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凶的幕后是徐夫人?萧睿?或者根本就是抗不住父母压力的萧泓本人?
反推想来,在今生这样的情形下硬要生子有何意义?不说生出的孩子要受苦受难,怀胎十月的过程自然会遍布凶险。
不负责任的生育,有时也同样是犯罪。
城中更鼓敲过五更,独卧在鸳鸯枕的曼云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梁顶,依旧重复着数日来的彻夜难眠。
“唉……”,不自觉地又从胸腔里逸出声长叹,心有千结的曼云。再一次翻身侧转。
然后。她的目光怔怔地坠进了一双不知已在榻边静等了多久的眸子。所有杂思瞬间如入深井,荡然无存。
周曼云彻底懵了。
没有任何预兆就突然回来的萧泓,一身黑衣融在暗室之中,紧抿着嘴唇。只一双眼眸散着沉静的星光。
他一言不发地将曼云从榻上直接抱了起来,仿若把她当成了个大号的木头娃娃,穿衣系带,着袜套靴,为妻子整装的动作麻利,象是已练过了千万遍。
“萧泓?!”,低头看着自个儿被套上的一身利索骑装,曼云愕然地轻唤出声。
疑问被轻浅掠过唇瓣的轻吻堵了回去,被男人抄手抱起的曼云索性放软了僵绷的身子。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先保证自己不会掉下去。
待双足在房门口被萧泓轻轻放下,曼云才发现院子里已聚了好些个人。
小桥流水,甚至在竹笼中正不断张牙舞爪扑腾的紫晶,都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让紫晶过来吧!”。曼云轻叹口气,对着正望着她的小兽张开了双臂。
笼门开,紫晶一个飞蹿就窝在了曼云的肩头。全然没了刚才的闹腾,蜷身盖尾闭上了双眼,似在表达因为全心全意的信任所以就随曼云带它去哪儿都成。
且随他去!
曼云的视线向下,落在了自己被丈夫伸手紧紧握着的右手上,十指紧扣,不依不饶。
她抬起脸对着萧泓粲然一笑。
东方欲晓,绯红的霞光如剑轻灵地划过了暗夜的幕帘……
即便背上一鞍双乘,骓影还是卖弄风骚地在冲出云州城北门时跑在第一位,翻腾的四蹄兴奋难耐。直到在看到山峦上已等着的一队人影时,才有些恼恼地慢下了步子。
周曼云勒牢了手上缰,目光随着刚才不等骓影停稳就已翻身下马的萧泓背影移动向前。
大清早比他们还早到的送别人正是萧泓的二哥萧潭。身量高瘦如鹤,脸削目细,比之萧家的其他兄弟少了些英武,却多出了些儒雅文气。
作为萧家次子,萧潭现正在云州留守主政。
萧潭有种冷静理智到死板的自律,即便是送别也透着掐着点的匆忙,与萧泓最后简单交待了几句就说要回城处理公事,翻身上马后才对远处牵着骓影的曼云拱了拱手,权作相送。
曼云慌忙地敛襟还礼,身子刚站直就又被萧泓再次箍回马上。
东方刚刚翻出一线鱼肚白,大约有二三千人的军队反着日头升起的方向,在一片苍茫中迤逦向前……
“萧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渐行渐远,云州城已看不到半点影子,一直装哑的曼云终于忍不住转头,对身后的丈夫惴惴相问。
“穷途末路,不如私奔?!”,萧泓低下头抵住了曼云微凉的额头,轻声解读着她眼眸中悄自暗藏的答案。
接着,萧泓在曼云难道果真如此的惊愕中轻笑着摇了摇头,还残留着几分憔悴痕迹的俊脸清隽,突显着象是更大了些的双眸越发黝黑。
“逃,能逃多远,即便跑到天涯海角又哪能逃得过自己的心?所以只是带你出来走走,现在看到的天空比景国公府后院看到的要更蓝吧?”
