布。那天,我跟着救护车一路跑,躲在墙壁后边看着你和奶奶哭成一团……那是一场噩梦,到现在都没有醒来。”
他的话像一把锐利的刀子,扎进韩小曼心里,又扎进自己心里。
“啪!”
邹辰脸上挨了一巴掌五指印,韩小曼不停地哽咽,打嗝,胸腔起伏。
“我不要你的忏悔,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邹辰晃神,静静地说,“我一直在想,想了很久很久,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这两天才想明白,是我错得太离谱了。我以为只要我努力一点,就可以代替你父母照顾好你,从车祸发生的那天起,我就只想着要怎么去挽回,怎么去弥补,一开始接近你就没有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怕你会拒绝。我只顾着我的感受,却忽略了你,一直不去想如果有一天你明白我的意图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你会怎么样……我只是为心里好受一点,负罪感轻一点……”
听着邹辰自我反省的话,韩小曼的心一点一点凉了,眼泪簌簌地扑得更汹涌了,火车要脱离轨道了,两个人争过无数嘴,却没有哪一次这样冷静一下缓慢地疲惫地剖析内心。
“结果,那天在病房里你还是知道了,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你不再领我的情,不再接受我的好意,你就像变了一个人,刁钻,任性,不可理喻,惹出许多事。”
韩小曼小心翼翼地拉住邹辰的衣袖,指骨泛白,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角,她急切地打断邹辰:“我不恨你,我原谅你。”
沉默了一会儿,邹辰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其实我希望你恨我,你越是恨我,我心里的负罪才越小,是不是很可悲?”
韩小曼焦急地摇摇头:“别这样,我求求你了,我现在不要你扛了,我不需要你扛下这码事故,不要你那么伟大了行吗?不过是闯了红灯,真正害得我们家支离破碎的是那个货车司机,他违章驾驶了,他醉驾,已经被判刑了。”
“阿辰,我们抵消了好不好?你别喜欢白墨了,我们在一起好吗?”
邹辰垂下了眼睑,“我们不可能的。”
楼道内陷入良久的寂静,韩小曼低低地笑着:“是不是在我身边你觉得特别的压抑,特别的累?”
邹辰没回答,站立着如同石膏般僵硬。
“阿辰,三年时间不短了,你掏心掏肺地对我好,就算是养一只狗它都会对你摇摇尾巴,可我呢,我不是宠物啊,我是人啊,我有感情的啊,你怎么能这样自私呢?”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模样?”韩小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只觉得舌苔苦涩,“人太贪心了,开始只是想多看你一眼,渐渐变成分享,努力克制占有欲还是会想时刻占有,开始不满,开始挑剔,想要改变,想完全同化,因为无法实现所以暴躁,焦虑,竭斯底里。”
邹辰心里五味陈杂,这个事实砸得他头晕目眩,许多话语一齐涌上,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世界上最凉薄的话。
韩小曼没有想到邹辰会道歉,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他被阳光笼罩着的半张脸,显得寥落。
韩小曼的心像被一只爪子掐住,让她疼得透不过气,她紧拽着拳头,腮帮子咬紧,绷得如同满弦的弓:“现在理解了吗,喜欢一个人是全心全意的,你根本就放不下这份负罪,你还能全心全意对她吗,如果白墨也喜欢上你的话,她只会比我更惨。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白墨吗,真的是纯粹的喜欢吗?”
邹辰面上出现一瞬的晃神,有一点茫然,像刚刚从蛋壳里出来的小鸡。
韩小曼继续道:“是不是犹豫了,是不是连自己也不能肯定?那我帮你说吧,你对我好是因为你想摆脱内疚,和白墨在一起或许有那么几分喜欢,更多的却是想摆脱内心的压抑。你知道吗,你这样不过是在选购商品,你看上了它的功能,所以愿意花费金钱来交换,愿意在商品上付出一丁点感情,那么划算的买卖,便让你获得这份愉悦与轻松。”
“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本能,不是喜欢!”
邹辰凉凉的声音如水起伏,“或许吧,我承认,和她在一起很轻松,没有压力,一开始我确实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接近她的,后来我发现不是,越掘越深,越陷越深……”
韩小曼斩钉截铁:“但是,你根本就不敢和白墨全数坦诚,你怕她听到后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
她紧紧盯着邹辰赤红的双眼,不再伪装,变得竭斯底里,“难道我说得不对?我们从来没有为这个事吵过吗?只不过,或许白墨现在的商品价值很高,所以你愿意多付出一些感情和时间。你活得那么阴暗,我也活得那么阴暗,只有我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
第七十三章
这些话像在冰湖中投入一颗陨石,蒸腾的烟雾完完全全把邹辰包裹住,让他辨不清方向,韩小曼的声音全部化成嗡嗡的震鸣,让他心乱如麻,纠结成团的麻线已经把他裹成了一个蛹,挣扎不开。
魔音环绕在耳边,不是喜欢,这根本不是喜欢,这是商品交易,只有我们俩才是天生一对。
邹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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