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怎么会是你呢?”童焱吞了吞口水,“你不是郁元机的人吗?”
其实冷静点想想,“眼线”这种工作本来就是什么人都可以成为的,只是童焱看着眼前的孙夫人,一下子还是消化不了这过于巨大的转换。
“妾身跟随郁大人本是意外使然,但正是这个意外,才让妾身下定决心替家人报仇,这也才会结识了雷大人。”
“是雍州候雷桓大人。”看到童焱眼神一亮,孙夫人补充一句,“姑娘可能不知,雷大人因当年夺妻之恨,早已对朝廷有不臣之心,妾身为雷家暗中提供朝廷的消息,已经有很多年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童焱确实没想到朝廷和雷家的矛盾就这样弯弯绕绕地绕到了自己身上,不过孙夫人又是因为绕进来的呢?
“你刚才说的替家人报仇又是怎么回事?”
孙夫人则微微偏过视线,仿佛愣神地盯着那杯茶水,一段沉默之后才再次开口,只是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孙’其实是妾身娘家的姓氏……”
嗯?这跟姓什么有啥关系?童焱不解地眨了眨眼,就见孙夫人接着道:“妾身的夫家姓陆,十年前,因擅权败坏朝纲而处斩的中书令陆宁音,正是妾身夫君的弟弟。”
这么一说,童焱顿时明白了。要说十年前,似乎是很多麻烦的源头,雷家跟朝廷结怨于此时,而梁崇光因为革新被太皇太后打压而失和,也是此时。这种忌讳的旧事自然没人敢多说,不过童焱也知道那时砍了很多人的头,抄了很多人的家。显然,孙夫人的夫家作为“罪魁祸首”的直系亲属,那肯定是被惩治的最惨的之一。
果然,在孙夫人的回忆中,接下来就是耳熟能详的抄家、连坐、灭门……而孙夫人本人则由于那时正好回娘家省亲而逃过一劫,自此之后就只得隐姓埋名,成了案宗上的一名逃犯。
“我公公和夫君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根本不知道二叔在朝里做些什么,也很少与他通音信,更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受到过一丝一毫的恩惠,而我的儿子才三岁,何其无辜……”
语调虽无喜无悲,孙夫人的脸却不再是平日里的那般冷漠,她那双已有鱼尾纹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面部呈现出一种僵硬的仇恨,“加入玄教,我本以为这辈子只能这么苟且偷生的过去了,谁知道我所服侍的郁元机居然成了继任的真君入朝为官。那是我第一次那样近距离的看到皇帝,那样的近!似乎只要我扑上去就能杀了他,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吗?我一个商家的民妇竟然可以站在天子的面前,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那时我发现我也可以报仇!”
讲到激动处,孙夫人的胸膛微微喘息着,她握着茶盏的手捏到指头发白,目光不知透过茶水正盯着什么。而童焱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在揭开过去血淋淋的伤口后,和整个身体一起不住地颤抖着。
可以想象,当前一天还历历在目的人和事,忽然被毫无缘由的彻底粉碎,而你自己找不到一点自己的错处,那该是怎样的委屈和愤怒。虽说命运面前休论公平,但恐怕只有如来佛祖才能不痒不痛的说这么一句。
面对这样的孙夫人,似乎什么安慰都是肤浅,所以童焱只好闭嘴不言,她甚至还有佩服起她来,竟然能跟仇人相安无事待这么多年,而不是怒目切齿地真扑上去给梁崇光一刀。
两人就这么一直静默了许久,还是孙夫人自己先恢复了过来,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待到再转向童焱说话时,神情已经和缓了许多。
“真是让姑娘见笑了,这些话平时只能憋在心里,一说出来妾身就只顾着发牢骚,反倒把正事忘记了。”
“没……没、没关系。”童焱被她提点得记起了现实,不过自觉到自己成了孙夫人难得的听众,也算做了件好事。
“那么现在要你跟我通气的就是雷大人喽?”有了梁崇光这么一位共同的敌人,童焱现在看孙夫人似乎都亲切了几分,那无波无澜的脸上,貌似也能看出感情来了。虽然她们两的头号敌人排行还有一点细微差异,但无疑大家都认定,凡是跟皇帝同一阵线的,都是要仇视的对象。
“确实,虽然妾身没参透雷大人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想来是能让姑娘充分信任妾身的什么凭据吧。”
呃……可不是嘛,童焱讪讪一笑。亏得兔子还能想起这句,可见自己在他心里的早期印象那是十分的根深蒂固啊。
接着,孙夫人便就具体的事项一一对童焱交待起来。原来过不了几天,皇帝就要去宗庙进行清明祭祀的活动。由于这是梁崇光重掌政权后的第一次祭祀,或许他觉得很有必要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汇报一下自己的功绩,故而此次活动阵容浩大,不仅郁元机这种近臣在随行之列,宫中更会抽走大批人力,从而给了雷枢浑水摸鱼的机会。
