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本打算求见府君大人,奈何府君公务繁忙,久等不及,故而出此下策,请府君恕罪。”
“恕罪?”府君心情非常不好,不耐烦道,“是否恕罪还要看你有没有罪。说吧,你有何冤情,状告何人?”
子柏风左右看了一眼,出来的只有府君一个人,主薄之类的都没来,两边各七八个衙役,一侧摆着个小桌,一个师爷正在奋笔疾书,显然是在做记录。而身后不远的地方,那个凶恶的大兵正玩着腰间长刀的卡簧,发出了有节奏的咔嚓咔嚓声,看到子柏风看过来,又露出了一个凶恶的表情。
子柏风把心一横,道:“启禀府君,学生乃是为了下燕村三百余口百姓申冤,学生要状告的,就是府君大人您!”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两边的差役们面面相觑,师爷张大了嘴巴,手中墨水滴落胸口,而那扰人的咔嚓声也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呆住了。
“说啥子?”不知道谁惊讶出声,一口土话方言。
“什么?”连府君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子柏风莫不是戏子出身,这种戏文里的故事,竟然能够到现实中来?他以为自己连日忙碌出现了幻听,连忙掏了掏耳朵,喝了一口茶水压惊,道:“你再说一遍!”
子柏风又说了一遍,声音朗朗,丝毫不见心虚。
府君顿时就凌乱了,他又气又笑,道:“你为什么状告我,又要状告我什么?”
他摆摆手示意后面摩拳擦掌的落千山稍安勿躁,且听这个子柏风怎么说。
“我告府君三罪,一罪任人不明,二罪监管不力,三罪无理加税。”
府君居高临下看着子柏风。
这个子柏风确实是略有才名,而且那一篇锦绣文章确实是天花乱坠,自己看了也是赞不绝口,不过这点点的好感,都被木雕事件冲淡了,当初怒气勃发的府君虽然没有继续追查,却也知道把他心爱的木根雕变成了两个胖娃娃的,就是眼前这个子柏风。
这小子,煞是可恶!
而且,加税这俩字,又戳到了府君的痛楚,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府君又端起杯子,两边的衙役们都抓紧了手中的杀威棒,只等府君润完喉咙,一声怒喝就上前乱棍暴打。
明显感觉到气氛遽然紧张,子柏风也不在卖关子,他朗声道:“府君任由无能之辈监管赋税,一纸账目错误百出,岂非任人不明?而竟然以这错误百出的账目为因由,加征赋税,岂非监管不力?而诸般因由本就站不住脚,府君这无理加税的罪名,难道有错?”
“大胆!”落千山暴喝一声,就要上前把子柏风拿下,府君那是他视若亲父的人,岂能容许别人如此冒犯!
更何况,府君的难处,别人不懂,他岂能不懂?府君宅心仁厚,心怀子民,诸般压力自己一力扛下,绝对是百载难见的好官。
“且慢。”府君面容虽然阴沉地能够滴出水来,却依然抬手阻止了落千山,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子柏风,久居高位,他的官威便像是滔天洪水,向子柏风一浪浪的压过来。
在子柏风的眼里,眼前的这位府君大人,全身有类似灵力的东西在流转,给人的压力愈发巨大。
子柏风深吸一口气,道:“我有证据,府君可敢让主管赋税的吏员当面对质?”
他从随身的木盒里取出了一本账目:“这是我下燕村五十三年来的所有账目,一笔一划,清晰无比,历年赋税,无不结清。为何又让我下燕村再交三年赋税?府君可知,为了这三年赋税,我下燕村村民搜肠刮肚,卖儿鬻女。这三年赋税收上来,世间再无下燕村!”
这一生断喝,掷地有声,让满堂人马都安静下来。
三年赋税收上来,世间再无下燕村!
府君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自问为官清廉,治下有方,民众们不说发财致富,却也能安居乐业才对,怎么收缴往年欠下的赋税,就能够村毁人灭?
“你胡说!你危言耸听!你胡说八道!你无理取闹!你……你……”府君还没说话,后面就有人不应了,扈才俊怒吼着从后面冲出来,指着子柏风一通狂骂。
骂完之后,扈才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连忙向府君告罪。
子柏风冷眼看向了扈才俊:“原来蒙蔽鼓动府君大人的就是你,你说我胡说八道无理取闹,我且问你,我子柏风何时说过假话?”
