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痛了吗?没错,因为你脑子里生了一个恶性的肿瘤,它最终夺去了你的生命。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你有着非常强烈的生存欲望,即便你死了以后,这种欲望仍然存在着。所以,你一直都以为你还活着,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死了。或者,你已经隐约地意识到了,但因为你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你始终不敢正视它,只能够用虚幻的生命来欺骗自己,用生存的臆想来代替死亡的现实。”
“别说了。”肖泉几乎是哀求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痛苦万分地听着池翠的话。看起来,他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生命真的不能承受如此之“轻”。
池翠步步紧逼地说:“在黑夜的地铁里,你像一个幽灵那样穿梭在人群中。不,你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去的鬼魂。”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房间里又死一般寂静了下来。
肖泉睁大了眼睛,冷冷地看着池翠,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然后,他轻轻地念出了一句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你终于明白了。”池翠轻轻地抹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原来,老人们所说的‘活死人’,指的就是我这种人。”肖泉苦笑了一声,“或许,我应该再回到坟墓里去。”
“不。”池翠紧紧地搂住了他,“你还不明白吗?肖泉,我不能没有你,就像重阳之约故事里的妻子。而且,还有小弥。”
“小弥?”
池翠张大了嘴:“你不知道吗?”
“等一等。”他把手指竖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后紧盯着她的眼睛。半分钟以后,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说:“你是说……他是……我的?”
“对。”池翠猛地点点头,“他是你的儿子,幽灵的儿子。”
他忽然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眼睛里又变得一片茫然,他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儿子,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我给他取名肖弥赛,谐音就是小弥赛亚。”
“救世主?不——”肖泉立刻摇了摇头,“我的儿子不可能是天使,只可能是魔鬼。”
池翠的心里一颤,七年来的苦闷一下子涌了上来,但她依然克制住了,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肖泉,你千万别这么说。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
他忽然往后退了退,身体直靠在墙上,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怎么了?我带你去见儿子吧。”
然而,肖泉却没有反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翠的身后。
池翠感觉很奇怪,于是,她也转过头向身后看去。
——小弥正站在门口。
她站在十七层楼的阳台上,从这里向东面眺望,甚至可以看到遥远的江岸,港口里竖着巨大的吊车,江边停泊着许多艘海轮。从江边吹起了很大的风,直冲进她的鼻息中,她深呼吸了一下,能感到风里隐藏着泥土的气味。
经过了昨晚的奇遇,池翠的脸色不再像过去那么苍白了,变得红润了许多,光滑而且饱满。她终于深信了:长久的寂寞使女人憔悴,当她们摆脱了寂寞之后,就会立刻变得惊艳无比。所以,在那关于重阳之约的故事里,妻子会如此热烈地渴望丈夫归来,假如丈夫失约,她便不惜一死。
池翠倚在阳台上眺望了很久,流畅的脸部线条裸露在风中,看起来就像是小别归来后的新妻。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肖泉了,除非——是在地下的坟墓里。然而,时隔七年之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深夜,他居然又像幽灵一样回来了,不,他本来就是幽灵。
对池翠来说,七年是无比漫长的时光。但对肖泉而言,或许七年的光阴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关于执妄和臆想的梦。当他一觉醒来,并不知道自己是生还是死,正如庄子的梦:究竟是我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我?
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在这一面的阳台上,是看不到落日的。但她能见到如血的夕阳洒在远处宽阔的江面上,泛起一阵金色的反光。她回头向房间里叫了一声:“肖泉,你看外面的景色多美。”
肖泉没有应对,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从昨晚肖泉踏进家门到现在,他一直呆在房间里,甚至连阳台上也没去过,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对白天似乎有着某种恐惧。
池翠离开了阳台,回到了卧室里,肖泉独自坐在床边,正翻着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她伏到肖泉耳边,轻声地问:“还记得这本书吗?”
他陷于沉默中,任何的回忆都使他心中隐隐作痛。书中还夹着一块白色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一支笛子。他拿起手帕静静地看着,目光完全集中在了笛子上面,似乎若有所思。
“你不愿意回忆吗?”
肖泉幽幽地回答:“我生怕我梦醒了以后,便又会回到我的归宿中去了。”
“归宿?”
