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蟾蜍却自跃入我掌,我欣喜万分,抓住了它,正不知如何以它疗伤。却见一张纸从面前飘然而下,我急急抓了,只见上书大字,墨迹犹新,原是医疗方子:把活蟾蜍放入热汤,汤中先放小芋数个,待蟾蜍抱芋而死,即可喂予伤者,伤口自可完好如初。
是谁暗中助我,却不肯现身?可是那臭道士,走了走了却是悔了,回来帮我?
顾不得那么多,救人要紧,先得把汤褒了。
杜十娘忙煮了一锅沸水,把小芋一一的投入。不一会儿,那芋在水里浮,沉,煎,熬,煮———一场不由自主的人生似的。
我把手掌一松,那蟾蜍一道黄光般跳入,那般英勇,似生来便等这样的死日。只见它在水里转了数圈,四脚抱定一颗芋,最圆满的一颗,如抱着明月,眼大睁着,显是死了。
呀,好生残忍!救一个原是用万物里另一个的死来换那生的。
我忙盛了喂柳遇春。他“咕咚”一下把那蟾蜍和芋全数吞了。我待去看他伤口可是美好如初,却听他喃喃,媺,媺,杜媺......
我一下呆了,手里的碗也跌落,这柳遇春,他怎么知道六百年前杜十娘的名字,难道梦里有什么人在暗示他不成,令他识破了我,这假宝儿,端得只是一只鬼么?
快,快,快,丢下他,跑到水低去好了!!
那里,一切,都不用解释。
第三章原来是谎言一个
忙急急想把他放下,逃走得了,一了百了。
他却双目紧闭,脸色红赤,双手乱抓,头上的汗珠如雨流下,呀,可是杜十娘喂错药儿给他,才引得他神经错乱,胡说开了?
此刻万万走不得,他需人照顾,要不会出差错。忙找帕子,弄冰水,好敷他额。
帕子覆他额上,他仍在说,媺,那日一见,我就知遇着劫数。我爱你,我爱着你,你可晓得......
杜十娘听了,如遭霹雳,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可是耳朵得了臆症,我也在做了那梦中人了?朝窗外看,阳光粼粼,高楼大厦,不是六百年前,不是蓬莱仙阁。
是当下的世啊,鬼耳听来的皆是人造犬马,电光声色。
难......难道如今这世上也有个叫杜媺的,令他如此牵挂着?怪不得那孙宝儿幽怨他用情不专,睡梦深处念着别的女人的。
他却在迷乱中伸手想抓住什么,我怜悯,把那手儿递过,他紧纂着,无望地哀说,媺,媺,看我一眼,只一眼,我就满足......
好卑微的爱,求的也不过是一个无根的眼神,水上的浮萍,飘飘的客。
杜十娘生前是个哄男人的主儿,这个自难不倒的,忙把他扶住,娇声哄了,遇春,杜媺在这,正看着你呢!
一听这话,他的眼睛突然睁开,惊喜在眼里燃了篝火,吐着舌,恨不得一下将我焚了。
媺,是你吗?你肯看我一眼了?人说十分春色,三分流水,你肯顾盼间予我三分,我也是那有福的人了。
说至此,眼里的火却渐息,摇着头,不,不,你骗我的,你不是杜媺,杜媺长得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美艳不可方物,李甲他,他,他哪辈子修来如此艳福?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我,眼里流出两滴泪来,眼帘轻轻闭合。
天,这个深情男人,前世今生,轮回往复,他,他,他原来是爱杜十娘的!
六百年了,这么大的密秘,我今日才晓得!
怪不得他与李甲同来院坊,来了一次,却不肯再来做那恩客。素素思他,他推脱什么与他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来是谎言一个。
杜十娘一听他如此说,皮骨皆遭了般地震,软软的跌坐在他的身侧。
这才是最贵重的珠宝,最无价的爱情,百宝箱里任意一个比之,也不过是鱼目混珠,石子一粒罢了。
他仍在迷乱得低唤,媺,媺……
这只鬼忙把脸儿变了,因了感激,变回了六百年前风致独标,轻轻摇他,低低唤了,却喉咙一哽,暗了娇媚,亮了真情,六百年的暗恋,令杜十娘做假不得,遇春……
却再也喊不出。
他睁眼看我,狂喜难禁,颤抖如风中的叶子,双掌轻轻地捧住我的脸,媺,媺,是不是真的?我可是又做了梦了?
