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说到底,自己还是适应这样的生活,他不可能赤手空拳打出天下,永远不可能像那些绅士一样喝着洋酒畅谈政治和未来……林怀锦的身影面容黯淡下去,佩之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流露出落寞神情来。
对桌陌生的年轻男子端起酒杯,站起身走到佩之面前,彬彬有礼地问候道:“小姐你好。我看小姐眉目很像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冒昧地想请问芳名。”
佩之抬起头,眼前的男子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茶色的瞳孔,脸部的轮廓竟真的有几分肖似林怀锦。这一个纸醉金迷的夜晚,她认识了唐致云。
他是英国Maxteer烟草公司上海分部经理,中英混血儿,15岁前都在伦敦生活,10年前跟随离异的母亲回到上海,近两年开始帮父亲打理烟草公司,业绩斐然。告别时他问佩之要了她家的电话号码,写在自己丝绸的手帕上,并附在佩之耳边轻言道:“你是我在上海所见到的最美雅的女孩。”
{No。15} 夜幕下的猎手
灯火###的百乐门门口,唐致云微笑着问佩之是否可以送她回家。
在城市另一个角落,阁楼幽暗,空气寂静。
透过污迹斑斑的老虎窗可以望见底下的街。林怀锦扯过残破的窗帘将玻璃擦得更清楚些。右下角窗玻璃碎裂了一块,刚好可以把枪口探出去。黑森森的枪口锁定着街对面五十米开外“小小艳阳春”书寓大门。
启明星升得不能再高了。眼泡浮肿的鸨妇笑闹着送了两个客人出门来,旁边墙角蹲着的香烟小贩连眼皮都没抬,好像睡着了。
林怀锦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瞥见窗栅上结着一张老大的蜘蛛网,编织得精密细绝,在寂静的空气中微微颤动。一只米蛾眼看挨过了漫长的冬季,却一头撞到了网心。独角仙般悬挂在网下的褐色蜘蛛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脚爪,开始欣喜地倒头攀爬。这样冷的天,猎物也格外难得,吃了这一顿,便离春天又近了一步。
林怀锦继续注视书寓大门。这是他从金门老六那里接过来的第一单活,说好三七分成,净到手该有一根金条子。但如果给张啸林知道自己在外面接做私活,只怕连###命也会不保。但是张啸林也好、黄金荣也好,甚至杜月笙,哪个不是从刀头上舔血斩获下丰厚资本的?……上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只要够胆够狠,就能敛金聚财,一步步踏上出人头地的道路……才能配得上心中深爱的女孩。
书寓门又开启了,鸨妇双手笼在袖口里,满脸堆着欢喜的笑把一个穿着黑呢大衣的中年男人送出门来,旁边的香烟贩像是觉醒一般缠着问道:“先生香烟要吗?”鸨妇瞪起眼睛作势要赶他。小贩蹲下身自顾自地划亮了一根火柴。细微火光在林怀锦眼中骤然升起,那就是动手的暗号。
林怀锦微微眯了眯眼,视线如同钉子般扎在男人左胸,相隔五十米虚空,他似乎也能###到那大衣和皮肤下跳动的火热的心脏,每一下都像隆隆的战鼓声。
林怀锦完全能够想象,自己动一动手指、扣响扳机、枪响的瞬间,中年男人就会捂着胸口栽倒在坚硬冰冷的路面上、鸨妇惊叫着抱头躲进门里、枪声尾音消失在黎明到来前最后的夜幕里、血渗入人行道上沟壑交错的石雕纹路中,渐渐发黑……
眼前出现的景象突然让林怀锦感到强烈的恶心,他抽回了枪伏倒在窗台上,静静观望中年男子登上了一辆黑色汽车,喷放着污浊的尾气消失在夜幕下的长街尽头。
他翻身坐在地上,抬头发现窗角落里网上的蜘蛛已经紧紧抱着米蛾在啃噬了。虫豸的世界里只有你死我活,不存在是非和自省。但人不一样。虽然从小在黑帮里长大,冷眼看人家把“种荷花”只当作是寻常,但这样的事林怀锦还是做不到。这和杀鲨角不同。他做不到为了钱财去杀害一个也许并不无辜,但绝对是手无寸铁的陌生人。
——对不起,佩之,我还是不够胆,不够狠,下不了手。
——不过请放心,我绝对不会放弃努力。
——绝对不会放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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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6} 欲往城南望城北
林怀锦有时来到她家门前的小街,坐在茶果铺子摆放在人行道上的露天座里,远远凝望她房间的窗口。偶尔,他会把一支不知从哪里折来的红梅悄悄插在铁栅栏上,或是带来些鱼干喂养她家门口经常出现的流浪猫。为了不被看门人看出破绽,不得不经常换不同的衣服,并将帽檐压得极低。
这些甜蜜而隐秘的举动只有自己才知道,不能宣诸于口,不能引人瞩目。
深夜,外出归来的佩之从栅栏上取下已经有些萎败的红梅,站在雪地里愣愣发怔。门前格子路上积着薄薄一层雪,有人用手指在雪上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字。雪还在下,字却还未被覆没,想必是刚写下不久。佩之转身望向寂寞长街,路灯昏暗凄茫。对面弄堂里,有一个帽檐和双肩都落满了雪花的少年正静静地凝望着她,嘴角勾起甜美笑意。
她想告诉他不要再来找她了。不要在冰天雪地里痴痴地等这样久。但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向丽莎诉说烦恼,丽莎吃惊地笑叫起来:“咦!咦!那黑帮的小混混也配来追你?!乘早叫他滚!”
