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色敌不过夜色的镀染,像稀释过的墨水般,一丝一缕地飘渺。邹辰的思绪也跟着飘渺,他想了很多,想了奶奶,想了白墨,想了韩小曼,毫无头绪,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走马观花似地从他眼前略过,虚虚实实。
脑子里似乎有线纠缠在一起,打了结,他看着手机里那条短信,心里像是牙被拔掉的齿床,嗖嗖地透着风。
嘴唇有些干涩,他起身倒水,路过卧室门口,依稀听到韩小曼在说梦话。推开门进去,韩小曼蜷缩着,被子揉成团被她搂在怀里,邹辰开了小灯。
清亮的灯丝下,韩小曼睡颜的轮廓被悄然柔化,比往日多了一份干净,初一那会儿的她也是这个模样。
似乎时间过去很久了,不知不觉中很多事情都变了模样。
天花板是水泥的,蓝色的墙壁在暗色中像霜雪般的白灰,连带着韩小曼的睫毛,也轻颤着白得凄惨。她似乎陷入梦魇,嘴里一直说着梦话,满脸惊慌,伸手想抓住什么,又徒然落空。
邹辰轻拍她的脸颊,“小曼,醒醒。”
韩小曼几乎没什么反应,还是缩着抖着,手臂露在被子外边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直到邹辰伸手将她的手握住,缓慢地拍着她背后,才逐渐安抚下来。
邹辰单手将被子给她裹紧,刚想抽手离开,韩小曼猛地一痉挛,开始无意识地喊奶奶。这次,她真的是被吓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奶奶此刻对于韩小曼的意义或许比她爸妈更为重要。
几经多次,每次他一离开,韩小曼就开始说梦话。
邹辰也不走了,关了灯,默不作声地半躺在另一边床侧,除了手握着韩小曼,中间几乎隔着一人宽的距离。
夜半,韩小曼睁开眼,首先看到了邹辰,心里半分惊喜半分感动,这才发现被子全在自己身上,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将被子腾一半到他身上。
晨光透过窗户,屋内的一切像浸泡了显影液,渐渐显露出轮廓。
白墨大清早就在厨房里忙活,蓝书躺在沙发上,看着她的背影有点出神,他没有想到她会真的这样做,懒到骨子里的一个人,连自己饿了都不愿动手,真的很难想象白墨会为了别人在厨房煮吃的。
小家伙长大了。
白墨端着面出来,在蓝书鼻子前秀了一圈,喜滋滋道:“怎么样,比起你煮的也不差吧?”
蓝书拧过头没理她。
白墨边端着面,边从邹辰家门口的地毯下取了备用钥匙。
打开门,她看到了两双鞋,目光略略在客厅扫了一眼,一件女款的外套挂在沙发。
第九十一章
白墨脸上的表情迅速僵死,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有点茫然,像个孩子一般懵了,她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手,让面条不溅出汤汁。
一步一步靠近卧室,她清晰感受着心跳。
站在卧室门口,一张大床,邹辰和韩小曼躺在上边,被子在翻身的时候被拉扯掉,有一小部分掉在地上。韩小曼穿着一件宽松的衬衣,解着两颗扣子,露出光滑的香肩以及胸口隐隐绰绰诱人的沟壑。
邹辰睡得浅,听到动静睁开眼,他愣住,瞬间清醒。
白墨眼睛有点一点浮肿,明显是睡不够精神不济,她手里端着碗,碗中还漫着腾腾的热气,香味四溢,极易勾起肚子里的馋虫。
白墨木着脸,视线从邹辰脸上缓缓地移动到床中央,两人紧紧扣着的手,褶。皱的床单。浓烈的苦水像水蛭一样钻进她鼻息,她觉得手中的瓷碗烧得烫手。
“嘭!”
瓷碗接触地面,四分五裂,面条连着汤汁顷刻间铺开,浓烈的味道弥漫。滚烫的温度灼伤了白墨的脚背,也灼伤了她的心。她一动不动僵立着,眼眶倏地红了,忽然感到一阵难忍的揪疼。这种疼或许在她童年也有过,那时候,她稍有不顺就会哭,嚎啕大哭,哇哇大哭,可小学后几乎没有流过眼泪,已经多久没有尝到这种苦涩的滋味儿了。
韩小曼惊醒,有点慌,拉高被子挡住自己。
白墨眼里边的光芒跟探照灯似的,一点一点湮灭。透过窗帘的阳光,依旧温柔柔和,带着乳汁样的朦胧,白墨却察觉不到一丝暖意。
短暂的空白后,她瞧了一眼韩小曼,对邹辰淡淡地说。
“我昨天等了你一天的电话。系鞋带两只鞋不小心系在一起,一个小时的数学卷子我写了两个小时,做黑板报时弄泼了一桶水,洗澡把沐浴露当成洗发露……然后决定早上起来给你做一份早餐。不是说,洁癖只对我一个人免疫吗?”