她忽然明白了,肖泉所说的“归宿”,便是他的坟墓。
不,池翠不能让他回去,为了她自己,更为了儿子。小弥不能没有父亲,即便是个幽灵父亲,但也总比没有父亲要强。
过去,小弥经常问妈妈,为什么人家孩子都有爸爸,而他却没有。池翠感到一阵心酸,她只能这样对儿子说:“你的爸爸,是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小弥你放心,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在你和妈妈最危险的时候,他会踩着七彩的云霞,披着满天的星斗,来拯救我们。是的,他是一个救世主,所以你是一个小救世主——弥赛亚。”
她知道自己不该欺骗儿子,但除此之外她又该如何解释呢?难道要她告诉小弥:“你的爸爸早就死了,在认识妈妈一年以前。”不,她不能这么说。
现在,小弥的爸爸终于回来了。
当今天早上,儿子出现在卧室的门口以后,他们都很吃惊,但池翠立刻就恢复了镇定,她把小弥拉到身边,指着肖泉说:“小弥,你不是经常问爸爸是谁吗?现在,爸爸终于回来了,就在你的面前。”
小弥看着肖泉的脸,那双重瞳死死地盯着他,看起来样子有些吓人。肖泉面对着自己的儿子,似乎也没有心理准备,反而显得有些不安,甚至有些回避儿子的目光。
“这孩子可能是最近受了刺激了。”池翠想起了小弥在地下的经历,她抓住儿子的手,把这只小手送到了肖泉的脸上,“小弥你别害怕,他是你爸爸,你先摸摸爸爸的脸。”
儿子的手轻轻地触摸着肖泉的脸,但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突然,小弥跳了起来,那只手像触电一样弹了开来。男孩立刻躲到了妈妈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盯着肖泉,他在妈妈的耳边轻声说:“妈妈,他不是人。”
池翠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真想打小弥一个耳光,但又觉得儿子说得没错,他的父亲确实不是人,而是一个鬼魂,一个八年前就已死去的鬼魂。
谁都逃不过小弥的重瞳。
肖泉低下了头,不让小弥看到他的眼睛。池翠回过头看着小弥的瞳孔,耳边忽然闪过老恶魔风桥说过的话:“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瞳人。”
一股沉重的阴影又压在了她的心头,她只能对儿子说:“小弥,等你长大了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然后,她就把儿子打发回了房间里。
整个白天,小弥都沉默寡言,静静地呆在房间里,更没有对肖泉说过一句话。他每次见到肖泉,都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像是盯着一个贼似的。
原本,池翠以为肖泉回来以后,小弥便能够享受到父爱,这个残缺的单亲家庭会恢复完整。但肖泉幽灵的归来,让小弥更加充满敌意。或许,这男孩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接受这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父亲。
“池翠——”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肖泉终于打断了她的沉思,他抓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将来我们该怎么办?”
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将来该怎么办?永远和幽灵生活在一起?肖泉已经死了八年了,他没有户口没有身份,他不能走到蓝天底下,不能见到阳光,社会不能接受他的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社会中。然而,池翠已经为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七年的痛苦换来的,不仅仅只是一夜的重逢。不,她不能抛弃他,不能让他再又回到坟墓中。她已经打定主意了。
“肖泉,我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他们的手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池翠忽然有些激动了。但他却没有表情,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
池翠继续说:“我和你还有小弥,我们三个,谁也不能离开谁。”
忽然,肖泉露出一股奇特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池翠看着肖泉的眼睛,忽然有些犹豫。电话铃不停地响着,她终于拿起了电话。然后,她听到电话里传来苏醒的声音。
“是你?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电话里苏醒的声音显得非常着急:“池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什么事?”
“这事非常重要,我想尽快告诉你。”
“不,今天晚上不行。”池翠注意到肖泉正在盯着她,“明天早上吧,怎么样?”
