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之极。他明白她在告诉他,她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他朝门口退去。
她变回了声调,她笑说,陈乐师,恩断意绝,请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他以为他懂得她的话。他站住了,从帽子开始,他一件一件地往下剥。是的,剥。他不舍得,荣华、富贵、华衣、美服,直至她宠爱若己出的女孩儿绿翘,他都不放过。
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哪一件哪一物不是她送给他的?就连随手的绿玉双鱼扇坠儿,也是她的。他有什么?别看他镇日里打扮得像个公子哥。
她摇头,陈乐师,我不要这些,你错了。
是的,他错了。
那些玉器、玉佩、帽饰、珠玉,算得了什么?她送得起,就没打算索回。她要她的心血之物。
她说,陈乐师,那贴身月白夹袄,你穿了吗?
是的,她要的是这个。那上面绣了她的三千青丝,她要要回它的。
他穿了,他脱。
绿腰、绿镯、绿香呆呆地站着,不知道他们在演哪一出戏了。
绿翘活着,绿翘就不会这么傻,她一定知道她要做什么。她会给她取来火盆子,她会给她递来衣服。她会和她站在同一阵营,对付这个青烟男子。
可她打死了她。
这几天,没有绿翘的这几天,她的髻,这几个傻丫头都梳不好的。
她喃喃地说,翘儿,你死得不值得。然后她喊了一声,绿腰,把衣服拿过来。绿香,去取火盆子。
他衣衫零乱,他要走,他临阵退缩。
她说,陈乐师,戏还没看完,你怎么可以走呢?镯儿,你站到门口。
她要堵住他的去路。
火盆取来了,她拿蜡烛点着了衣服。火苗咻咻,散发着发丝烧焦的气息。这白衫,她一针一线地做,在她和他相识的最初。这黑字,是她的发丝,她本期望,青丝三千,能网住一个有心的男子。
可她错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更不是一只白乌鸦的。
她要烧了这一切,烧了这一切的错误。可,没有时间了,生命不能从头来过。
白衣化蝶,青烟袅袅,发丝烧焦的气味,呛得她猛咳了起来,眼里有湿湿的水波,旋转着,旋转着,不肯掉落。
绿腰忙说,师父,师父,我来烧好了。
她不肯,她要自己来。凤凰在火里涅磐,鱼玄机的爱在火里死掉。
永不超生。
他呆呆地看着。以手拂额,玄机——你何苦——
她哈哈大笑,声音刺骨。是的,陈乐师,我何苦?不过是个男人,我何苦,为个男人,女人来为难女人?何苦?
你疯了——
他丢下一句话,想转身而走。
绿腰拦住。
她收敛了笑声,挥了挥衣袖,说,绿腰,你让他走。陈乐师,你可以走了。不要找绿翘了,绿翘死了,我打死了她,你到官府报案去吧。
他已宣布了她老了的事实。
红颜无须见白头。
他杀了她。杀人未必就要用刀子。有的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杀死一个人的一生。
他看着她,大骇,他说,玄机——怎么会——你那么宠绿翘的——
呵呵,他也知道她宠她吗。
可她真的打死她了。
在她知道真相之后,她本不想打她。她只是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可绿翘那么倔强,艳艳的脸,一若她曾经输给的那个女人,一若她的母亲。绿翘清高而骄傲地重复着一句话,鱼玄机,你老了,他不要你了。鱼玄机——
一句他不要你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反目成仇。
她恨。
她打在她身,抽在自己的心。
她打的可是她自身?
她冷冷地说,陈櫕子,真的。我打死了她。你去后园看看那架紫藤花就明白了……你报官去吧。
是的,那架紫藤花,是最好的证明。才几天,就因有了绿翘尸体的滋润,花开得一房一房,蓝紫的瀑布,花朵比平常的大了一倍,开得俏皮而骄傲,恣意而汪洋,不管而不顾,把绿叶全数淹没,只是蓝紫一片。走近细看,却一串串水花直溅,好似绿翘的蓝紫的有毒的眼泪在默默地淌着。
绿翘一直没有哭,这个胡人女孩子不知道哭。在她打她的时候,一鞭一鞭的,她不肯哭,她是个倔强的孩子,在她从卖菜人的手里买来的那天起,她就应该知道的。
绿翘还没有美够,她的青春刚刚开始,她就死了。
那么那么多年,她在咸宜观里,没见过这架紫藤,开得那么美过,那美,美得近乎放肆,美得近乎锣鼓喧阗的盟誓。你如果见过那美,一定不知道该如何赞美它的。她想那是十六岁的绿翘在地下无声地抗议了,借着花朵,一遍一遍地说——
鱼玄机,我就是这么年轻。
鱼玄机,你老了,他不要你了。
鱼玄机,你——老——了——
来咸宜观的客人都奇异那紫藤花的美丽,只有她知道,紫藤架下埋着尸体。美,都是拿毁灭作为养分的。
第43节:美都是拿毁灭作为养分
19
你明白的,你一定明白的,美,真的都是拿毁灭作为养分的。
茉莉姐,你在想什么?林廊一边问我,一边拿了鱼食,凌空一抛,那鱼就从水中猛地跃出,跃离鱼缸四五寸,张了嘴,觅了食,而后又落进水里了。
水花四射。
我看得目瞪口呆。什么时候,这尾鹤顶红,让林廊训练成鱼类里的妖精?它是鱼类里的美女,它是拿什么作为养分的?