佩之不停地摩挲深紫天鹅绒窗帘布上一团团的牡丹花纹,叹气道:“那么可怜,我怎么###心……”
“嗳?我可得给你敲敲警钟了,什么可怜?什么不###心?你要玩出火来,连带着你父母祖宗的脸面可都要丢尽了,不知道多少人伸着脖子等看别人笑话呢!……那个唐致云,不比小混混强上百倍?”
是的,明天,唐致云又约她出去见面了。这是自百乐门舞厅认识之后第三次相约。唐致云也曾仔细询问了她父亲的名字和生意情况,想是在暗暗筹措要上门提亲吧。以他的身家,大凡女孩子都要青睐的。但佩之羞愧地在心里想,为什么他总不能像林怀锦那样一眼就可以直看到我心扉深处去的呢?
翌日晚,佩之没有想到唐致云带她去了法租界福煦路181号,那里对外的名义是三鑫公司职员俱乐部,其实是上海滩上有史以来最大最豪华的赌场。
“以前都是朋友强拉着我去,赌场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去见识一下也挺好。去181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幕后是杜月笙张啸林那些青帮里最有势力的龙头老大在主持,巡捕房也都暗中保护他们来的。佩之,我总想带你走遍世界上所有最有趣最好玩的地方,就先从上海开始……”坐在赌场派来接他们的专用小汽车里,唐致云笑眯眯地侃侃而谈,一边轻轻拉住了佩之撑在座位上的手。
佩之犹豫了一下,没有挣脱。
碧草茵茵的大花园中央,矗立着一幢维多利亚时期的漂亮大洋房,夜幕中灯火辉煌,音乐笑闹声一刻不歇地飘荡出来。一进门,唐致云绅士地替佩之脱下外套,递交给仆欧,拿好钥匙,就有穿黑色马甲和西裤的导引生拉开钉满金色铜钉的红色绒幕门,弯腰恭请他们进去。
房间足有篮球场那么大,高高的拱顶被漆成黑色,带着绿色玻璃罩的晃眼电灯一株株植物般悬吊下来,照亮底下十多张围绕着赌客的赌桌。左手边几张长桌子上铺着洁白的餐布,上面用银盘盛放着数十个品种的各色美食西点,还有洋酒雪茄,雪茄是克罗纳亨白牌,香烟则是英国茄立克和555,都可以尽情随意地取用。除了这些,佩之并不知道,楼上还有豪华套间和专供吃烟的房间,甚至还有香艳的按摩女郎……
赌博花样繁多齐全,除了最常见的三十六道轮盘赌台外,更有牌九、扑克、沙蟹、骰子、摇宝、番摊等等,甚至还有从澳门引进来的最新的欧洲角子老虎机。
唐致云换了100元大洋的筹码,带着佩之坐到赌大小的桌旁,抽着雪茄,随随便便地丢了十个筹码押到“大”上。荷官一面吆喝着一面抄起赌盅上下翻飞地摇晃,“嘭”的一声倒扣在绿色丝绒盖盘里,三五六果然是大。唐致云得意起来,伸手抄在佩之背后,轻揽着她腰,望着她笑:“你看,你在我身边就是有好运气吧。来,你也来押一手。”
佩之怀着好奇,小心翼翼地将五个筹码放到“大”上,唐致云笑:“干吗这么小心?”他又丢出十五个筹码:“我有你在一起,赢是十拿九稳的。就算输,输在你手里,我也一点不心疼。谁叫你这么美……”
他是凑在她耳边说的,嘴唇轻抚过她的发鬓,佩之触电般微微躲闪了一下,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隔了三张桌子的十来米开外,一身黑衣的一个年轻人正直直地望着她看。
那竟然是林怀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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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7} 浮云蔽日怒与愁(1)
“你怎么可以到这种地方来?那人是谁?他带你来赌场必然没安什么好心!”林怀锦气得脸色都发青了,充满怒意地嚷道。方才佩之一见他,心中一阵荒凉,对唐致云推说气闷,跑到屋外的花园里来。林怀锦也即刻追了出来,劈头盖脑地喝将起来:“我真真是诧异死了!……我这就送你回家去吧!”
佩之不服气地反驳:“别说我,你不也在这里赌钱吗?”