手抚过曼云的额头。萧泓轻轻扳仰了妻子的脸,让她的后脑勺毫无缝隙地紧贴上了自己的胸膛。
高悬空中的太阳不客气地散下一把光亮的金针,周曼云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眼波再轻轻侧转,跃入眼底的是一片辽阔高远的碧蓝,无边无际。
身下的马行速度不慢,可却象永远也走不出散着晴暖明净的天穹。
“曼云!”,单臂紧搂了下侧骑在怀的曼云,一声轻叹匝在萧泓的胸前。
好不容易养得丰润些的妻子又迅速地渐宽了衣带,细了纤腰。让他对自己此前骤逢突变时软弱而又自私的逃避更觉惭愧。
“对不起!”。曼云抢着丈夫开口之前先表了歉意。低下头将俏脸深埋了萧泓的身前。
萧泓愣了下,接着笑着低下头贴到妻子的耳边,“周曼云!我前两天夜里曾潜入萧家家祠偷翻过祖谱密档。”
“萧家溯源追到了古虞国的皇族苗裔分枝……先祖光远公受陈朝太祖封为景国公前,再往上数三代的萧家已是燕地边境的普通猎户……我的高祖怀恩公并非嫡妻亲生。而是从个姓石的妾室那儿抱来充嫡承嗣的。”
“还有……”,萧泓用高挺鼻梁蹭了蹭曼云的嫩颊,低声道:“族谱中夹着曾祖父、曾叔祖父等几位的小像尽皆高鼻深目、轮廓鲜明,留着类似胡客的虬髯。我若蓄须时间长些,说不准也会象了他们。”
“萧泓!你究竟在说什么?”,曼云伸手抓紧了丈夫的前襟,突然觉得影骓平稳的步伐颠得她有些发晕。
“我是说萧家的血统也并非天生高贵,纯净无瑕。燕地边境的石姓大半是粟族胡人改的汉姓……即便抛开这点可能,久居胡汉相杂的燕地。萧家的血液里可能早已融进了无法厘清的各种‘杂质’。”
“不差你一个!周曼云,你不应该被嫌弃。”,萧泓将下巴搁在了曼云的肩上,微闭着双眼沉声道:“我会把我的看法毫不保留地亲自向父亲母亲言明,只是需要适当的时机。”
权衡过种种利弊。萧泓从为人子的经验看,觉得心怀天下又极重子嗣传承的父亲萧睿实际比外柔内刚的徐夫人更好说服,想要力争说清缘由最好让父母一起当面,一次性干净利索地解决。
“我会跟他们说清楚这辈子只会要你周曼云生下的子女。只是要委屈你再等等,孩子也再等等。我希望孩子的诞生是被长辈期待和祝福的。”
曼云深吸口气将热烫的眼泪尽蹭在萧泓的身上,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投向了苍茫原野,悠悠地轻叹道:“我等得!也不委屈。说实在,却是我这个杂胡女让你费心了。“
“杂胡女?!你这么说……是还对自己的身世有些自卑?”
“难免有些!”,周曼云咬着唇静了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被人嫌弃的感觉真的很糟糕,特别是根本无法改变的,与生俱来的自身!”
“你方才有问我,我们要去哪儿?”,萧泓紧捏着曼云的手指,指向了遥远天边的一条长长的直线。
“绕行过云州与燕州的边境,沿着擀奈河穿过一片戈壁,大约十天左右的路程我们就会到达一个名叫乌梁海的地方。苏穆沙漠中最美丽的海子,说不准会让你想起霍城的翕泽。”
直翻胡音的地名生涩而又透着几分熟悉,周曼云的脑海里飞快地翻篇查着记忆。
很快,她惊异错愕地睁圆了杏眼,双唇轻颤。
萧泓看着妻子的呆样,满意地笑道:“没错!我要带你去乌梁海见那个女人。让你有了胡女血统的女人,你的外祖母莫支离!”
