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的时间,对修道人来说,似乎只是弹指一挥间,现在的非间子看起来依然是白衣的翩翩少年,岁月不曾留下丝毫的痕迹。
但是师兄头上却早已经有了白发。
师兄在山门外巡行,检查着地上布下的大阵,不多时从地面上捡起一块碎裂的玉石,摇摇头丢进手边的袋子里,看到非间子还在那里眺望,催促道:“你已经和师兄弟们告别了吧,赶快去蒙城吧,早日把今年的玉石收上来,我也好重修聚灵大阵。”
“是,师兄。”非间子回头看了一眼山门,据说山门曾经门庭若市,但非间子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破败不堪,荒草丛生了。那时候的聚灵大阵可以聚集起整个鸟兽山的灵气,供他们修炼所用。而现在,鸟兽观的灵气,已经不足以供应他们十多个门人的使用,因为聚灵大阵的过度负荷,布阵的玉石所损耗的也越来越多,所以他们不得不频繁去山下的蒙城索取玉石。
这还是非间子三十多年来第一次下山,实在是因为聚灵大阵损毁太严重,其他的师兄们不得不都投入到聚灵大阵的检修之中。
山门的那只老鹤已经经年没有驾车了,套缰绳的时候,非间子发现它细长的脖颈上已经有些地方秃了,山门外的那架云车也已经落满了灰尘,但此去蒙城是要代表鸟鼠观的门面的,所以一早起来,非间子就把那云车洗刷一新,晾在了山门外。
登上云车,驾起白鹤,云车四周滚滚白云腾起,把云车托起,随着一声苍凉的鹤唳,云车载着非间子,侧对着山风歪歪斜斜地飞向了远方。
师兄抬起头来,看向非间子的背影,情不自禁回忆起师祖曾经讲起过的,那千鹤腾空,豪车如云的景象,这种光景到底还能不能重现呢?
反正鸟鼠观已经是一代比一代更加凋零下去了。
师弟此去,到底能不能取到足够的玉石呢?若是没有,不够聚灵大阵运转,那鸟兽观将会行向何方?
难道鸟鼠观注定要在自己手中败落下去吗?百年之后,自己要把什么交给后辈?
呆呆看着师弟消失在了天边云中,师兄竟然痴了。
……
……
……
鸟兽山南麓,蒙河之阴,坐落着一座城池,城池占地数里方圆,是周围数百里最繁华之所,是谓蒙城。今日正是蒙城的集市,附近百里内的乡民都向蒙城的方向赶来,在城门口缴纳了每人一文钱的入城费,背着各色货物,带着希冀的笑容,排队进城。
而有人不舍得这一文钱的入城费,干脆就在城门外吆喝叫卖起来,卖馄饨面的,捏小泥人的,寄放驴马的,出租车马的,出售成衣的,杀猪屠狗的,不一而足。蒙城门外那八匹马并行的官道,挤得只容人侧身而行,反而比城内还要热闹。
进得城来,就是几个饭庄,几家客栈,对面是铁匠铺子,成衣店铺,银楼粮行。
但是蒙城最有名的,却还是南城门的荷香大包子,两手才能捧住的大包子,馅大皮薄,咬一口全是油,两两一包,用晒干的荷叶包了,用芦苇一系,拎着走到哪里,就一路香到哪里。往来的客商,哪个吃了不赞不绝口的?
就在荷香包子铺门外两个高高的蒸笼之前,细脖子大脑袋,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小石头正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看着那蒸笼里的包子,两手捂着嘴,却阻止不了口水水漫金山,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小半个时辰。
卖包子的伙计终于忍不住了:“你家大人呢?”
小石头指了指身后,两只眼睛还是不离大包子。
对面是一个小巷,小巷后面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而在这拐角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书肆,承接着庸俗与风雅,侧向对着漫漫长街。门面不大,只有四面书架,书架上摆满了装订好的各色书籍。
“谢谢老板。”子柏风终于谈妥了白蛇传的付印事宜,拱手一礼,接过了老板预付的几锭银子,袍袖展展,向门外走去。他虽然有院子里埋着的银子,有青石屁股下的玉石,但都拿不出来,花不出手,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不得不来找点钱路。
小书肆虽然门面不大,老板却是蒙城文化市场的扛把子,流水大多在背后而非人前。
“哥!”听到子柏风走出来,小石头立刻跳起来,眼巴巴看着他,如果有人在他身后装上一只尾巴,此时一定是在摇来摇去的。
“肉包子,我答应你的。”子柏风笑着走到了对面的饭庄前,取出十文钱递了上去,道:“十个肉包子,两个要双层荷叶包起来。”
那伙计迅速地两两一包,把肉包子包裹起来,其中一个加了一层荷叶,又拿稻草编的网兜装起,递给了子柏风。
“盛惠十文钱,十个荷香猪肉大包子,您拿好!”伙计娴熟地招呼着,“对不起了各位,包子被这位客人包圆了……今天就这几笼,各位明天请赶早,谢谢!”