不,不,遇春……
他捧着我的脸,含笑的,甜蜜的,突然软软的向后,要跌倒似的。忙扶住了他,他却闭着眼儿,安然得睡了。
呀,看来药性儿过了。
与他和衣躺在床上,拿纤指一点点抚过他的眼,他的口,他的鼻,他的山山水水,棱棱角角,他是美的。
呀,这个男人,好深沉的男人,他把爱给密了封了,藏了六百年,以为可以解脱,却在迷乱与梦中把心事倾泻而出。谁知他道道轮回,死死生生,怎么走得那奈何桥,如何饮得那孟婆汤,能独独不肯把妓女杜媺忘了?
泪儿下落,滴他面额。
可是该这只鬼该还他的?世上千债万债,杜十娘不怕底本与利息,而惟有情债太贵了,那是用鲜扑扑,红盈盈的心儿抵了押的。
拥着他,渐渐进入梦乡。
……
房子越换越大,他带回来的女人一个与一个不一样。
张阿姨、王阿姨、李阿姨……一个个阿姨,走马灯似的在她面前的过,花红柳绿,明灭的开放。
他抱她至膝上,一个一个的问,虽知答案只有一个,仍是不肯厌倦得问着,宝儿,喜欢这个阿姨么?
她胳膊环着他的脖子,那是她的乾坤啊,他是她的呀。她小小的心都知道,这个世界惟他爱她。她拿脸儿蹭着他的胡子,看一个,摇一下头,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
重复的一句,他含笑地听着,如听阳关三叠,她的童音便是宫,是商,是徽,是羽,合了音律,妙不可当。
每一句不喜欢,一个女人的脸儿便如蜡烛熄灭,淡了,暗了。在这淡暗里,而她独独亮着,带了光,一寸一寸地长,胳膊腿儿细长,胸前也有花蕾在悄悄地含苞了。
就这样,长至十六岁了。
妈妈不再重要。因再没有人说孙宝儿没有妈妈,欺辱她的人会遭天道报应,那个骂她卑下的小女孩,没几天便在回家的路上,滚下楼梯,丢了一颗门牙。
他这样爱她,他是她的骄,她的傲,她的自尊与信仰。
每次开家长会,他不像别的家长,即使万般忙,他都抽时间来,坐第一排,温文尔雅地与老师说话,还给学校捐桌,捐椅,揖书,捐钱,只要可捐的他都捐的,为了她,他充当了爱的大使,本市有名的慈善大家。
他们都有妈妈。可谁能有这样的爸爸?
他们没有,而她孙宝儿就有这样的爸爸。
十六岁的她把孤儿院的不快全数遗忘。她快乐明亮,他的钱,他的善,他有目的投资令她裙角飞扬,额头高昂,双眼里装满快乐,走路一蹦一跶。
呀,这世上谁肯无凭地做一个慈善家?
她身边有一个女孩儿和她同行,她白衣蓝裙,圆润眺达,那女孩儿一身不合时宜的黑旧衣裳,清瘦少话——她是她的影子一样。
她拉着她的手,知心的,热情的,素素,我爸爸又给我买了新书,你到我家去看吧,省得我明天又要给你拿……
第三章乌云压城城欲催
那素素抬了头,尖尖下颌,一瓣初开的茉莉花,清新芳香,犹疑地问她,书好看吗?宝儿。
好好看啊!她夸张地诱惑她,对她比比划划。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年少的友谊纯净芬芳,她觉得好的,必要与朋友一块分享—立刻、马上,待不得明日。
明日还有明日的好,毕竟青春是一场惊喜的盛宴,一天一朵不同的烟花,滴溜溜地升上天空,令她们看的目不暇接,不待散场。
那,你—爸爸在家吗?她问她。
为什么要这样问啊?她边回答边想。不在的吧,一般这个时候爸爸很忙很忙很忙……
那我去。素素欣喜的回答。
为什么?素素,难道我爸爸在家你就不去我家吗?
素素低了头,低声答,宝儿,说实话,我怕你爸爸。
为什么会怕?这素素,爸爸那么那么好,好的无法言说,怎么就让她害怕?简直说瞎话!