邹辰张了张嘴,嗓音干涩苍白:“能听我解释吗?”
白墨平静地看着他,双目空茫,让人读不出任何信息:“你忘了?我也有洁癖,邹辰,你真不讲究。”
说罢,她转身离开。
邹辰赶紧跳下床,上前一步拽住白墨手臂。类似乘坐跳楼机安全扣的钢箍,白墨感到自己的双肩被死死扣住,力量大到一阵一阵地刺痛。
“放手。”
“不放。”
白墨嘴角勾起一道极其嘲讽的弧度,她身上刹那的沉默和压抑,如同破掉的水泡一样无迹可寻。
“怎么,想像上次‘强。暴’一样逼我就范吗?”
邹辰的手徒然垂下,所有话堵在了喉头,张着嘴,像忽然被拔掉了电源。
楼层隔音不好,蓝书听着响动暗道不好,套上拖鞋就冲过来,只简单一眼,眼前的状况就很明晰了。蓝书牵着白墨,像牵着一个木偶般带她出去。
到门口时,蓝书站定,面无表情:“我和阿墨认识了十几个年头,她一次也没有为我煮过一碗面。”
邹辰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韩小曼关上门取了自己的衣服换上。
屋子里十分安静,谁都没有开口,大冬天,散在地面汤汁很快凝结了,浮着一层洁白的油脂,手机突兀地响起,一个陌生电话。
“哪位?是是,我是她孙女,”韩小曼声音豁然拔高,欣喜微颤,“您说我奶奶在北民街派出所吗?哦,好的好的,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我马上去接她……不用吗,嗯,好,麻烦您照顾她了。”
邹辰揉揉太阳穴,松懈下来。
“谁的电话?”
“派出所,工作人员说,奶奶昨天老年痴呆犯了,买完菜后忽然不记得回家的路,被好心的路人送到派出所。她没有手机,也记不全家里头的电话和我的号码,所以片警没法儿,只能让她在值班室呆一晚。今早奶奶刚想起来住址,被两个片警送回家后立马给我打了电话。”
“嗯,”邹辰到浴室简单地洗漱,“中午我送你回去,顺便去看看老人家。”
韩小曼上前两步抱住他的腰,轻声道:“谢谢你。”
邹辰不着痕迹地拉开她,“烧才刚退,再吃两片白片吧。”
“阿辰,我没有别的意思,”韩小曼轻轻唤着,她再次从后边抱住邹辰的手臂,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我知道你的关注点已经不在我这儿了,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在乎我一点儿,不是因为我爸妈或是我奶奶才把我搁在心里,你老不把我当回事,我难受。”
邹辰叹了口气,久久才说:“小曼,把帖子删了吧。”
韩小曼抿唇:“好。”
……
白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桌面的书和卷子,然后出门,走之前还叮咛,“小舅舅,中午想吃鱿鱼卷。”
蓝书担忧地看着她,小侄女的表情太平静了,这种平静很可怕,他宁愿她能哭出来,甚至大吵一架怎么都好。情绪憋在心里是压不住的,人的心就像气球一样,烦躁,委屈,郁闷,压抑都是气,气球纵然有弹性,打进去的气多了总有一天也会撑爆。
蓝书笑得有点苦涩,他自己的事都没有解决好,现在也没有什么资格对白墨说三道四。
教室里,白墨把手机扔在课桌最底层,用厚厚的书本习题集压住。
语文,英语,历史,物理,数学,白墨都听得极其认真,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看着黑板,时而做做笔记。佘清海往这边一瞄,不住地点头,露出一口的黄牙,果然是棵好苗子。下课空余的时间白墨也在埋头做题,昨天落了一些作业没做完。
白墨这么拼,弄得于洋也紧张了。
“同桌,你现在就开始期末复习了?”
白墨:“?”