扈才俊张口结舌,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说真话子柏风,这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实在是太响亮了,当初得罪的人能够从蒙城府排到城门外,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反驳这句话。
没错,他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堂堂“只说真话子柏风”是也。
府君以手加额,原本以为来的是个好助手,谁知道竟然是个猪队友。
“府君大人,学生恳请府君大人允许学生和扈才俊当面核对账目,若是学生有丝毫差错,愿领冒犯府君,诽谤上官之罪!若是学生正确无误,还请府君大人给我下燕村三百余人一个公道。”
府君皱眉片刻,道:“扈才俊,你可愿意?”
扈才俊心中一喜,府君记住自己的名字了,他连忙道:“学生愿意!”
他自信自己明算上的造诣远超子柏风,更不要说,他所计算的一笔笔账目,都是经过了账房核对的。子柏风胆敢和他对簿公堂,这真是自寻死路。
不多时,几个案桌就摆在了公堂之上,子柏风和扈才俊互相看对方的账目,扈才俊越看越心惊,这一笔笔账目清晰明了,真不像是外行人所为,他心中惊讶,莫非子柏风其实也精于明算?这可要小心了。
不过,他翻查片刻,就找到了几笔可疑的地方,一一记下来,心中暗暗高兴,这些地方他专门核算过,绝对是子柏风错了。
子柏风面无表情看着手中的账目,双方互相检查账目,检查完之后,就又交给两个账房先生对账,许久之后,账目核对完毕,账房先生先向府君汇报道:“禀大人,小人已经核对完毕,这两本账目里,绝大部分是相同的,相悖的有此几处地方……”
说完之后,府君名人拿上账目来,他对着那几个地方核对了几遍,轻轻点头,抬头道:“子柏风,你有何话可说?”
子柏风听到了账房先生的口气,心中顿时一轻。
那几个账目不对的地方,是他留下的陷阱,而真正做手脚的地方,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现在看来,这几个家伙也只能算是外行。
他神态轻松,道:“府君所说的可是第三十六页,第一百二十二页,第一百五十七页……”子柏风如数家珍地背了出来,微微一笑,道:“这些地方正是谬误的地方,赋税收取向来随行就市,七年前的那年冬天格外长,春来得晚,收成也就晚,当年收税其实在收成之前,而却以收成之后的粮价做的计算,所以有其谬误……五年前曾经大雪封山,毛皮价格暴涨,少算了三分之一的价格……”
一番解说之后,扈才俊不服地叫道:“你是胡说!”
“你可敢跟我去找人求证?十年内的账目,各商行定然还有,看看他们的均价多少便知。”
“你胡说八道,即便是这样,最终的价格也不会差这么多!”
第二十二章:一脉连环皆坏账
“会不会差这么多,你自己算算就知道了。”子柏风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
他们在下面争论,府君轻轻抬手,招了那个最信任的账房过来,悄声询问着。
“大人,眼下来看,应该是扈才俊他算错了。”
“有没有其他可能?”
“除非子柏风做的假账我都看不出来,否则断然没有其他可能。”
这一瞬间,府君的眼睛亮了。
就像是两盏小灯泡,亮得怕人,那一刻,子柏风的心神都为之悸动,他本就对灵力与灵性非常敏感,而在府君的身上,竟然也有类似“执念”的东西加身,这是无数人的信念聚拢而成,定然要许多人时时敬着他,念着他。
看到府君的神色一变,一直等待着的落千山顿时像是听到了口令的猎犬一般,全身都绷紧了起来,这是府君要砍人的前兆!
他舔了舔嘴唇,就打算把这个可恶的书生拿下。
“来人呐!”府君提高声音。
“末将在!”不等那几个差役回话,落千山已经向前一步,猛然一抱拳,朗声道。
这小子,抢的倒是快……
府君微微摇头,吩咐道:“把扈才俊带下去,让他闭门反省,同时核对账目,若是再有差错,定斩不饶!”
“府君大人!”扈才俊一听,顿时五雷轰顶一般,呆愣在原地。
落千山一听不是打人砍人的活儿,顿时没了兴趣,一摆手,道:“还不把他押下去!”却是不着痕迹地把这个差使又转手给了差役了。
几个差役还没看够好戏呢,这不情不愿地上前把扈才俊拖下去了,扈才俊一路高喊着:“大人,我没算错,我绝对不会算错的……”被人拖出去了。
子柏风在袍袖里面悄悄鼓了几下掌,对扈才俊做了一个鬼脸,扈才俊那个怒啊,破口就骂。
“闭嘴!”落千山随手一拳捣在他腋窝,顿时让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落千山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打秀才就是爽。
等到扈才俊被拖下去了,府君大人站了起来,道:“子柏风,你跟我来。千山,你也过来。”
“我?”子柏风眨巴着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自己这不是已经逆转了吗?怎么突然又有后戏?
