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你是不是奇怪哀家怎么会知道。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什么能瞒的过哀家?只不过顾忌你的颜面,很多事不拆穿罢了。哀家不仅知道他留给你一封信,还知道那信上写着什么,是不是写着‘我恨天下不尽’?”
我恨天下不尽……
短短的几个字,将梁崇光重新打入十年来都逃脱不掉的梦魇。他知道自己愧疚于那个人太多太多,但他不是没有怯弱的想过,宁音是明白自己的苦衷的,身为皇帝他绝不能牺牲自己,宁音不是也谅解了吗?那为什么又要在临死前留给自己赤红色的这句话,他真的死不瞑目吗?
“这句话一定让陛下痛心多年吧,不过……陛下可知这句话并非出自陆宁音之手?”
太皇太后的话无疑于晴天霹雳,将梁崇光从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拉了出来,可又将他推入了另一个错综的境地。
“不……不可能,那笔迹明明是……”
“是啊,陆大人于行书造诣颇高,很难模仿,可是若是自幼熟识又得他教导的人,要想模仿……也不是不可能吧。”
自幼熟识又亲自教导……梁崇光不可避免的就想到了一个人,那是宁音最衷爱的小师弟,那是……
“元机?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哀家的人亲眼看见的,郁元机在陛下之后去见了陆大人,那字就是他出来后照着陆宁音的笔迹模仿的,用的还是他自己的血。”
“……不可能……他没有理由……他……”梁崇光喃喃自语,之前针锋相对的气势已经荡然无存。
“陛下真的想不明白吗?那陛下又为何相信郁元机对你的衷心,就因为他是陆宁音的师弟?因为他与陛下是洪崖山上的旧识?或者……因为他委身于你?在哀家看来,这些理由同样可以让他恨你入骨,毫不足信!”
“禀太皇太后,郁大人已在宫外候着了。”近乎墓穴般凝重的空气被门外通报的内侍所扰乱,梁崇光浑身一抖,迷茫的看向上方。
“太皇太后……你这是……”
“十年前,你怪哀家太绝情,没有给你机会,所以今天哀家就让你自己选择,朝臣的折子在这,人我也帮你叫来了,孰轻孰重但凭陛下你做主。”
太皇太后说完,不再做片刻停留,拂袖而去。她知道无论自己在政治上怎么贬斥郁元机,梁崇光都会认为是自己在诬陷,但在感情问题上,却是梁崇光的软肋,重感情而优柔寡断一直是他的致命缺陷。
跪在一边的皇后为难的看了看梁崇光,终于还是抽抽涕涕的起身去追太皇太后。
当所有人都消失之后,梁崇光一下子无力的瘫坐下来,他的脊梁像是终于承受不住负重,凝固在佝偻着的动作上。他的世界一如这空旷的大殿,此刻只剩下看似辽扩,却让人几欲疯狂的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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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元机还从没在朝阳宫外等过这么长时间。先前领他来的那名老内侍已经退下,那老头面生的很,不是常在梁崇光身边当差的人,所以从他来白鹭观宣旨的那刻起,郁元机就有了预感。
“郁大人,这边请。”
终于一名梁崇光的随侍出了殿来,将郁元机领到朝阳宫的一处配殿。这里相当于皇帝私人的办公场所,也常与臣子在此私议政事,梁崇光早已先一步坐在那里了。
郁元机按礼朝皇帝拜了一拜,便被梁崇光让到了靠窗的一处坐榻上。皇帝的脸色异常的疲惫,指着案几上的一叠奏章道:“这都是自黄河汛期以来上奏的,其中十有八九弹劾的都是你……”
郁元机随手翻开一本,却并不接话,室内顿时又陷入了沉默,最终还是梁崇光开了口,似是对对方解释,又像在给自己开脱:“我原本是压下来的……可是臣子们一波接着一波,这必定是老太婆的指示……我也没有办法。”
“让圣上费心了。”郁元机平静的把奏章放回桌上,“虽然这只是攻击臣的借口,而黄河泛滥也非人力可以更改,可臣身居司天台监正之位……这一次的确很难辩驳。”说罢他抬头定定的看向梁崇光,“那么圣上今天找臣来,是为了问臣的罪的?”
