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完全激发出来,含笑回视着剑一般的目光,笑得越发善良。
“我没见过你!”少年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冷,内容也依旧突兀。
少女却了解他的意思:一个陌生人能叫破他的身份,必定对他家里的情况下了工夫打探。这陌生人武功高深,敌友不明,他再冷漠也不能不警惕。少女笑得得意:“咦,咱们这不是就见面了?”
孩子的目光越发得冷,那汉子就在少女身侧,感同身受,揉揉眉心,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你衣饰不俗,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白衫不染,又没带行李,当住在附近。附近的富贵武林人,我们父女只识得个孟家,所以阿羽猜你是孟家的孩子。孟兄晏儒是我的故交好友,不知你和他怎么称呼?”
凌厉之气散了去,孩子依然板着小脸,盯着他们看了会儿,一点枝头,冥冥飞去,再不见踪影。若有所思地望着因树枝晃动而落下的几片雪花,汉子微笑,转头对女儿道:“咱们还没到,你可就把表弟得罪啦!”
少女扁了嘴:“谁叫他骄傲得跟孔雀似的!”“那你觉得他值不值得骄傲呢?”少女犹豫了下,无奈道:“凭这身本事,就算勉强值得了。”
汉子开怀而笑:“有如此纯净剑气的孩子,心思也必定纯净非常。我看他不是骄傲,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人说话罢了。”
少女望着空了的枝头,目光闪闪:“爹爹,你上次提到唐门的后起之秀流虹刀断玉,有没有这个孩子厉害呢?”
“这孩子现在毕竟还稚嫩了些,而阿玉是你伯父的入室弟子。”汉子微笑,眼里带着些怀念,“我离开那年哥哥把阿玉捡回来的,那会儿小丫头也可爱得不得了,哎,算来今年她也二十了,怎么你伯父还没替她找婆家……”“爹爹!”少女越听嘴越扁,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打断了他。
“爹爹在!”从回忆里面回过神来,汉子认真地看着女儿,“乖女儿放心,爹爹决不会像你大伯那样糊涂的。”
二、孟府
站在孟府门前,少女不屑地摇摇头。朱漆大门,黄铜铆钉,门口左右还摆了对石狮子,不论这位“舅父”为人如何,品位实在是俗气呀!
尽管先前多有怨言,少女打门时候的动作和表情都很柔和。事实很明显:抓药要钱,调养要钱,只要她这“舅父”肯出钱,她也不介意做一个温柔善良的好姑娘。
舅父孟晏儒是从宅子里跑出来的,后面还跟着个青衣少妇。
少女看孟晏儒五官和林中的孩子很像,气质却平和而平凡,不由颇为失望,但见他跑得发喘,含泪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父亲和自己,又不禁觉得心里酸酸的。
汉子的面上也掩不住激动,片刻才笑了笑:“多年不见,孟兄可好?”
孟晏儒也想笑,可眼中的泪一下子就滚出来:“你,唉,你却憔悴多了!”汉子叹了口气:“孩子都这么大了,咱们哪还有不老的。”
孟晏儒望着少女:“这,是小妹的孩子吗?”汉子抬起独臂,爱怜地揉揉少女的头:“阿羽,还不去见过你舅父?”少女上前一步,屈膝欲跪,孟晏儒赶忙扶住,少女顺势站起,敛眉含羞,乖巧道:“唐碧羽见过舅父。”
“碧羽……碧羽……”拉着少女的手,孟晏儒潸然泪下。一直静默看着的少妇微笑插口:“与表小姐团聚是好事,老爷怎么反倒难过起来。这玉观音是老爷从寒山寺求来的,表小姐戴着,讨个平安吧。”她说着递出块玉,孟晏儒才觉出自己失态,忙松了手,擦擦眼睛,引见那少妇:“这是内人徐慧芝,慧芝这是唐易泓——”他顿了顿,才道,“我的妹夫。”
少女唐碧羽见这少妇不过二十出头,又想到林中那孩子,暗地里皱皱眉,脸上却不显露,恭恭敬敬接了玉,谢了礼,听孟晏儒又对父亲道:“我还有个儿子,可巧名字跟碧羽重音,叫瑀,现下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回头再叫他给你见礼。”
晚饭时候,孟府少爷孟瑀才露了面,果然便是林中那孩子。说是见礼,孟瑀少爷仍是冷着面孔,多说一个字就会要命的臭模样,气得孟晏儒一个劲地摇头,直接要他自己回房了。唐易泓父女俩见状不约而同皱了下眉,也就没提早先的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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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记少年时(3)
真正与“表弟”交谈,是在第二天清晨。粉妆一新的唐碧羽拿着以“雇车钱”换来的松子糖,巧笑倩兮地招呼着:“表弟好,你可喜欢苏州府的松子糖?”大冷的天,孩子白衣的背心处却老大一块汗渍。他手里拿了柄剑,连人带剑都是青气蒙蒙、森冷逼人的,忽然被少女挡了路,冷漠的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给我的?”
