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之眼波流转地一笑,那种笑容是林怀锦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说不出地夺人魂魄。
一直奔到格陵挪路末头,林怀锦看到了一所小小的教堂,在银色月光下,尖顶上的铁铸十字架泛出淡淡的反光。庭院铁门已经毁坏,园子内白色花坛上的花草也都枯萎荒败。
“一到夏天,这里的茉莉花就盛开满园,整条街上都能闻到香味。我祖母是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我小时侯,就是在这里受的洗礼。”佩之说着,推开木门引着林怀锦走进去,话声里充满无限留恋,“这个教堂的名字,叫做Holy Ja###ine,就是圣洁的茉莉花的意思。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又有西式神教的意思,又有上海本地的味道……我是在七月里出生的,刚好是茉莉花开的季节,总觉得这里与我,很有渊源……我本来一直来这里做礼拜,爱德华神甫是极喜欢我的,后来北方打起仗来,他和另外一些神甫牧师联合起来北上去做安抚灾民的工作,上海一乱,这里也没人看管,全都破败了……” 她说着说着,感到鼻尖阵阵发酸,竟有热泪涌上眼眶来,赶紧强自###住。
{No。27} 誓言(2)
林怀锦跟随佩之穿过狭窄的过堂,进入到礼拜堂,黑暗寂静地没有一点生气。地上满是灰尘和凌乱脚步踏出的痕迹,原先摆放着的木头长椅大约已经被附近贫穷寒冷的人拿去劈开当柴烧掉了,只有神坛上,受难的耶稣被钉在高高竖立的十字架上,垂头面对这一切。
佩之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礼拜堂出神:“我也许久没来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怀锦,来……”
佩之面对着耶稣神像跪下去,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用小而清晰的声音说:“神,我在天上的父啊,今天我们跪拜在你的面前……”说着她轻轻拉了拉林怀锦的衣角,林怀锦立即识趣地也跪下来,两人并肩朝拜着受难的基督。佩之用甜美的声音缓缓接着道:“神啊,请你为我的誓言做永久的见证人,我,你忠诚的子民Mary,今天在你的面前许下誓言,我愿和身边的这个男子立下神圣的婚姻誓约……”
林怀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惊又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脏火热地大跳起来。只听见佩之在自己身畔一字字一句句严肃而认真地叙说着:“……我此生,只愿意和林怀锦结为夫妻,和他荣辱并存、生死与共。无论他贫穷还是富贵、疾病还是健康、忧愁还是快乐,我都会尊重他、扶持他、忠于他,和他并肩携手,风雨共渡今后的人生。我将爱他,信任他,直到永永远远……”
林怀锦拽住她的手腕,温柔地疑问道:“怎么了,佩之?为什么突然带我来这里,说这些?”
佩之侧过脸凝望着他,眼神中喜悦和忧愁纠葛交缠,轻声问:“……爱我,信任我,直到永永远远,你愿意么?能做到么?……”
“我愿意。我能!”林怀锦用力地点头,随即把佩之揽进怀里,“但是你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佩之抬起手背抹去眼泪,哑声道:“我,我就要走了!就快要离开上海了。”
“走?去哪里?!”林怀锦不由得大吃一惊。
“去香港,妈妈的身体不好,我要陪她去香港看病,躲避一下上海的战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上海……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我有种可怕的预感,感觉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或者是,再见面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所以我想在神的面前宣誓——成为只属于你的人——这是我给自己烫下的灵魂烙印,我以后,再也不要和别人在一起……等我从香港回来,我希望,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林怀锦捧住了她两个肩膀,焦急地注视着她的面容,一时间千头万绪,说不出话来。他满心充满了喜悦,因为她说出了他梦寐以求的许诺,她也爱他,在神的面前宣誓和他在一起。但喜悦是如此短暂,她又要离开上海,两人将相隔千里,把命运交到老天掌心。
“我不能让你独自去香港!”不知不觉用力地捏着,直到佩之喊起痛来,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佩之,你好好听我说,我跟你一起走!什么时间?是哪条船?”