“我会赌钱吗?那是送钱进虎口呢。我是,我是……”虽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到底还是不想说出口。他是偷偷在做兼职,替赌场“抱台脚”,也就是看场子,维护秩序的。为的也是多攒些钱或是找点发展机会。平了平气,林怀锦###不住问道:“在你身边的那人是谁?”
佩之咬了咬下唇,模糊不清地道:“唐致云,英国Maxteer烟草公司上海分部经理……”瞥见林怀锦眼中有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她傲然地一拧颈梗,冷然道:“为什么要你来管我这么多?你又算我什么人了?”
林怀锦一掌拍在葡萄藤架的木柱子上,惹得几茎枯藤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掉:“……对,对。我怎么可以管你这么许多?我只是个打手、保镖……我怎么有资格来管你……”他哑然地住了口,愤然扭头离去。
佩之只觉得胸口像有块冰横亘在那里,堵得她浑身发冷。
唐致云到底是输了钱,具体数目不清楚,佩之也懒得去问。只是他脸色不太好,回去的路上,车开到半途一家咖啡夜店门口,就让车夫停车了:“锦小姐,陪我喝杯咖啡坐坐吧。”
佩之情绪低沉,也正不想回家给母亲盘诘。俩人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waiter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升腾起袅袅蓝烟。佩之洗完手回来,见唐致云的兴致突然又高了起来,不断叙说自己游历各国的奇闻异事,而佩之却满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目光落在玻璃窗外的马路上,看到街心的雪被车轮和行人的足迹碾压踩踏成污糟灰色,就像自己此刻的心情,凌乱而破碎,说不出地压抑难过……
眼看时间不早了,佩之刚站起身来,就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前一黑,倒在唐致云急急抬起的臂膀里。
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四周,浓重的雾气弥漫。明明知道自己是在一场噩梦里,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佩之想叫,声嘶力竭却也喊不出声,想逃离,疯了般举步却迈不开腿……
佩之勉力睁开双眼,吃惊地发现自己双手反剪在背后,手腕、足踝上都被人用麻绳紧紧地捆住了丢在床上。嘴里还塞了团破布,令她无法动弹,叫喊不得。她惊恐地四下张望:陈旧带有水渍的天花板,黯淡破裂的花色墙布,身子底下的床单散发出复杂浑浊的气味……这似乎是某个低级旅舍的房间。这是怎么回事?我被绑票了?!佩之###着强烈的头痛和恶心,努力回忆之前的情形——赌场、咖啡厅……自己最后是和唐致云在一起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佩之拼命扭动身体,转过头来,玻璃窗外透出蒙蒙亮的阴沉天空,唐致云抽着烟冷冷地看着她,在淡淡的晨光里形成一个黑暗残酷的剪影。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形象同前几次所见的唐致云截然不同,虽然他只是站在那里抽烟,但每个细微的动作里都包###一种异常野蛮的邪恶感,透露出令人恐惧的意味。
佩之模糊地想到:莫非那咖啡——!!莫非绑架自己的就是——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No。17} 浮云蔽日怒与愁(2)
唐致云从窗台上拿起烟缸,夹着烟慢慢地踱步过来,一直走到床前。佩之死死地盯着他看,那张英俊黝黑的面容此刻竟然如此邪恶,魔鬼一般。她想痛骂他,舌尖已经涌上一千万个锋利的诅咒,她想踢他,一定要踢掉他那阴险的伪装。但佩之此刻完全动不了,像砧板上的一尾鱼,只有任人宰割。
唐致云哈哈大笑,雪白牙齿闪动出兽一般的光芒,随后重重地往床上一倒,横卧在佩之身旁。佩之充满恐惧地拼命挪动身体躲向床的另一侧,心脏怦怦大跳——他一定是在我的咖啡里下了###!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我宁可死,也不能被他玷污!
“锦小姐,你一定在想,我大约想要对你图谋不轨吧?”唐致云抽了口烟,伸出左手来揽住佩之的肩膀,把她直拖到自己身边来,“锦小姐年轻貌美,我如果这样想一想,做一做,也是未尝不可的……况且我们时间多得很,也许要在一起待上好几天呢,你不会寂寞难耐吗?……”他凑近来,把烟雾喷吐在佩之脸上,佩之惊恐的泪水再也###耐不住,奔涌出眼眶来。这个人完全扭曲变形了,完全是一个卑鄙下流的流氓!也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啊呀!”唐致云故作惊讶地啧啧叫起来,“哭什么啊,我以为锦小姐也是很喜欢我的呢!——不过,恐怕你喜欢的也不是我,而是我的外表和身份吧?如果没有这样一身扮相,我怎么能让像你这样的富家太太小姐们乖乖上钩呢?你说对不对啊,锦小姐——”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英国Maxteer烟草公司上海分部经理!他是个骗子!就是上海滩上所谓“拆白党”的那一类的手段极其卑劣下作的骗子!自己以前听人说过,也从报章上看到过,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佩之绝望地想,那么他绑架我也不仅仅是为了色相了,他还是为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