在回归云州之后,萧泓就有给曼云的外祖杜家捎过信。只是杜家旧部一向在伪齐与羯族三不管的燕州边境之地象马贼一样游荡,大本营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能在紧要关头约好莫支夫人在乌梁海相见,是侥天之幸的巧合,也算是对着妻子一点小小的补偿。
“我记得年少时就曾听父亲说过他极欣赏莫支夫人的刚毅坚韧,说是那样的女子才配称得是燕地女。”
这话并非虚言,因着十来年前还在霍城的小曼云和顺意船行曾借助萧家升平号的部分渠道与杜家保持联络,萧家也与杜氏残部有所接触。
对于在失去家园后顽强驻留在燕州故土坚持战斗的莫支夫人,萧睿在儿子们面前不止一次毫不遮掩地推崇过那个素未谋面的胡女“同乡”。
也正因有着少年时残留下的印象,虽然那天在母亲房里已亲耳偷听到她与翠萝交底说是下药事出自父亲授意,但萧泓在冷静下来的反复思量中还是将父亲知情的可能存疑地放在了一边。
再看几个月来父亲从洛京送至云州给几个兄弟的书信,都在细嘱着军政之事的各项安排。在百忙之中如果还有闲心给夫人递信兼顾了儿媳的生育事,实在不似大丈夫所为。
男人真正在意的,应当与后院女人有着天渊之别……
任曼云的小手带着兴奋紧张的黏腻反扣住自个儿的手指,萧泓歉疚地轻吻上她乌黑的发顶,目光从刚才指向的乌梁海方向向东划过了半截虚无的弧线,深沉幽暗。
☆、第274章 度母
象是要进云州北境黑山围猎的队伍,陆续地在路上分开枝杈,渐渐地由三千多人缩成了不过百人的队伍。
待进了燕境换装潜行,俨然已成一支胡汉相杂的普通边境商队,走私的。
对于不断消失的士兵去向,周曼云曾起轻疑,但萧泓只一句借道练兵就含糊地带过,反倒很是大胆地领她在燕地边境沿途观景。现在的燕州归属伪齐,这样心跳比正常的郊游要快上许多的游历过程,透着股子莫名的刺激。
八月的一轮新月升空,已然半毁于战火的丹拉寺在月晕之下更显得辽远苍凉。
绕过一堆残垣废墟,被拆得只余了四墙空空的大殿迎来了一对提灯夜游的小夫妻,蹑手蹑脚,屏息静气。
淡淡烛光照着的佛殿右壁臃满地填着大片的红云底纹,突显着壁画的色彩更加绚丽。佛尊侍者的人像或青面或蓝须或红发,金纹甲,璎珞饰,如置在一片红色火焰之中。图中也有着别样的生灵,俗世难得一见的雪狮瑞象,还有栩栩如生的展羽苍鹰,飞驰黑马……
“这个很象影骓呢!”,曼云的目光带着点贪,手指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画壁。与画中其他人物、动物一样,黑色俊马奔跑时虬起的健肌象是用铁线勾出般的力道十足,险险要破壁而出。
“永德十五年,我在洛京大慈恩寺与岳父大人初见,也是先看上了他画得象活了似的小兽。”,萧泓伸手紧紧地握住曼云的手掌,轻声道:“那时,他跟我讲以后若有机会可以带我到燕州的丹拉、广提等诸胡寺看看,甚至走得更远些去寻传说中掩在沙漠深处的云召。”
“萧泓!”,曼云转过了头,呆呆地盯上了丈夫在微弱光亮中半隐半现的侧脸。
“世人皆道岳父的画技沿袭陆学士的江南允州画派,但是若他在大慈恩寺的跪羊图能留存下来……”,萧泓深吸口气止住话音哽咽。伸出手臂将曼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大慈恩寺塔院的跪羊图原本曾被僧侣封门相护,可在泰业二年时,泰业帝进寺拈香曾下口谕将那截无用而又沾了血的墙重新涂白。周柘的跪羊图现在存世的也只有萧泓从大慈恩寺带走的小样残卷。