佩之怔怔地望着满脸认真的少年,嘴角勾起喜悦的微笑:“后天……哥德华号。”
“我知道那条船,我有兄弟在那码头上工作。好,我会想办法上船的,你放心。等船开动后,我们在船尾甲板上见!……在上海也好,香港也好,无论哪里,只###们愿意,都可以让一切重新开始,抛弃我作为黑帮保镖的身份……到了香港,我会去找份正经工作,我会去见你母亲,说服她同意我娶你。总之事情也许一开始会很艰难,但是只要去努力,局面就一定会好转的!相信我,我答应过你永远和你在一起……”他扭头看了看戴着荆棘冠流血的耶稣像,举起右手道:“我林怀锦对天起誓,一定要娶锦佩之小姐为妻。即使你将来不想和我在一起,我也会成为你隐形的护卫,永远默默地守护在你身旁……”
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投射在礼拜堂的地面上,形成美丽的茉莉花纹图案。这是一场没有证婚人、没有宾客的订婚礼。地上满是尘土,神像也残破不堪。但在锦佩之和林怀锦心里,这却是最美的圣殿,再没有一座教堂可以比得上它,也没有任何夺目的灯光可以比得上今晚柔情似水的月光。
{No。28} 孤独的航船
黄浦江边新关码头上人声鼎沸,午后阳光照耀着粼粼江水,载满逃难人群的哥德华号迟缓地拔锚起航,船上的人都站在甲板上眷恋地回望渐渐远去的港口,回望万国建筑密集挺拔的群影。有人朝来送行的人挥手告别,更多的人是举家离沪,因而没有可以告别的人。上海上海,就这样无比眷恋地离开你。
所有人都默默承受着自己内心的耻辱和羞愧。在这战火降临的时刻丢下故乡热土前往陌生的城市,原来是如此难过、令人无颜以对的惨痛心情。有人抑制不住地留下滚烫的泪来,然而离开还是势在必然。
佩之和母亲也站在船尾的甲板上,佩之的眼睛却不在看那远去的码头,她侧过脸背转身,拼命在甲板上挥手作别的纷乱的人群中一一搜索着林怀锦的身影。
少年少年,刚刚订下婚约的少年,为什么此刻还没有出现在甲板?也许他还潜藏在舱中,是的,此刻母亲就在身边,他怎么好出来和她相见?等夜晚降临,等夜色温柔覆盖掉一切,当白天伤感的喧嚣全部落入无边的大海,甲板就成为他们爱情的舞台。秘密结下的婚约就是他们的同盟誓言,一同前往一个陌生之地,前途未卜命运未知,然而只要和他在一起,心里就膨胀起骄傲的力量,踌躇满志的,暗暗喜悦的,充满勇气的,甜蜜的力量。
港口消失了,船尾下碧蓝的海水里翻滚起雪白的浪花,进入了汪洋,太阳也渐渐西沉下去。
佩之在甲板上一程程往返地走着,从船头到船尾,从舱位到餐厅,那么多默然漠然的脸孔她已经看熟到可以闭着眼描摹出来,然而在这几百张脸孔当中,林怀锦还是没有出现。没有找到那熟悉的炽热的目光。
大海大海,一望无际的全是大海,令人不安的蓝。从白天到黑夜,从太阳到月亮。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邃的蓝。
海洋与天空连成一线。低垂夜幕中星辰伸手可摘。只是月光白得过于凄凉,满目尽是哀伤。
佩之伫立在船头,从傍晚一直到深夜。寒风把她面颊鼻尖吹得通红,母亲出来劝了几次她都不愿进舱。王家太太只得劝她母亲进舱去了。佩之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眺望着早已消失的地平线。
林怀锦并没有来。佩之不清楚他为什么没有来。她担心得几乎要发了疯,作了一千种设想和可能。可能他突然病了,可能他遇到了突发事件,可能他找错了船,可能他没找到法子混上船——可能可能……可是他不能不来!他答应过她的,跪拜在神的面前!
有一阵她也禁不住痛苦地想,他一定是欺骗了她。他的父母亲都还在上海,他怎么可能说走就走,跟随她远赴香港?也许他的确是爱她的,但爱不也会受到地域空间、冷酷现实的局限吗?谁的爱可以那么强大,强大到可以心甘情愿抛弃一切去守护、拥有对方?
那种爱情,只是传说或神话。人世间并没有的。
但是!自己昨天在神的面前起过誓,要永永远远信任他,爱他的!此刻怎么竟然怀疑起他来?!佩之赶紧低下头闭上眼睛,飞快地用手指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忏悔的十字。
但是,他为什么没有上船呢?神啊,是思念的痛苦让我变得如此多疑,是忧伤的哀愁让我五内俱焚,神啊,只祈求您让林怀锦平安无事,让我们尽快见面。
乱世儿女,天各一方。哪怕只是咫尺天涯,但何时能再重逢也只有苍天才知道吧……
佩之的眼泪掉落在海里,螺旋桨翻起滔滔白浪,迅速湮灭,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