她想不明白,她爱他,愿天下所有的人也爱他,看出他的好来,而不是怕。
爱令她盲目,令她看不出他的威严,看不出他的眼里的寒光,那寒光对陌生人徒然一亮的刹那,闪着的是鹫的光—阴沉,俊美,却测探,打量……
险象环生,步步为营,深至无底的潭水一样!溺进去,必九死一生,永无生天。
素素虽小,但怕的正是那莫名的眼光,混沌而不明朗。乌云压城城欲催。虽说他并不高大。
而她却越发想证明爸爸的好给她,拉了她的手,摇她,去嘛,去我家,我爸爸才不可怕。我爸爸可好可好啦。
两个人一路蹦蹦跳跳的到了家。
她的书房,整洁宽尚。她随意拿起一件东西,都那么时尚漂亮,都那么好看可爱,精致适当。且每拿一件,她都不由自主的说一句,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我爸爸。
我爸爸。
我爸爸……
一个于别人是简单的词,于她却是禅—口头的禅,今世的莲花。
——或许正因为她没妈妈,全数的爱,都要在唤爸爸这个词里肯定,那样才能换来人世的自信呀。
说了那么多爸爸。素素垂眉低语笑她,让我好好看会书好吗?宝儿,我知道,你有个好爸爸。
她留她在书房,自己却跑去洗澡。洗着还想着什么,洗完了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突然想调皮一下。
素素,她那么怕爸爸,就装爸爸来吓吓她。
于是找来爸爸的衣裳,一件未洗的西装。那么宽,那么大,她套上去,袋中人似的,他的袋中人,却于衣领间闻见一股男人的体香,隐隐地能把人醉了的,令年少的心找不到——方向—雪茄,头发,淡淡的古龙香水,三味混杂,那么好闻,且令人闻得有细细的迷茫和感伤……
万般惆怅。
呀,什么时候她长得这么大?
在爸爸的味道里,她悄悄地推开了书房的门,蹑手蹑脚,喉咙里把音压,宝儿,你带谁来咱们家?
那素素悚然一惊,回首看来,先看的是她,嫣然笑了,嗔她,你这个坏家伙,吓我一跳……
话说了一半却停下,小小的唇半张,目光赶快看到地上,受惊的小兽一样,似遇着强光,无法抵挡。
她也回首,身后,是爸爸!
他与她捉迷藏了。
忙转过身,边喊着爸爸,边扑个满怀。他抱住了她,紧紧地搂一下,这是他和她的礼仪。日日,月月,年年,从未变化。
他含笑着问,宝儿,你朋友吗?
她把脸伏他胸上,爸爸,是的,我和你提起过的,她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了……
徐素素!
他未等她出口,就自自然然地叫出她朋友的名字了。
那素素抬起了头,慌张地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谜般莫测,嘴角却含了笑了,皆是宝儿的面子。
弱小者怯怯的,低声的,叫了声,孙叔叔!
说着因不安,把齐耳的短发撩了一撩,压在半轮月亮后面,那是她处子的耳朵。
这个动作却令他的眼光突地的亮了,亮得耀得怀里的她也觉得光辉灿灿,从来爸爸只是,看她一个人的,为什么现在看素素也这样了?她突的心里酸酸的,叫了声,爸爸……也不由地朝那边望去了。
没什么奇特,素素的耳垂上有一颗痣,她早晓得,可爸爸为什么看得痴了?
那不过像一滴流错了地方的暗黑的隐秘的眼泪罢了。
第三章猎人本色,果敢,阴鹫
她摇他,爸爸!
他回过头来看她, 她噘着嘴,大眼里竟隐然的有了雾了,隔了恍恍惚惚时光,十年,二十年……雾后人生,别样年华,那影影绰绰的人面桃花,他伸手还能折得?
他握紧了她的手,喉结蠕动,眼睛更亮了。
呀,爸爸回来了。她在他心里是最重要的。年少的心刹那成了一粒话梅糖,甜中带酸,酸中带甜,酸甜交加。娇憨地依他怀里,挂他脖颈,整个人都离了地,犹如他身上结的一粒果子——她便是他的果子。
爸爸!
一直是这样的游戏,从小到大。可现在果实已大,他的枝叶无法承担她的分量。他吃了疼,一下醒了,眼神徒然暗淡,满盘落索,一切空茫。
西风一夜凋碧树。
他,凋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