“那好,明天早上我等你。”
电话挂掉之后,她又坐回到了肖泉身边,一言不发地依偎在他怀中。
窗外,夕阳已渐渐西下,夜幕正悄然降临。肖泉也变得温柔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池翠似乎已经忘掉了,此刻拥紧她的人是一个幽灵。她只想让此刻永留。
她在肖泉的耳边柔声道:“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爱你。”
早上起来的时候,肖泉还在鼾睡着,清晨的光线隔着百叶窗洒在脸上,他的眼皮是如此平静,呼吸平缓而均匀,看得出他并没有做梦。这让池翠有些羡慕,因为她刚做了一场噩梦,额头的汗珠还没有干。
她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她用最快的时间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把肖泉一个人留在了床上。她又来到了儿子的房间里,却发现小弥的眼皮正在剧烈地抖动着,嘴里说着一些梦话,很明显他正在做噩梦。池翠立刻把耳朵贴到了小弥的嘴边,但她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她摇了摇头,在儿子的脸上轻吻了一下,接着便走出了家门。
在路上她吃了一些早点,然后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原本,她早已决定永远都不再回老房子附近了。但昨天傍晚苏醒的电话,却让她的心底有些隐隐不安,或许他又发现了什么。池翠知道,还有一些关键的事情没有弄清楚,比如——什么是“瞳人”?脑子里立刻又浮现出了小弥和肖泉的眼睛,他们和夜半笛声究竟有什么关系?
池翠在车子上胡思乱想了一个多小时,抵达了老房子那一带。已经上午八点了,路上的人气又多了起来,看来自从失踪的孩子得救以后,人们对于夜半笛声的恐慌已经渐渐淡去了。
她来到了苏醒的房子前,那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回忆自己的童年了。过不了多久,这房子就要拆迁了,池翠相信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她小心地走上狭窄的楼梯,敲了敲苏醒的房门,却没想到一把就将房门推开了。
原来,房门根本就没有关,而是虚掩着的。
池翠屏住了呼吸,轻轻地踏进了屋子,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灰尘在阳光中舞动着。忽然,她有了种窒息的感觉,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直到她看见了苏醒。
——他的眼睛。
瞬间,她感到心脏像碎了一样难受。
她看到苏醒仰天躺在地板上,睁大着那双眼睛,眼球几乎迸出了眼眶。
这是一种无比恐惧的表情,他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头发一根根竖直了起来,双手的十指像猴爪一样蜷缩在胸前。他的全身看起来似乎经历过剧烈的痉挛。
他死了。
池翠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后退了几步,突然跪倒在了地上。胃里仿佛是抽搐了起来,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一个小时前吃下的早点,全都呕在了地板上。
噩梦还远没有结束……
这小女孩有着双梦幻般的眼睛,仿佛是两块藏在海底的宝石。杨若子静静地看着紫紫的瞳孔,在小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球上,依稀映出了她的脸庞。她们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就像是在互相透视彼此的灵魂。忽然,紫紫眨了眨眼皮,然后她低下头移开了目光。
“紫紫,看着我。”
杨若子搂着她的肩膀,大声地说着。但紫紫却露出一股慵懒的神情,她抬起头看了杨若子一眼,接着又把视线放下了。柔和的灯光打在她的头发上,看起来就像一只温顺的绵羊,这是一个美丽而又可怜的孩子,她永远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她需要别人的爱。
从紫紫被救出来到现在,已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但她始终都不说话,许多行为依然十分怪异。看起来,她并没有从夜半笛声的催眠中解脱出来,那地底的魔咒仍然控制她。今天,杨若子又带着紫紫去医院了,整整一天心理医生都在为她进行治疗。医生说紫紫处于一种很深的被催眠状态,甚至已经失去了原来的人格,而被另一个人格所代替了。由于紫紫始终都保持沉默,还弄不清她到底变成了什么人格,说得更简单一些,就是她在精神上变成了另一个人,但这个人又一直都蒙着面纱,谁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那个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人究竟是谁?
是另一个紫紫吗?杨若子的心里忽然颤抖起来,她不敢再想象下去了,她紧紧地搂着小女孩,她要以自己的爱来解救紫紫的心灵,让她摆脱魔咒。
忽然,门铃响了起来。杨若子打开房门,原来是叶萧。
叶萧走进房间,马上就注意到了紫紫的眼睛,他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安。他忽然回过头说:“若子,你今天去哪儿了?”
“我带紫紫去看心理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