唐碧羽笑得甜美:“表弟应该先回答我的问候,然后再谢谢我的礼物。你刚刚这样说,实在不符合富贵少爷的身份哟。”
孩子立刻板回了脸,可白嫩颊上却透出些微红晕。唐碧羽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盯着那红晕伸手就去拧,孩子警觉地退开,她扑哧便笑起来。唐碧羽想起了昨日爹爹的话:这孩子心思纯净非常,不是骄傲,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人说话。哈哈,居然这就脸红了,看来自己这个表弟真的是个武呆子!如此日后……仿佛发现了新鲜的玩具,唐碧羽的眼眸格外明亮。她把糖果摊在掌心,伸到孩子的眼皮底下:“逗你玩儿的,快尝尝啦!”
看着表姐送来的糖果,少年的眼神仿佛看着钦赐的毒药,接与不接好难抉择,许久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拿起来:“表姐也好,谢谢你的礼物。”
听着他不带起伏的冷漠声音,看着他越发红晕的面颊,唐碧羽抛开愁绪也抛开了对孟府的芥蒂,捂着肚子笑开了怀。
“我死之后,还望孟兄照顾碧羽。”在两个孩子嬉闹的时候,孟晏儒的书房里,唐易泓平心静气,徐徐道来。孟晏儒面色一僵:“你正当盛年,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唐易泓轻叹一声道:“我研毒制毒,亦不免为毒物侵染。当日愤而断臂,气血逆流,体内积毒深入肺腑,拖到今日已是极限。其实对我而言,去见雪筠真不是什么苦事,孟兄何必难过。”
想起当年乍闻噩耗的情形,孟晏儒心神有些恍惚,强笑了下:“碧羽还这么小,你怎忍心舍下!别说这些了,扬州名医不少,你安心调养才是。”
唐易泓笑了笑。看着他平和的神色,孟晏儒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话:“听说你兄长继任掌门之后,便一直在查访你的下落……”
“不肖子孙可以见兄长亲人,却无颜也不愿再见唐氏掌门唐氏宗祠。”唐易泓怅惘片刻,却又笑了,“孟兄,莫非你后悔收留我们父女了?”
“怎么可能?”
就这样,唐家父女在孟府住下,一对表姐弟也很快熟稔起来。
唐碧羽渐渐了解到,表弟同自己一样很早就失去了娘亲,所不同的是,爹爹把对娘亲的爱一并转到了自己身上,而舅父却有偌大家业和一个年轻貌美的侍妾:徐慧芝。
平心而论,唐碧羽觉得徐慧芝是个好女人,对舅父温柔,对下人宽厚,对父亲和自己既尊重又细致安排了一切,就是对表弟……她无奈地叹口气,徐慧芝对表弟有种讨好,甚至是害怕。
不过这也难怪徐慧芝。表弟对剑,已到了痴狂的地步。他习字是为了读剑谱,吃饭是为了有力气练剑,他会睡到一半忽然跳起来,据说是因为梦中领悟了奇妙的剑招,为此他夜夜抱着剑睡觉。据说徐慧芝曾经在半夜为继子添被时被砍过一剑,此后,她就再不敢接近孟家少爷了。
唐碧羽想想也觉脊梁骨凉飕飕的:人出色一点,众人羡慕;出色太多,众人就只剩畏惧了。就不知道她这个表弟是因为太过出色所以孤独,还是因为孤独太久所以出色呢?不论如何,面对着痴迷于剑却也容易脸红的孩子,玲珑少女很容易就转化为护雏的小母鸡:这孩子,是流着母亲血脉的人,是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弟弟!
而对孟瑀来说,唐家父女的到来,则是改变他一生的契机。
孟晏儒少年时好武好交游,曾拜高手学艺,并花重金收罗了不少武学秘笈。但孟瑀八岁时,孟晏儒便教无可教。孟瑀十一岁便练熟了家中所收藏秘笈上的所有招式。但这些招法毕竟不成系统,彼此之间常有矛盾之处。唐家父女正是在孟瑀困在这些矛盾里日夜苦思的时候来到的。
唐门武学,素不外传。唐易泓离家时自断其臂,为的便是不再使用唐门武学。可是看到绝世难求的剑术天才为一些基本剑理困惑,他又实在忍不住出言指点。对于他的指点,孩子多数只是静听,可一旦发问,便问得唐易泓想藏私都藏不了。林中初见,唐易泓就为这孩子的资质而赞叹,相处下来,赞叹便成了惊叹。
他自己便是武学天才,绝顶高手,可孟瑀对剑的某些见解,却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看到这孩子,他实在忍不住有些失落,又充满期待,便仿佛垂暮的铸剑名师看到了传说中的神铁。眼下这孩子的剑法、想法虽然还是幼稚而不成熟的,但耀眼的锋芒已初步显露。唐易泓作为武者的全部热情都被这个孩子激起,甚至为此冷落了心爱的女儿。
他不曾教孟瑀唐家的一招一式,却把自己对武学的理解以及疑惑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孟瑀,并与孩子一起反复拆解研究了他从孟晏儒以及秘笈上学得的所有招式。
短短三个月,唐易泓也说不清孟瑀的剑法进步到了什么程度,只在孟晏儒问起的时候,说了短短六个字:“此子,决非凡尘!”
