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那段日子,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远在他认识她四年前。
他不愿提及,仅仅是因为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种痛苦。他只愿与她分享欢乐。
现在,他更不愿,也绝不能提及。
十八个月来,她承受的痛苦本已太多。
他又怎能眼看着经过十八个月的痛苦后,终于在她脸上重新绽开的笑容因为他九年前的一段经历而再度消失呢?!
岳乘风忽然想起,自离开那个小摊后,他一直埋头往前挤,一次也没回头。
萧嫣然会不会已察觉到什么?
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在脸上挤出了一丝平静的微笑,站住,转过身。
他的笑容立即僵住。
萧嫣然不见了。他的身后,只剩下常理一人。
岳乘风急道:“夫人呢?”
常理恭恭敬敬地道:“小姐还想再逛逛。姑爷请放心,我让他们跟着呢。”
岳乘风皱了皱眉,淡淡地道:“哦。”
常理指了指街边一座茶楼,道:“小姐说,请姑爷在那里等一会儿,正好喝杯茶,歇歇气儿。”
茶楼的规模不小,上下两层。茶楼的生意也很不错,楼下大堂里已是客满,楼上雅座也大半都被占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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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邂 逅(3)
茶博士殷勤地将岳乘风和常理引到二楼临街,紧靠着长窗的一套雅座边。如此礼遇,当然不仅仅因为他们的穿着和气派,最主要的是刚进茶楼,岳乘风就抛出的一块碎银。
茶博士替二人斟上茶,赔了个笑脸,道:“二位爷请慢用,小的先告退,有什么话,尽请吩咐。”
岳乘风又点点头,微微一笑,右手已不自觉地伸进了钱袋。
常理忽然道:“不对。”
岳乘风一怔,已捏住一块碎银的手停下了。
茶博士道:“哪里不对了?这位爷请吩咐。”
常理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淡淡地道:“茶不对。”
茶博士的目光顿时开始闪烁不定,道:“怎么会不对呢?这可是上好的虎跑泉,错不了。”
常理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是说水,是说茶,茶叶。”
茶博士目光四下一溜,声音低了下来,似是有些心虚:“茶叶怎么了?”
常理道:“这真是龙井?”
茶博士慌了神,连连哈腰,赔着笑,压低声音道:“两位爷是行家,千万请小声点,照顾照顾小号的生意。这年头的生意,难哪!”
常理道:“这么说,真的不是龙井?”
茶博士道:“的确不是。大爷,其实龙井也就是个名头,小号的茶叶色、香、味哪点也不比龙井差。小的不敢说谎……”
他顿了顿,接道:“再说,有心想骗,也骗不过真正的行家去。只是到这里来的人都只认龙井,小号也是没法子哟。”
岳乘风端起茶杯,先凑近鼻端闻了闻,再浅浅啜了一口,徐徐咽下。微笑道:“你果然没说谎,这是上等的天目青顶,比起一般的龙井,果然只好不差。”
茶博士瞪圆了两眼,满脸钦佩之色。
岳乘风道:“你下去吧。”
茶博士弓身道:“是是,多谢大爷。”
常理往前凑了凑,笑道:“姑爷品茶的功夫,可比从前更强了。”
岳乘风淡淡地道:“还是常老厉害呀。常老只看看,便能分辨。我倒是有点鲁班面前弄大斧的意思了。”
常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缩成了一团:“姑爷错了。”
岳乘风皱了皱眉,道:“哦?”
常理道:“其实,我根本不懂茶。”
岳乘风一怔,道:“可你刚才……”
常理道:“我只是以常理推之而已。”
岳乘风不禁婉尔。
“以常理推之”是常理的口头禅。
不仅岳乘风,徽帮上下,几乎人人都知道常师爷这句著名的口头禅。只要说起这句话,没人会不觉得好笑。
除了常理自己。
就岳乘风所知,这句话挂在常理嘴边至少也有十年了,成为徽帮中一个人所共知的乐子也有十年了,可他自己却一直浑然不觉。
岳乘风笑道:“不知常老是以什么常理推之的?”
常理道:“产量。”
岳乘风恍然。
常理道:“姑爷请想,真正的上等龙井,明前一季,至多不过干茶百余斤,加上雨前茶,总共也就三百斤左右。龙井是贡品,每年上贡给朝廷的要多少?地方官员需要上供打点的,又有多少?本地的富户豪绅,又有哪一家不是挖空心思抢购?现在已是三月,今年的新茶早已出来,但桌上这壶茶显然仍是去年的陈茶。茶楼的生意这么好,一年要卖出多少茶叶去?他们又哪来那么多真正的上好龙井从去年一直卖到现在?”