许娜转过头来:“以为人人谁都跟你似的?临考两天才抱佛脚,还认为有奇迹出现祈祷自己能考第一。”
于洋:“你懂什么,我那是信念,向宇宙发送电波。”
许娜啧啧赞叹:“你都不害臊吗,咸鱼,说真的,有时候你就乐观得像个屁一样,总以为自己能惊天动地。”
于洋:“……”
第九十二章
毕竟是省重点,学生们都以学习为重,而且会特别关注班里头一二名的学霸。一旦他们有什么动静,班里一小半的人都会偷偷瞄过来,窃窃私语,“白墨又在做练习了,她下课就没离开过座位,压力好大。”
弄得本来下课想出去休整一番的同学,又退了回来,翻开书继续看。
一股学习的浪潮就从这么个飓风口扩散,推及到了全班。
中午,白墨抱着书从楼梯下来,刚到二楼,就从阳台上看到1班教室里,邹辰和韩小曼朝着车棚的方向一同走去,邹辰自然而然地帮韩小曼拎着书包,动作仿佛经历了无数遍,无比地和谐。
白墨顿了顿脚步,觉得指尖有点凉。
电车推出来,邹辰跨在前边,韩小曼搂着他的腰,长扬而去。
许娜每天从严扬那儿弄来的消息跟天气预报一样准时。
第一天,“韩小曼又去188训练场地那儿找他了,小墨,我说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这算什么事儿啊?”
第二天,“你家那个今晚送韩小曼回家了,你们小两口闹矛盾也不能让那个小蹄子趁虚而入啊。”
第三天,“别说我不提醒你啊,才几天时间小蹄子已经和篮球队那些老少爷们混熟了,手段比你高明的不止一丁半点。”
第四天,拍桌,“真的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听扬哥说完我都冒烟了,拿木钻钻两下就立刻起火,小墨你能不能给点反应,别老一副看破红尘无动于衷的模样!”
白墨拍拍许娜的手,她在笑,玩味儿的,调侃的,漫不经心的,“辛苦了。”
许娜叹气,“随你吧。”
不是说看破红尘,也不是无动于衷,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可知道她又能说什么?如果说对不起是世界上最凉薄的话,那么责任便是感情中无所欲为畅通无阻的借口。
白墨捏了捏手机,里边一条一条信息和未接来电像四岔路口的拥堵现场,小公主的备注仿佛一闪一闪的警报灯,莫名心慌。
除了作业习题,白墨已经不愿意再做多余的超负荷的思考,下完晚修,回到家倒头就睡,大有一股睡到天昏地暗,至死方休的苗头。
不论蓝书吆喝她出来吃面,吃炸鸡,吃烧烤还是吃披萨薯片,白墨都无动于衷,只一句话,“好困,小舅舅你别吵,让我睡一会儿。”
敲门声消停了一会儿,接着,更迅猛更密集的敲打响起。蓝书黑着脸,“给我赶紧出来洗澡,你晚饭就没吃多少,我做了宵夜,我数到10,1,2,3,4,5……”白墨只感觉头顶一亮,蒙着脑袋的被子没了。
蓝书把一张卡一根铁丝扔她床头柜上,一把将人拽起来。
“没必要吧你,不过是滚了一张床上,瞧你伤感憔悴成这样。按照你的逻辑,我们俩从你6岁就滚一块了,你小男友要怎么想,是不是该心痛欲绝,跳楼自尽?”
白墨挣了两下挣不开,被棉被裹成粽子直接扛到客厅,她幽幽道:“你不懂。”
蓝书:“……”
蓝书将鲈鱼汤嘭地一下放到桌上,一个字:“喝。”
白墨:“我减肥。”
蓝书将勺子塞她手里,“你身上没到二两五花肉,再减卖出去价钱就不好了。不喝完你甭想睡觉。”
“那我不睡了。”
蓝书捏开她的嘴,勺子舀递到她嘴边:“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自己喝,第二个是我来灌。”
在小舅舅的淫威下,白墨打着饱嗝窝在床上。
日子循环往复了几天,很多次蓝书都想冲到隔壁去敲门,被白墨死命拉住,对邹辰,她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枕着枕头,做了一个梦。
梦里,邹辰脸上长满了褶子,头发花白,躺在榕树的摇椅上乘凉,夏天炙热的日头透过细密的繁叶投下点点铜钱的光斑。白墨从屋里头出来,讶异地看着他,“你怎么那么多皱纹?”邹辰拉过她的手,上面细纹满满,无奈道,“我们都七十了。”
白墨不信,往自己身上看去,暗色的素衣,老人布鞋,手上褶皱暗黄的皮,以及手腕通透的手镯。白墨伸手摸了摸头,短发变得很长,在后脑勺打了个绾。
邹辰捏了捏她腰上的肉,软软的,圆圆的,老人笑道,“你看,我把你养到150了。”
真的七十了吗?
原来,我们一不小心就白头偕老了……
皱纹里含裹的笑意那么温馨,安详,比炎炎烈日更带着炙热人心的温度。
笑着笑着,白墨醒了,房里黑漆漆一片,还是冬天,空气里弥漫着冰冰凉凉的水汽。她揪着自己的胸口,将头嵌在枕头里,脸颊湿了,感觉疼得喘不过气,原来,是真的想过就那么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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