子柏风一把拍开小石头伸向肉包子的脏手,拿手帕抹了抹他的手心,雪白的布帕瞬间就变成了漆黑一片,正在无奈时,书肆胖老板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手中抓着一只盛着清水的瓢。
清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大小两双手在水中揉搓着,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荷香包子铺的大包子咬一口就满嘴是油,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把舌头吞下去。子柏风刚刚吃了一个,就看到对面的小石头两个已经下肚,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摇头笑了笑,掰开手中的包子,又递了半个过去。
吃完手中的半个,子柏风把手中剩下的六个包子装在草兜里,递给了小石头,道:“我还要去拜访几个朋友,你去给我爹送包子去……四个给我爹,两个给婶儿捎回去,你可别再偷吃了。”
“我知道!”小石头响亮地回答了一声,抱住了那网兜,转身就要跑。
“慢点,别摔倒!”子柏风无奈地摇头,这小家伙,定然是打算在父亲那里再蹭半个包子,真不知道他那小肚子怎么吃下那么多东西。
虽然一个半包子进肚里,但似乎更饿了,子柏风正是长身体吃壮饭的时候,一个半包子怎么够吃?只是荷香大包子就只剩下这些了,子柏风便打定主意,去找人蹭饭去!
今天是蒙城一月两度的集市,从昨天晚上,小石头就吵着闹着要去蒙城玩,子柏风知道,什么借口都是假的,小石头想媳妇了。
恰好子柏风也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就打算带着小石头来蒙城。
子坚不放心兄弟俩自己来蒙城,也是一个闲不住的性子,所以就带了自己的木工泥瓦工具,也跟着一起来了。
这一路走来,路途遥远天又热,可把子柏风累坏了,他就开始酝酿着,无论如何也要在下燕村建一个驿站,就算是没有驿站,也要弄驾马车,这种交通基本靠走的日子,他可是过够了。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子柏风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惊呼,他转头看去,发现众人都抬头看着天上,于是也举目望去。
子柏风也张大了嘴巴。
……
……
……
小石头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行,他刚才只看到天空中似乎有一个阴影掠过,集市上就搔动了起来,人纷纷从各自的房间里涌出来,口中大叫着:“仙人来了,仙人来了!”
不多时,前方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几个官差在前方吆喝着,驱赶着民众,几个敲锣打鼓的乡勇把脑袋都仰到天上去了。
在那些乡勇官差的护卫之下,一只雪白的大鹤正迈着细长的两条腿,向前走来,大鹤的身后,一辆笼罩在氤氲雾气里的云车,载着一位身穿道袍的少年,俯视着芸芸众生。
小石头从人群中钻出来,一只手护着怀里的包子,一只手死命撑住膝盖,从下方探头向上看去,那大鹤两条比人还高的长腿在官差的身边摆来摆去,而大鹤后面的云车,竟然没有轮子。
“哇!”小石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大鹤要是做成了肉包子,能够吃多少顿啊!
“都闪开,闪开!”眼看人群越积越多,还有人在云车逸散出的烟雾里,贪婪地呼吸着,似乎打算沾沾仙气,那些官差们着急了,城守大人正在府门外迎接,让大人久等或者让仙人不耐烦,那都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他们扬起手中的棍棒,四下打去,一阵哎呦的声音传来,人群再次拥挤起来,互相推搡着。
第三十三章:一仙一凡一面缘
小石头扶着膝盖蹲在最前方,人群拥挤之下,小石头一个不稳,扑倒在了路上。
“小崽子,你给我起来!”那官差的棍棒,立刻向小石头的脑袋上招呼下来,小石头痛呼一声,抱头缩起来,大叫救命。
“住手!”一声清喝,官差的棍棒应声停止,小石头但觉得身上不痛了,他抬起头来,就看到阳光之下,似乎全身都发着光的仙人正低下头来看着他:“不碍事吧。”
小石头呆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他和哥哥好像!