岳乘风笑道:“果然。”
常理颇为自得地眯起了双眼,也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啜了起来。
岳乘风侧身倚在窗台上,探出头,向街上张望。
常理道:“姑爷也爱清静吧。”
岳乘风微微皱了皱眉,道:“常老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常理清了清嗓子,像是有些踌躇,终于道:“姑爷,这话本不该我说,只是老朽可以说是看着小姐长大的。自老爷过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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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邂 逅(4)
岳乘风淡淡地道:“有话就直说嘛。常老是长辈,谈不上该不该。”
常理道:“我知道姑爷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出来闲逛,但为了小姐好,老朽还是想请姑爷多陪小姐出来走走。咱们来杭州也快半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来西湖。其实,西湖附近的湖光山色、古迹名胜都不错,多出来走走不好吗?”
岳乘风点点头,道:“常老说得是。不过,刚才有句话,常老却说错了。”
常理道:“哪句话?”
岳乘风淡然一笑,道:“我的确不喜欢闲逛,但这并非我最烦最讨厌的事,只能说是我第二讨厌的事。“
常理讶然道:“哦?那姑爷最讨厌什么?”
岳乘风又探出头去看窗外,口中悠悠地道:“这就要请常老以常理推之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跳了起来。
常理吓了一大跳。
岳乘风的神情激动而震惊。
常理道:“姑爷……”
岳乘风快步向外冲,丢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常理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惊醒似地回过神来,返身扑到窗边,伸长了脖子向外看去。
*** *** ***
“搞什么搞!”
“不会走路啊!”
身旁一阵惊呼、斥问、责骂声。岳乘风却充耳不闻,飞快往前挤。
他一直紧盯着前面不远处那个背影,生怕一眨眼间,那个背影就会消失。
──真的是他?
岳乘风不敢肯定。
他伸出手,快拍到那人背上,又停住,迟疑地,低声道:“司马?”
那人停下,慢吞吞地回过头。
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憔悴的脸。紧皱的眉头和额上深深的皱纹里,仿佛满溢着愁云惨雾。
──他会是司马固?
在岳乘风的记忆中,司马固是个英俊开朗的人,鲜衣怒马、神采奕奕。
司马固只比他大两岁。
眼前这个人看上去绝对已四十出头。憔悴的面色,深深的皱纹,破旧的衣衫,乱蓬蓬的油污的头发。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个常年为生计奔波的,已不堪生活重负的人。
这人怔怔地看着岳乘风,皱着眉,慢吞吞地道:“你是……”
这人一开口,他已能肯定。肯定自己绝没认错人。
正在这时,这人暗淡的,灰蒙蒙的双眸中,也闪起了一丝亮光。
他嘴角边深深的皱纹牵动了一下,吃吃地道:“你……你是……岳……”
岳乘风用力点着头,道:“是我,我是岳乘风,我是小岳!”
司马固的双眼更亮,脸上闪起淡淡的,惊喜的笑容:“好久不见了。”
岳乘风的嗓音已有些发颤,点头道:“是好久不见了,都快有九年了。”
司马固微笑道:“你还能认出我。”
岳乘风咧开嘴,笑道:“刚才,我还真以为认错人了……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过得好吗?”
司马固飞快地打量他一眼,眼中的亮光忽然消失了,飞快地道:“又碰上你真高兴,我……我还有事,我……咱们以后再聊吧。”
他伸出右手,在岳乘风肩上轻轻捅了一拳,咧了咧嘴,转身就走。
岳乘风愕然。
──他这是怎么了?
刚认出他时,司马固显然也很惊喜,为什么转眼间却又急着要离开呢?
岳乘风怔怔地看着司马固那一蓬油污的乱发混杂在几乎挤成一片的一大堆后脑勺中渐渐远去,一时间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只知道自己因那只白玉小鹿而混乱的心绪又因这次九年后意外的重逢更混乱了。
“你怎么在这里?”
萧嫣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我不是让你在茶楼等着我吗?”