“雷大人在禁卫中多有内应,到时妾身会来带你出观,再由雷大人的人护送你出宫。”
孙夫人叙述完了全部,童焱感到自己能做的事情,就是从跟着这个人走,变成跟着那个人走,而且她也没听到有关沈昙的内容,不过这并不奇怪,毕竟沈昙的真实身份那边也不知情,或许这次出逃压根不用他出场,也或许他只是没交代自己出场的事情。只不过还有一点,童焱有点上心。
“那么关于太子那边,雷大人有安排吗?”她觉得雷枢也不可能放着雷吟不管。
“东宫的事情妾身无法涉足,所以具体的情况也不清楚。”孙夫人摇了摇头,“不过对于太子,雷大人应该自有安排。我想只要救出了你们,雷家就再无后顾之忧,届时也将到了与朝廷公开对峙的局面了。”
似乎已想象到了一个相当具体的未来,孙夫人嘴角扬起了一抹满意的笑容,伸手覆在了童焱的手背上,悠悠低语,“而你我的愿望……也终于可以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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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愿望,童焱只想着自身安全,倒没有上升到家国天下的高度,但看着自己讨厌的人倒霉,总是件叫人高兴的事情。所以清明这天,她带着即将逃脱升天和看梁崇光倒霉的双重喜悦,翘首以盼。
外面不知何时已隐隐响起钟鼓礼乐之声,随着时辰的推移,又渐渐衰弱下去。童焱猜测这也许是队伍已经出了宫去的结果,而直到白鹭观的四周又恢复了那般死寂似的平静,孙夫人终于如约前来了。
“夫人!”
童焱一见她,当即兴奋地迎了上去,孙夫人一指掩口示意她稍安勿躁,又从观外带进来一个内侍,待三人都进了内室,才指着那内侍对童焱道:“你跟他互换下衣服,随我出观。”
“好!好!”童焱见那内侍非常自觉地开始脱衣服,自己也行动了起来。但是她看那内侍分明一张少年人的脸,还是问道:“那要是别人发现他是假冒的呢?”
“这方法本来就不指望瞒天过海。”孙夫人看着他两人,“只要争取足够的时间让你出宫就行了。”
原来如此,童焱点点头,把内侍的帽子、外套、鞋子从头到脚地换到自己身上,还不忘对那顶替自己的内侍道一声谢。
“……姑娘还真是好心。”孙夫人似有似无地笑了一句,又吩咐了一遍路上小心的事项和遇到门禁时的对答,没坐多会,便领着低头弯腰一副奴才样的童焱,混出了白鹭观的大门。
原来难于登天的大门,如今只因一个人的帮助便轻而易举的越过,童焱走出了老远才回头望了望那困住自己好几个月的宫观,一时有些恍惚。
这就逃出来吗?简直容易的让人不敢相信。
“姑娘快点走,宫门的侍卫换班是有时间的,我们莫要误了时辰。”
孙夫人在前头催促,她已对童焱解释过,“雷桓”打点好了一路通往外朝的各个宫门,在天禄门外与她交接。想当初,雷枢也是运用此法让郁元机等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太皇太后的长春宫,现在又用同样的方法与他作对,童焱这么一想,觉得人生的际遇还真是奇妙。
这一路下去,果然再无阻拦。
守门的宿卫只是例行的检查了一下两人的腰牌,也未对童焱的性别提出任何疑问,她与孙夫人就这般用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抵达了内外朝分界处的天禄门。
远远望去,倒不见天禄门外有何人接应,只是站着人数不少的一队禁军,这里是内外朝的重要关口,故而配备的人员也多,同时亦是禁军夜宿的殿所之一。一个看似领头的年青人见着孙夫人来了,当先拦住了她,请两人到值宿殿所内接受检查
这年青人照例先从腰牌查起,而孙夫人则趁着他检查的功夫,淡淡说道:“我是奉郁元机大人之命,前往玄极宫办差,你等快快检查,莫要误了我的事情。”
看似很简单的一句话,那名青年却看了看孙夫人,然后点了点头,接着便转向童焱道:“姑娘,请到里面去换件衣服。”
咦?童焱站在那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原本以为这又是一次走过场的检查,没想到这班值班禁卫就是接应的人,她心中很是惊诧,然后更是佩服雷家深入朝廷的程度之深。对这种互相安插眼线的事情,她一直都想不明白内里操作的乾坤。
随着一名禁军到值殿内室去更换衣服,待童焱出来的时候,已然从一名内侍又变成了一名巡逻的禁卫军了。
“姜姑娘,妾身就送到这里了……”孙夫人看着再次改头换面的童焱,安抚似得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我各自珍重,期待宫外再见的那一日到来吧。”
临别之际,孙夫人的神情越加温和了。虽然与她相处的时日里,她只是在最后这几天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但童焱如今对她已有了惜惜相别的感情,于是开口,也想说几句保重的话,外面却忽然响起了动静,破坏了这分外和谐的告别画面。
“怎么回事!”那领头的禁卫一步挡在童焱前面,看到跑进屋里的是另一个禁军,愣了一愣,“你怎么回来了?太子那边呢?”