“啊,不是不是”梁崇光窘迫的摆了摆手,“只是自你从御史台那出来后,好长时间都没跟你聊聊了,近日为治水的事也着实让我心烦,所以今天找你来陪我坐坐。”
说完,梁崇光朝外间拍了拍手,便有内侍端来一壶酒与两个杯子进了配殿。只是梁崇光看那内侍盘上之物时,难以掩去一股胆怯与厌恶,匆匆将眼神避开,仿佛这样那壶酒就自动不存在了。
“既然圣上心情烦闷,臣自当作陪。”郁元机起身,率先往两个精致的杯中斟满了酒,刚待举杯却被梁崇光一手按住。
“陪我先说会话吧……否则你喝醉了,我还跟谁说去。”沉重的笑了笑,梁崇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一只手下意识的搭在郁元机的手上。
郁元机默默的听着,偶尔回答几句,却感到手上的压力越来越重,梁崇光似乎在微微的颤抖,通过两人相叠的手掌被传到了郁元机这边。
真是拙劣的演技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郁元机,嘴角掀起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怯弱也好,犹疑也罢,其实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缺陷。眼前之人最大的错误,只是不适合坐在这个位子上吧。年轻时尚能凭借着热情与鲁莽遮盖本质上的瑕疵,然而一旦经历过惨痛的失败之后,却再难以重新站起来了。
这些……师兄应该比自己更清楚才对,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的陪他走到最后呢?
“陛下……”郁元机打断了梁崇光的话,端起了酒盏。再多的拖延也无益了,从皇帝端上这杯毒酒的那刻开始,就已经做出选择了。
“元机出身平凡,本只该在洪崖山默默无闻的虚度一生,然而蒙师兄栽培,陛下倚重,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他人如何看待我,我无所谓,我在乎的只是陛下对我的心意,仅凭这一点,即使叫元机粉身碎骨,也绝不推辞……为了明瑶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世上能喊出“明瑶”这个名字的,屈指可数,那是梁崇光少年时代为自己取的戒名。当年他寄居洪崖山,虽不是教中弟子,却取着好玩,并且也喜欢朋友这样喊他,甚至连登基后的年号“明献”,都是由此而来。
而那个“献”字,则来自于另一人的戒名,那便是玄教上任仙师之一陆宁音的戒名——献宫。
这个名字如同一支利箭,从梁崇光的耳朵直刺心脏,他的呼吸猛的一紧,眼中泛起了无比的苦涩与挣扎。如今,在自己的眼前,自己又要亲手重蹈十年前的覆辙吗?
郁元机满意的看着六神无主的神情在皇帝面上扩散,知道梁崇光正在犹豫、彷徨,没准也在苦苦的挣扎,于是他干净利落的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36真情与假意(A)
童焱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有这么滑稽的时候,她竟会担心一个对她图谋不轨的家伙,如果是一周前的自己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哈哈大笑吧。
可现在她真笑不出来了,如果郁元机有个三长两短,谁会接手自己?真的会死的更快?她已经被真真实实的摆了一道,这难道不证实了孙夫人所言不虚。于是苦着张脸打发走小夭后,童焱就开始急躁的在白鹭观里转圈圈,越转人越憋屈。
这种憋屈与直面困难是不同的,再大的困难也是明摆着在你眼前,跨越的几率与努力的成份成正比;而自己现在小命完全捏在别人手里,问题是她还不知道是谁在捏?要怎么捏?何时捏?简直就是被判刑了还不给当庭辩护的机会,大声的呐喊只能憋在心里,快憋出便秘来了。
在自己屋里转了无数圈还无果,童焱抬头瞧瞧郁元机的房间……一头扎了进去,并开始四处翻箱倒柜,想找找能不能有预示着自己未来的蛛丝马迹。
这个房间童焱进过很多次,可鉴于住着一个瘟神,她以前一直没时间仔细打量过。房间摆设很简单,只有基本的生活设施、一些关于司天台工作的普及教材以及一张古琴。看的出来主人相当没有生活情趣,也是,郁元机把有限的人生精力投入到无限的阴谋诡计之中,哪还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生活?
童焱叹了口气,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现在不是想这些有的没有的,对别人的生活观大发感慨的时候啦!她继续开始搜索柜橱里层:一些常备药品、衣服……嗯?还有个包装的挺严实的长盒子。
“为草当作兰,为花当作梅,为士当如柏,为君当如松。”童焱默念了一遍。嗯,思想境界很高,意义十分深远,再一看落款——献宫。谁?不认识,但果然不是郁元机这个阴郁的家伙能有的觉悟。
唉……结果找了一圈,阴郁的郁元机还真就没给她留下任何可称之为“锦囊妙计”的东西。他走之前说的“不用等我回来了”也不像是暗号,更像是临终遗言。可他为什么还走的挺轻松?难道这厮也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或者他其实早已有万全的脱身之策?
想来想去,貌似如今只能祈祷郁元机他自救了。思及此处,童焱更是万念俱灰,寄希望于敌对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可不可以不这么失败啊!
童焱沮丧的把脑袋搁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节敲打着桌面,难道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她了吗?