不是长得像,而是感觉像。
“鹤兄,把他扶起来。”非间子道,他本打算直接飞进城守府,但这老鹤却是年老力衰,一路飞来,早就已经精疲力竭,所以才在城门附近就不得不降下来。
老鹤低下头去,左右晃了晃脑袋,脏兮兮的衣服让它感觉无处下口,最终才勉为其难地咬住了小石头后颈的衣服,把他拎起来,小石头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不知道是吃惊还是高兴,哇哇大叫起来,手中的包子甩来甩去。
“放他下来。”子柏风站在路边,抬头看着那羽鹤仙人,一双眸子清澈明亮,没有丝毫的畏惧与崇拜,似乎只是在看一个凡世俗人。
从瓷片曾经展现出来的景象中,子柏风知道这个世界是有这样一些人存在着的。而且他自己本就拥有类似的力量,所以他只觉得好奇,却并不觉得奇怪。
非间子低头看过去,身穿朴素儒服的子柏风就那么平静冷淡地和他对视着,明明只是一个普通少年,眼神却出乎预料的平淡,没有任何普通人看到之后的崇拜与憧憬,那眼神是平视,甚至可以说是俯视。
就像是在高高的云端之上,看着世间一切的旁观者。
只是一眼,便如同看穿了非间子四十多载的生命。
那一刻,非间子这样想着,这样的心境,若是和他一起去山门修仙,怕是要逆天的。
只是下一秒,他却又惋惜地摇了摇头。
少年的身上,淡淡的灵气逸散,就像是雾气一般蒸腾,这是灵根深重的表现,但是在这样灵气枯竭的天地之间,这种无时无刻不向外逸散着灵气的人,灵气聚拢的速度,怕是还没自身向外逸散的快。这个少年,怕是活不过二十岁,便会因为自身灵气逸散殆尽而亡。
可惜了。
阻止了官差们挥舞着的木棒——事实上他们早就已经裹足不前,非间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子柏风。”子柏风回答道,他抬头看着这个和自己看起来年龄差不多的仙人,“你呢?”
呵……非间子笑了,他下山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问名字,而且是用如此平等的态度。
“非间子。”
目送着非间子离开了,子柏风的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看到非间子,他便想起了下燕村的账目上曾经记载的一项“玉税”来。
事实上,下燕村的赋税,相比其他的村子是较低的,因为下燕村还有一项特殊的税金,那就是玉税。
每三十年一次,以户为单位,每户人家缴纳三块玉石或一块上好玉石。子柏风帮蒙城清算账目时,发现这笔赋税覆盖了蒙城辖下大大小小的十来个产玉的村子。以每个村子五十户记,每三十年就是三千多块的玉石,这些玉石,都到哪里去了?
记录上写的是“上缴仙人”。
只是,这三十年一次的玉税,却在十年之前,刚刚缴纳过,十年过去了,现在的下燕村才稍稍恢复了生息。
但愿……不是为了玉税吧。
子柏风皱起了眉头,有心想要去求证一番,却看到前方不远的地方,府君和落千山等人都站在门外,正在迎接仙人的到来。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一时半刻,怕是没人可以让他求证了。
“哥,哥……”小石头拉了拉出神的子柏风,指向了前方:“伯伯过来了。”
前方不远处,子坚正站在街边,茫然地看着那拥挤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
……
柱子挥汗如雨地拉着一辆板车从官道上快步奔跑着,柱子娘就躺在后面的板车里,今天早上,柱子还没出发寻玉,柱子娘就又犯病了。
“柱子,你慢点,别急,娘不打紧……慢点……”听到儿子粗重如牛的喘息声,柱子娘心痛儿子,口中轻轻嘟囔着。
只是柱子只顾着赶路,哪里还能听到她的念叨?闷着头就只顾着狂奔。
上百里地,一路跑过来,即便是柱子这种壮汉,也早就已经气喘吁吁,喉咙里几乎要冒出烟来。
一声鹰唳从天空中响起,巨大的阴影掠过了地上的板车,柱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一只巨鹰在天空中盘旋着,巨鹰飞去的方向,蒙城已经隐约在望。
“娘,就快到了。”
但是到了城门外时,那官道早就已经被人挤得水泄不通,柱子在那边哑着嗓子呼喊着:“让让路,行行好,行行好帮忙让让,我娘病了,我要带她进城去看大夫。”
听到他的呼喊,那些行人纷纷挪动一下身子,只是这里本就是人挤人,很多小贩好不容易占了一个好地方,又哪里肯让开了?喊了半天,嗓子都哑了,也没向前走出去几步。
“让让,求求你们,行行好啊!”听着自家老娘的咳嗽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无力,柱子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柱子叔,这里!这里!”子柏风背着小石头走出城门来,小石头骑在子柏风的脖子上,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焦急呼喊的柱子,把手中的一只洁白羽毛挥得风车似的,兴高采烈。
这只羽毛是从那大鹤的身上落下来的,恰好落在了小石头的脖子里,现在就成了他的战利品。
子柏风却不会那么没眼力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