三、变故
这一日,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唐易泓却起得晚了些,走到林中,孟瑀正专注地演练着昨日谈到的招式。他看了会儿,破例出声打断,笑着邀孟瑀同女儿一起去放风筝。孩子脸上带着被干扰的不悦,摇摇头又继续沉浸在剑的世界里。唐易泓神色黯然,轻叹一声,只寻了冷落许久的女儿到护城河畔的空地上玩耍。
曾记少年时(4)
春光正好,河边的人也不少。唐碧羽没有放开线轴,而是把玩着风筝,坐到父亲的身边,缠着他讲述母亲当年的故事。
唐易泓靠着新绿的垂柳,望着天上五彩的风筝,神情悠远而平和:“……当年,我配出异毒‘凝黛’之后,又想着怎么把它化解,想来想去就想到异鸟碧翡翠冠上羽毛或可入药。听说扬州孟家有一只,便找上门来。结果,我带走了鸟,心却被孟家小姐扣下了……”
这段“初遇”唐碧羽已听了不下十遍,可再听时心里还是暖洋洋的:“所以就给我起名叫碧羽,爹爹你真是又俗又没创意!”
唐易泓微笑,神情也是一片温柔:“你舅父是个恋妹成狂的兄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雪筠送上花轿,千叮咛万嘱咐说蜀中多阴雨,出门要带伞;蜀中山丘多,走路要看地;蜀中菜辛辣,注意防虚火……哈,雪筠那么温柔一个人,都听得捂了耳朵!”
唐碧羽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记好了,以后爹送我出嫁,可别这么啰唆!”唐易泓眼神微微一暗,停了片刻才继续道:“嫁到唐家之后,我和雪筠整日腻在一处,可说连鸳鸯都要嫉妒。可爹娘……他们却觉得我意气消磨,很不应该。”
唐碧羽一愣,平日爹爹都是讲到成亲为止,往后只说娘难产而死,他见景伤情便离开了唐门,任自己明问暗打听,都不肯多说半句,今日爹爹终于要说了吗?
“你伯父不愿见我与父母争执,便私下替我担下了许多责任。我毕竟不忍看着自己的孪生哥哥独自为唐家辛苦,又开始在江湖上行走,呆在家里的日子就有限得很了。如是两年,你娘未孕,家里便商量着要我娶嫂子的堂妹为妾。哥哥先得了信告诉了我,见我整日魂不守舍的,就把我先赶回了家……很快,就有了你!”
唐碧羽想着这“很快”两字背后的缠绵,忍不住又要笑,可马上又省起自己正是娘故去的原因,笑意顿时被伤心取代。
唐易泓静静看着,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也许是水土,也许是寂寞,嫁到蜀中之后,雪筠的身子就一直不是很好。怀了你之后,我又是开心又是担心,爹娘也软了心肠,不叫我出门办事。平平安安过了几个月,也把你娘喂胖了些。眼看产期将近,却不巧在这节骨眼上,死在‘凝黛’之下那些人的亲眷联合到一起四处找唐门的麻烦,哥哥一人应付不下,我不得不再次出门。好不容易把事情解决了,回家见到的,却是……却是尚未满月的你,和雪筠的棺椁。”
唐碧羽打个寒战,只略略一想,泪便夺眶而出,不由自主死死抱住父亲,也说不清是安慰爹爹,还是希望从爹爹那里得到安慰。
拍了拍女儿的头,唐易泓的声音依然平静,悲伤也只是淡淡的,仿佛经过许多年,痛苦已渐渐淡去:“我一下子呆了,哥哥扶着我,抓了人逼问,才知那些人也分了一队来唐家主宅。由于八房弟子的疏忽,刚刚生产的雪筠被敌人擒为人质,而依照规矩,唐门的弟子是决不能向敌人妥协的。结果没等敌人下手,雪筠就死在了我嫂子的毒镖下。我受不住,一时激愤放火烧了灵堂,收了些雪筠的骨灰,便抱着你离开了。唐门有规矩,脱离家门便得留下发暗器的那条手臂。所以,到了隐蔽地方之后,我就砍下了自己的左手,托人送了回去。我带着你重回扬州,你舅父当时很不谅解雪筠的死,要留下你,赶走我。我舍不得,就带着你逃了,一晃也十几年了……”
唐碧羽叫了声爹再说不出话来。唐易泓轻轻拍着她的背,望着女儿爱怜无限。许久,唐碧羽才哽咽着轻声问道:“爹,你悔吗?”
唐易泓望着杨柳堤岸,遥想着提着翠绿鸟笼的俏丽少女,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对香囊,一只绣了梅花,一只绣了青竹,两只香囊合在一处,花木便拼成一行字:情到深处无怨尤!
香囊的外面微微泛黄,已有了年代,但缎子光滑,显然被保管得十分好。“这是你娘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件绣品。我在里面装了些驱毒的药物,梅花的给你,竹子那个你就拿给你表弟吧。”
次日晌午,唐碧羽不见爹爹起身,推门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