童焱听到他说“太子”,立刻便明白原来这是一伙的,但是看着那禁卫一脸忐忑的表情,顿时跟着紧张了起来。
“队长,我们那边出了点意外。”禁卫大喘了几口气,果然报告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东宫那帮兔崽子们不让我们带太子走,一个什么姓张的司天台少监也在那,非要我们拿皇帝的旨意。”
张枭羽在雷吟那?童焱又是一惊,禁卫队长已经呵斥了起来,“你们没说这是口谕吗?”
“张公公说了,可是那个什么狗屁少监不买账,说一定亲眼看到谕旨才行,张公公要我回来问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岂有此理!一个少监有什么资格横在这里面!”队长皱起了眉头,他转头看了看童焱,很快得从殿内禁卫中挑出了两名队员。
“姑娘,原先是由我送你出宫的,不过现在计划有变,我要带几个兄弟去东宫那里,这里我留两个人给你,还望你见谅。”
“哪里哪里,太子自然更重要。”童焱真心实意道,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已经装扮成了一个侍卫,是两个人送自己走还是几个人送自己走,并没有什么区别。
队长点了点头,又对留下来的两人吩咐道:“你们带姜姑娘出宫,务必要保全她的安全,不要管我们这边,如果在集合的地点没有等到我,就径自去见大人,把这里的情况通报上去。”说罢,他便带着值宿殿内大部分的人朝内宫而去。
“姜姑娘!”孙夫人因刚才的意外还停留在殿内,这时一脸忧心的样子,但是想了想,终究还是说不出什么安心的话来。
“你……多多保重吧。”她最后只是这么说道,然后站在值宿殿的阶上,目送着童焱跟着另两名侍卫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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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出宫?”直到再也回望不到孙夫人的身影,童焱才急急赶上领路人的脚步,并且询问了起来。
“我们还要穿过三道宫门。”走在童焱身边较年轻的一个侍卫答道:“换防的里面都有我们的人,可一旦错过就麻烦了。”
看来这还真是项精细的活,算好每道门的时间,把人手接力似的安排到位。想必雷枢在调动人员上很下了一番功夫。只是……童焱把身边这两人轮番看了一遍,如今这空旷的宫道上只有他们三个人,她看不出任何有沈昙参与其中的可能。
难道他这次真没来?
或许吧,他也说过只要两个人不在一起,她就会是安全的。不过这样一来,童焱不可避免的感到了一点失落,可是想到一旦出宫后就能再度聚首,她又满心的期待起来。便是在这喜忧参半的跌宕心情中,童焱顺利的穿过了两道宫门,远远望去,最后一道角门也触目可及,那外边不再是长的看不到头的宫墙,隐约已可听见熙熙攘攘的闹市声响。
至此门外,便是鱼入大海,无影无踪。
“哪个队的?出示令牌、腰牌。”
角门处照例是盘查和核对,只是比之前面两道门,守门的禁军多了一项要求,那便是进值事房里搜身。
童焱心里是没有概念的,她想着这是出入皇城的最后一道关卡了,检查的严一些也无可厚非。那两位带她的禁军则有些犯嘀咕,他们的等级尚不认识参与计划的其它同伙,而知晓全部人员的统领此时却去了东宫,眼前这几名要搜他们身的到底是例行公事还是另有目的,两人也有些拿不准。于是带着几分警惕,他们二人在前,童焱在后,三人一起进了值事房。
这间房子比天禄门边的殿所小了不少,窗户关着,光线有些阴暗。守门禁卫先从两名禁军身上搜起,童焱在一边看着,只觉得搜查的也很是敷衍,仅是上下混摸一通,但就在她走神之际,却忽然听到喀拉一声金属尖啸,身子猛的被朝后一推,已然被一名禁军挡在了身后。
“你们这是何意?”雷家的人护在童焱前面,原来就在刚才看似不经意的搜身时,那名门卫却忽然要抽他的兵器,他两人早就带着几分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