了解欣赏、接受包容……现在想来充当了“半月之师”的岳父大人所教的不仅是画。
烛花炸起一簇亮光又迅速地熄灭。搁在地上的灯笼歪倒,大约有近五百年历史的古壁前的一对男女,静静相偎……
“不管是瀚国还是伪齐,他们都无法真正的统治燕州。”,黑暗中曼云缓缓地抬起头,一双亮眸如星,坚定地似吐箴言。
“为什么?”,萧泓爱怜地抚过了曼云的青丝。眼中带笑。
“方才进寺时。你就讲过存世已久的丹拉寺历了多次战火依旧屹立。主殿供奉的绿度母金身稀世罕有。”,曼云低语唏嘘道:“可现在莲座上只余了被刀劈斧凿的痕迹。羯族人别有信奉的神明,而伪齐为了讨好他们的主子敛取财物,居然就此将尊像拆解成了一堆散碎的宝石黄金尽皆北运。单凭这一点。他们也不配留在燕州!”
不管在何处何地,不管是天子还是盗贼,毫无顾忌地亵渎世间凡人真诚奉献的情感,毫不吝惜地下手破坏心血凝洁的美好,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先祖光远公初治燕州之时,因为曾受胡骑南下的破家之痛,对一众胡人尽皆深恶痛绝,甚至也打过从州府各地异族寺院收敛军资的主意。当时有幕僚翻着佛经跪地力劝,观世音菩萨右瞳流光化凝法身。汉地尊之为多罗菩萨,胡地应身则称之度母。法相不同,根本同源……所以,萧家在燕州才未擅动过一砖一木。”
萧泓娓娓而述的声音低沉而又甘醇,周曼云紧攥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更加发亮。博闻而强记的男人就算在暗夜里看不着脸,仍足以诱人心动。
“但若论长久治燕,如果不是孝宗皇帝内政出了差子,当初他用你外祖父杜老将军换下父亲和萧家,应该是正确的。”
周曼云与有荣焉地傻乐一笑,接着却着急跳脚,抱住了萧泓的胳膊惊道:“天呐!这话……让公爹知道,会一鞭子直接抽趴你的!”
从为配得“下”自己,不惜攀污萧家先祖中可能早有胡人血统开始,眼前的男人仿佛越来越显叛逆。真让曼云担心将来他会不会被气晕的景王殿下直接开革出萧氏宗族。
“实话!就象我喜欢黑衣,其实是在少年时听多了家祖玄甲铁骑横扫塞外的故事,那时同样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正确不过,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能领军尽歼异族就热血沸腾。只是,最近我才学着从别的地方多想想……着黑衣的习惯,这一次去乌梁海我决定弃了,因为草原上许多部族很忌讳黑色认为会带来灾难和不幸,而当初光远公令燕州铁骑上下皆服黑,确实是出于震慑的故意。”
他不说出来,还真当他是扮着走私商人要形神兼备,刻意穿得鲜艳了。周曼云笑着点头,手上已扯着萧泓应当是宝蓝色的衣袖借着破窗透进的浅光猛瞅。
打开了话匣子的年轻男人,由着妻子上下其手的瞎折腾,自顾自地蹙眉低述:“萧家当年在燕州日久,数代之后管驭治下胡汉民众的手段实际已与光远公时大有差异,民间的胡汉待遇渐次趋同。可就正象燕州铁骑无法轻易服色一样,萧家同样丢不开‘铁血世家’的架子,在军队里必须维护汉将高官的利益而苛对普通士兵,特别是有胡族血统的。
但换了杜将军主持燕州军政的二十几年,燕州军重新换了血,出身贫寒的汉人、归流的纯胡,还有被蔑称为杂胡的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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