岳乘风抬手搔了搔额头,有些恍惚地笑了笑,道:“碰上了一个老朋友。”
第二章 邂 逅(5)
萧嫣然道:“就是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
岳乘风道:“是的。我们有九年没见面了。”
萧嫣然讶然道:“九年?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岳乘风苦笑道:“他说还有急事办……谁知道……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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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恍 惚(1)
一时间,冷平湖有点不知所措。 这种事,以前还从未发生过。
常理显然也很吃惊。他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一天展开过的眉头现在锁得更紧,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深深地纠结成一团,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陈年的老核桃。
岳乘风怔怔地盯着窗外,神情恍惚。
他的左手在书案上慢慢地摸索着,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五指曲张,终于捏成拳。
在冷平湖的印象里,岳乘风是个谨慎、机警、敏锐而又精力充沛的人。
即便是刚刚从睡梦中被叫醒、即便是在醉酒后,他也能在瞬间恢复常态,在瞬间就抓住所面临的问题的核心要害。
冷平湖很清楚今天自己带来的消息对徽帮、对徽帮这次的行动有多重要。
他相信,岳乘风更清楚。
因为这次行动的成败,不仅关系着徽帮的前途,更关系着岳乘风个人的威信。
说得极端一点,一旦这次行动失败,岳乘风除了自己从那张只坐了十八个月的帮主宝座上离开之外,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他为什么走神呢?
常理不让他去打扰岳乘风。但常理自己的目光里,却流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担忧。
──他在担忧什么呢?
冷平湖悄悄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很有些可笑。
这间屋子里有三个人,一个神思恍惚,一个忧心忡忡,只有他清醒白醒,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既不知道神思恍惚的人为什么神思恍惚,也不明白忧心忡忡的人为什么担忧。
*** *** ***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雨。
灰蒙蒙的,悄无声息的河水。
细雨如织。碧草如丝。
雨丝笼罩着丛林里的灌木,丛林中、草地上,野花怒放。
小鹿在其间。
活泼、伶俐、刚健婀娜的小鹿。美丽、优雅、迷人的小鹿。
……
清丽的月华。
桨声悠悠。
散开的涟漪搅碎月影,静谧的湖面上,一条洒满碎银的小道……铺开、收拢、再铺开……
炽热的火光。殷红的血。
湖水,冰冷、黑暗、幽深……
如流星般亮丽,如流星般夺目,又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烟花蓬然而起,炸开、升腾、熄灭,只剩下暗红的火星,冷冰冰的湖水。
冷冰冰的、黑暗的深渊。
吞噬一切的黑暗……
岳乘风颤抖着,用力闭上了双眼。
睁开眼,他便怔住。
他看见了两个人。一个站在他面前,姿势僵直可笑。另一个坐在一旁,正直愣愣地、奇怪地盯着他看。
穿窗而入,斜照在书案上的阳光告诉他,他走神了。
他清楚地记得,冷平湖和常理刚进门时,阳光还照在窗边的那张躺椅上。
这说明他走神的时间至少有两炷香时分。岳乘风抬起手,慢慢在前额上抹过,像是借此驱散仍迴旋在脑海中的那些残破的碎片。嘴角浮起一丝仍有些恍惚,但更多是负疚的笑意,指了指常理身边的一张椅子,微笑道:“坐,冷兄,请坐。”
冷平湖恭声道:“谢姑爷。”
岳乘风的笑容微微一僵,消失了。
不待冷平湖在椅子上坐稳,他便开口道:“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冷平湖道:“自去年底,严三省开始在福建动手,已经挤垮了天目派在严平府的一个竹器行,一个粮米行,在建安的两个绸缎庄。”
岳乘风道:“崇安、浦城的两个分舵呢?”
冷平湖道:“已经撤走了。”
岳乘风点点头,道:“江西那边怎么样?”
冷平湖道:“广信府的楼外楼已被连沧海派人盘了下来。”
岳乘风道:“有没有冲突?”
冷平湖道:“有一次。连沧海与谢松年照了一次面,我们折损了四名弟兄,谢松年手下死伤十余人。谢松年本人败在连沧海手下,受了点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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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恍 惚(2)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干得好!”
他转向常理,道:“常老,广信府的楼外楼是不是天目派在江西最后的据点?”
常理道:“是。”
岳乘风笑道:“这么说,从现在起,宗万流已不可能从福建、江西两地捞到一两银子了?”
常理道:“以常理推之,应该如此。”
岳乘风满意地吁了口气,道:“现在,就看桑木根在江苏干得如何了。”
冷平湖道:“属下今天上午刚接到那边传回的消息。”
岳乘风不觉欠了欠身,往前凑了凑,道:“怎么说?”
冷平湖道:“天目派的人已撤离松江府。”
岳乘风轻轻拍了拍桌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