……对了!还有孙夫人的鸽子呢!
她立马从桌边弹起来,朝后院孙夫人的屋子跑去,虽然那些鸽子是留给自己联络情报用的,但此时也是唯一能与外界通消息的工具了。可是……孙夫人得要多久才能收到自己写的信呢?童焱不禁放慢了脚步,外面随时可能冲进一堆人,给她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把她咔喳掉,洪崖山天高皇帝远怎么可能赶得急啊!
算了,现在也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不是叫“玄教”嘛,也许有很多玄而又玄的玩意可以制造奇迹。童焱的脚步几次快慢更迭,最终还是变成大步流星,朝鸽子笼走去。然而突然“吱呀”一声,她听见院门那有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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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元机?!
乍见门口那抹熟悉的身影,童焱又喜又惊,但是察觉到自己最先涌出的居然是一股狂喜之情,她又自觉的十分罪过。
“郁……郁大人,你怎么回来了?”罪过归罪过,该问的还得好好问清楚。童焱几步走近郁元机,中途已经开始打量了:浑身上下远观一遍,没受什么致命伤的样子。
“怎么,我不能回来?”郁元机反身关上院门,语气讽刺的露骨。
“不是不是……陛下那么快就让你回来了?”
“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不就回来了。”
有点不对劲……童焱的第六感这么告诉她,郁元机今天怎么有一句答一句,这么配合?她踌躅了半天,最终大着胆子问道:“陛下他都交待了大人些什么?”
“哼”一抹冷笑浮现在郁元机的嘴角上,“发泄一下他的苦,他的无奈,他有多么为我着想,然后赐我一杯毒酒。”
哦哦,原来是把酒诉衷肠啊……什么?毒酒?!
童焱瞪大了眼睛,差点一口气没接过来。他是在说梦话吗?他这样子哪像领了毒酒的人?!
“那……那……你?那个酒……”
郁元机却很明白她的意图,嘴角边的弧度扬的更高,像个得意的恶童:“我喝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疯啦?”童焱本能的惊呼一声。虽然知道皇命难违,但这人居然会去送死?送死也就罢了,又不是大英雄,怎么还死的这么洒脱!
“呵呵,我没疯……”郁元机的嗓音已经开始发抖,他缓缓的往院里挪了几步,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顺着墙慢慢的滑坐到地上,一边还在嘟囔着:“不……也许我确实疯了……这里哪有人是正常的……我也……不正常了吧……”
会这么多话,你确实不正常了。童焱急忙蹲下身来开始打量他,果然眼角与嘴唇都开始变的青紫,刚刚只是硬撑着罢了。
“为什么?你不是很狡猾,很聪明,还……还跟皇帝很暧昧吗?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啊!”
“……你在哭?”郁元机看着面前的女孩,头一次露出无法理解的无知模样。他吃力的伸出手在童焱脸上抹了一把,再沾在唇边想要尝尝咸淡,可却被嘴里浓浓的血腥味盖了过去。“为什么要哭?我死了,对你来说是也未尝不是好事啊……”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有时候看起来颇有点小聪明,有什么又蠢的出人意料。
童焱也怔住了,同样用手抹了抹眼睛,真的有水!她为什么要哭?不是早在心里面对这个人喊了千万遍“去死”吗?就算担心他死后自己的境遇,那也犯不着哭啊。可为什么……眼泪不由自主的就一颗颗往下掉,好丢脸啊!
“我……我就是难过不行吗?”童焱狠狠的吸了吸鼻子,为自己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就算是阿猫阿狗,熟悉了以后看到它们死了也会掉眼泪啊!你……怎么说也是人命一条嘛。”
是啊,绝对不是对他做出了让步,只是我这么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大好青年,又不是恐怖主义训练出来的杀手,忽然一个熟人死在眼前,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绝对不是在同情他!
“哈哈……”原来自己就比阿猫阿狗好一点,郁元机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因为肺部的衰竭,笑声在中途变质为剧烈的咳嗽。
“你……你笑什么啊!”你还有心情笑?我可是很严肃的!“你中的是什么毒?有解药吗?你自己能治好吗?对了!对了!我还是快给孙夫人送信去!”
自言自语说了一大堆,童焱慌忙起身又朝鸽笼跑去。话说她该怎么写啊?等信送到了人早该死透了吧,是不是该直接给孙夫人报丧?
“等等……”裙摆忽然被拉住,害得她差点绊一跤,童焱低头一看,还是郁元机,“你拉着我干什么啊?我去给孙夫人报信,也许她能救你!”
“……等等……陪我坐一会吧……”人要死了力气倒还挺大,童焱发现怎么也拽不开那只手,只得无奈的又蹲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