林廊的问话,把我的思维从千年拉了回来,因了这一尾灵性的鱼。我问,林廊,你怎么得到这么聪明的鱼的?我都想养一尾了。
茉莉姐,是这样的。十七岁的那年,我住在一位西安女白领的家里。白天,那女白领去上班,我就去钓鱼。茉莉姐,你知道我不会钓鱼,玩那个,也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谁知道刚刚把鱼竿抛了出去,鱼线就一沉,我忙忙收杆,钓上来一看,就是这鱼了。当时只觉得这鱼好看,也没当什么宝贝儿来着。只是身边有一个钓鱼专家,一看这鱼,大叫,缘分,缘分,小伙子。你看这尾鹤顶红,肉瘤方正,红似丹药,真是千里挑十,百里选一也难得一遇的珍品,怎么在这曲江池里就让你钓到了呢?小伙子,你红运来了,这鱼也叫";红运当头";,代表的是幸福、吉祥、福寿双全,你能在这曲江钓到它,预示着你的好运要来了……
曲江池?
那不是千年前,鱼玄机曾经逗留过的地方吗?鱼玄机的千年之身,就在曲江的上游的。看来真的是缘分了——林廊,这鱼,和我。
突然,手机响了。
是周导。他说,茉莉,《兰陵王》写完了没?
我说,写完了。
你这慢性子,还不快快送来,让我看看?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
周导早在公司和几个策划等我了,我把《兰陵王》的最后一集递给他。
周导看了,说,剧本很好,演员选对了,绝对可以红。只是男主角人选比较困难,要美,又要有英气,现在的当红小生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都是阴柔有余,阳刚不足。
有人说,明星才有号召力。
有人插嘴,可以选新人。
我点头,我更偏向于后者。
所谓明星面孔,看得久了,一类大众钞票。大家一看到,觉得此君就是那张百元大额,反而坏了剧情。
我说,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撒开了网,还怕找不到个美男子?
周导说,那是,那是。只是这样找,就颇费周折。哦——我想起了——
周导把话一停了,定定地看着我。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刻了字了?
嘿嘿,是刻了字。你金屋藏娇,何不一试?周导话里带话地开玩笑说。
金屋藏娇?
不,周导——
我马上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林廊,他想要林廊演男一号。
周导是那种极善于捧新人的导演,只要本子好,演员一经他调教,立马就红。
很多人,因为爱,而提携他爱的人。其实,爱情就是王朝帝政,越乞求千秋万代,越灰飞烟灭。千万不要提携你爱的人,他太好,万绿丛中一点红,风光岂能你独拥?总有人自诩英豪,揭竿而起,谋权篡位,一朝变政。
而我,目前,不想要林廊红,我藏了私心。
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况且他学导演,先表演,对他也有好处。
哈,就是就是。茉莉,我见过你弟弟,那个年轻人,好看死了。他演兰陵王,一定先迷住一批年轻女性观众。剧组里另一名策划也拍手称道。
啊,这个孔雀时代。他们都看到了林廊的七彩尾翼了——十八岁的他,在这伙男人眼里,都早孔雀开屏,何况女人?
我弟弟——他——
茉莉,你弟弟就是当偶像的料,生得太好。别人,要这样的机会都很少。想想,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再说,你还没有问你弟弟自己的意见是什么。
周导好言劝我。
是的,这是个机会,对于林廊,他才十八岁,说不定经此一剧,他将是娱乐界新起的明星。而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把他的前途葬送。
好的,我回去和他商量。
我答应周导。
我开着车,直接到电影学院,我可以顺路接林廊,并告诉他这个消息。
我打手机,林廊,几点下课?
四点一刻。
好,那我等着。
我挂了机,看了看四周,校门口进出的学生颇少,显然我来得太早。
于是进了校门口的一间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开始欣赏窗外的路人。
你嗜好欣赏路人吗?我嗜好的。欣赏陌生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同的口鼻眉眼,在某条街道闪现,某个瞬间,某个表情,某个姿势,就出卖了某个人的伤心,绝望,快乐,幸福等等。
——活人,艰辛万分。
两个女人走了过来,走过了玻璃窗,走进了我的眼帘。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是裴非衣,另一个正是那只见其影,不见其脸,给林廊数次遗香的女人。
裴非衣正和那女孩子说说笑笑,那女孩子挽着她的手臂,二人看上去十分亲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孩子,她的侧影、墨眉、长睫、俏鼻、嘟唇,好似量身订做,新上市的完美标准女人。
无可挑剔。
呵呵,好个裴非衣,真的来釜底抽薪。
我看她们二人走了过去。开始嘲笑自己,鱼茉莉啊鱼茉莉,李亿的妻,你怎么可以低估她的聪慧?
她在报复,不声不息,才得三味真火。
第44节:我在失去他
我慢慢站起,戴上墨镜,悄悄地跟着,看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们走近一间书店,我不能进去了,只能在书店门口的一家冷饮店的遮阳伞下坐下,静候。
百无聊赖,我拿起手机,我给李亿打电话,喂——
你是谁?对方语音冷淡。
我。
茉莉啊?他听出来了,话里含满惊喜,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不能给你打电话啊?那么我挂了。
哪里哪里,求之不得。
明天可以请你吃饭吗?
哦?不会吧。你什么时候入了佛教?
哈,我知道,这情感鸡肋在挖苦我,他不相信我会找他。
呵呵。是真的,我佛慈悲嘛。
他笑了起来,好,你请客,我买单,说时间和地点,不见不散。
我报了餐馆,他高兴地挂了手机,老大个男人,居然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
我说,你啸什么?
我没笑。
古时候称吹口哨是啸。所谓长啸一声,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