“对,就是你。”府君点点头。
落千山龙行虎步地走上来,在子柏风肩膀上推了一把,子柏风转头瞪他一眼,虽然彼此之间武力值差距很大,身材上差距也有些大,互相瞪起来却是棋逢对手。
府君走到了侧门,发现没人跟上来,转头一看,发现子柏风和落千山正在大眼瞪小眼,顿时哭笑不得,他整了整面容,道:“还不赶快跟上来!”
两个人连忙拾步跟上。
府君带着两人一路向书房走去,子柏风还看到扈才俊被两个差役拉着,其中一个人还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乱叫,两人的目光对视,子柏风耸了耸肩。
早说让你直接帮我通报了,你非不肯,这不,你自己倒霉了吧,大爷我还是要去书房——唉,府君大人不会是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砍了吧。
“子柏风,你可知罪?”府君边走,边问道,不像是兴师问罪,倒像是在拉家常。
“学生知罪。”子柏风正左顾右盼呢,闻言慌忙回答。
“你有何罪?”看子柏风呆呆的样子,府君又是哭笑不得。
“这个……学生有何罪?”子柏风小声问,他自问自己也就是嚣张了点,应该算不上是有罪吧。
府君差点翻白眼,这家伙真的是一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啊,难怪蒙城的三百学子,就没有一个不烦他的。
“冒犯府君,该当死罪!”落千山替他回答,直接就把钢刀抽出了一半,雪亮的钢刀闪的吓人。
子柏风向一边闪闪,离他远点。
“除了冒犯本府,你还伪造账本做假账,这也是死罪,你可知晓?”府君冷哼一声。
“快快跪下受死!”落千山当即就打算让子柏风血溅五步,这个家伙忒烦人,赶快砍了省心。
“府君何出此言?”子柏风瞪大眼睛,两眼无辜:“学生的账本一笔一划,一清二楚,府君若是不信,可以随便让人来查账核对,若是有一笔偏差,学生愿意领死!”
“府君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还不快快跪下!”落千山不耐烦道,“军爷的钢刀都快抽出来了,你就给我演这个?”
他伸出一只手,在旁边比划着,到时候手起刀落,然后抬脚一踹,血都向前喷出去了,一点也沾不到身上,简直完美。鲜血洒在石阶和鲜花之上,这就是军人的浪漫啊!
谁知道府君却是瞪了他一眼,让他满脸茫然。
“账本查不出差错,却不见得账本没有问题。”府君笑着摇摇头,道:“本府为官多年,岂能被这种小手段骗过去?”
“府君大人,您位高权重,可不能信口开河,学生子柏风从未说过假话。”
“只说真话子柏风?”府君转头看着子柏风那无辜正义的脸庞,情不自禁地摇摇头,然后哈哈大笑。
怎么回事?府君的心情似乎挺好?这是不是不杀了?
本将军刀都拔出来了,你又说不杀了?落千山敲敲脑壳,突然想到了一点,顿时瞪大眼睛。
再看子柏风的时候,眼神顿时就变了。
落千山本就不是驽钝之人,只是一路风尘仆仆,又怒火填膺,所以脑袋转的慢了一些,此时转过脑袋来,看子柏风的眼神,那就不再是看一个即将被砍头的小秀才了。
带子柏风来到了自己的书房里,自有人奉上热茶然后推出去,等到落千山把房门关上,府君这才对落千山道:“千山,把信拿来。”
落千山连忙从怀中掏出了密封着的书信,双手递上去。
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看信的时候,府君却还是皱起了眉头,摇头不已。
“府君大人……”落千山有些担忧地看着府君,府君却是摇摇头,抬起头来,看向了子柏风,道:“柏风,你可知道本府为何要着人征税?”
听到府君的口气回暖,子柏风心知自己是死不了了,却是疑惑府君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
“你看了这封书信便知。”府君把书信递过来,子柏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双手接了过来。
搭眼看去,子柏风顿时一惊。落款一个方方正正的红印,印信不大,那名字却让人吃惊不已。
曲州府长史孙!
这种大人物的信给自己看,没问题吗?
子柏风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卷入了什么大麻烦之中了。
不过此时已经骑虎难下,子柏风就低头看了下去,几个呼吸之后,书信就已经看完,他愕然抬起头,看向了眼前的府君:“曲州府要清税?”
“正是如此,今年年初时,曲州府着人把历年来的赋税清理了一遍,各城无一例外积欠许多,曲州府严令今年之内必须把税款结清,若是不能结清,便要罢免官职。而从明年开始,加税三成……”
“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