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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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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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放在一边已听呆了,他全想不起还会有这些江湖诡诈。

    三娘冲他笑道:“我说得没错吧,杜淮山焦泗隐果然是两头老狐狸。”

    沈放点点头,见杜、焦二人却在那里微微含笑,张家三兄弟就把那金子一块块捡起——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金子弄到手自然得意。此时秦稳这边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又在他们地头,绝难与他们力拼。何况这酒店看来也有古怪,原来他们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没想秦稳不惊不怒,反看了身边那小伙子一眼,淡淡道:“大牛子,他们也该到了吧?”

    那小伙子便向外一望,说:“是。”

    众人向外望去,不一会儿果见一干人走来,正是那日镖队散伙时已各奔前程的众伙计,原来他们也约在此地相会!

    杜淮山一愣,眼看双方都是早有谋算,接下来该是一场龙拼虎斗了。杜淮山脸一沉,道:“秦兄,钱财本是身外物,何况你我生为汉民,难不成你真的要像那姓骆的小哥儿说的把这金子送去给金狗们吗?”

    秦稳微微摇头。

    焦泗隐这时却见对方人多了起来,声势已盛,便轻轻一拍手,店主人就掀帘而出,焦泗隐一挥手道:“击梆!”

    那店主人就拿起个梆子走出门外,站在雪地中打得一片响。那声音远远传了开去,不一会儿只听四下里十村八店,处处都是一片梆子声响,把这淮上之地响成一片肃杀。

    杜淮山淡然道:“这是易先生的闻梆起舞,秦兄自信走得出这方圆十里吗?”

    沈放听得一奇,问三娘:“什么叫闻梆起舞?”

    三娘答道:“据传淮北之地现有一位易先生,因边民久受金兵之苦,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儿。只要梆子一响,一方有难,八方救应,金兵若来,如入刀丛火海。加上这些村子民风极悍,在易公子令下,即使力有不敌,都拼了焚家烧村,与金人同归于尽。这些年来,连金人也不敢擅来了,算是保住了一方平安。这杜淮二人便是义军中的人物,他说的想来就是这个。”

    沈放听得心中一奋,原来淮上还有如此人物!

    秦稳却面色不动,一挥手:“放下。”

    那些赶来的伙计一个个走到桌边,解下身上包裹,打开放在桌子。那包裹正是那日分手时从秦稳手里领的,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却见满桌金光灿烂,有珠宝、有金条,一共十几包全在桌上,怕不有三四千两。秦稳看着金子,却似目中有泪,半晌说道:“很好,很好,一个人也没少,一两金子也没动,足见你们都不是见利忘义的孩子。”

    这一包包金子都数目不小,这些伙计散后重聚,一人不少,一文未动,真也确属难得。

    秦稳又冲那小伙儿点点头。那小伙儿走到两辆独轮车边,不顾金和尚眼神,把上面的铺盖取下,回到桌旁,也把里面黄货全倾倒在桌上。一时,这么个小店之内,摆了满满好几桌的金银珠宝。连杜焦二人也愣住了,不知秦稳是何用意。

    这时秦稳才冲杜淮山道:“这桌上的加车里的才是全部,一共黄金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两整,还有珠翠三匣,你们全拿了去吧。”

    杜焦二人不知他这是正话还是反话,正不知如何作答。秦稳忽面色一厉,回首往众伙计的肩膀上一拍道:“还有,这十八个年轻人的身子性命!”

    杜淮山见他终究要拼,一声冷笑,一摆手,金和尚早就想和这班镖局中的人斗斗,第一个跳出来,大声搦战。

    秦稳却不理他,连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大牛子这回也未动怒。却见秦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微微一笑道:“这镖本来我们还没送到地方,但骆小哥儿只给了这张纸,说是纸上画的就是收货之人,交给他手下谁都可以。这上面之物我不认识,不知杜兄认不认得?”

    说着他把那纸一展,杜淮山向纸上一看,不由神色讶异。沈放也远远看去,只见那张纸上用细墨画了个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倾,笔意寥落。上面用淡墨写道: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字不算好,还像是后添的。但笔势之间一种寂寥沉痛之意蕴满毫端,笔势转折处锋棱跌宕,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稳这时却脸露笑意,道:“不过,我想你们一定认得,也一定明白。这镖嘛,送给你们也是一样。”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儿,你可瞒得我好紧!骗得我老哥俩儿一路好苦,白算计要怎么劫你这趟镖了——原来他就是这趟镖的收主!”

    他脸上笑意融融,满怀欣慰道:“这镖原来就是送给他的——那姓骆的小哥儿……”他话里沉吟了一下,没说下去心中所想。

    “……可真是大方。反而我们这么小人伎俩,传出去倒真成一个大笑话了——只是秦兄适才提的这十几个兄弟的性命又是何意?吓得我以为秦兄真的要和我们一拼呢!老朽这把骨头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稳开碑手’。”

    秦稳一叹道:“那算是随镖附送的一笔人情。我们龙老爷子听说淮上那人身边正缺人,这几个孩子也算有义气有担当的,加上在南边刚好犯得有点事儿,所以叫我正好连镖一起带来,就一并交与你们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边帮上些什么忙。”

    杜淮山又是一愣,他虽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没想龙老爷子也会主动给他送人来。

    那十八个伙计这时都双目微红,忽一个个正正式式地走到秦稳面前,一个接一个跪在地上冲秦稳磕了个响头,有的说:“老人家,小的以后就不在您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妇儿有什么不周,您担待下。”有的说:“老爷子,我娘全托您照看了。”秦稳一一郑重地点头。

    直到最后一个行完礼,他才开口对他们说道:“我老头子老了,不能随你们报国于前线,但你们不用顾念家小,这点儿用我还是有的。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短这缺那,受人欺负。”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脸上泪收了——这时却是站向杜淮山身后。杜淮山看了那十几个小伙子一眼,抚然道:“大好江山,热血子弟!”也不多话,就走向店外。

    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银,仍用铺盖包了放在独轮车上。众人都跟着他行去。仍是张家三兄弟推了车,那些镖局小伙儿身强力壮,背影结实,跟在其后。空气中,登时有一种易水萧萧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只留下一行足印。秦稳久久望着,一头花白头发在风中十分萧然,觉得好多梦想与豪情都像远了、去了,却又像是近了、切了,心中连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这时与三娘对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满村庄……

   。。
《杯雪》 第三部 传杯·秣陵冬 作者:小椴(内地实体版)



   Part1 传杯

    序

    故老传说,在寥落的夜宇里有两颗星,它们名字叫做参与商。传说中它们是永不相见的:一起黄昏、一现黎明;迢递难期、遥隔汗漫。

    ——在淮水之南有个地方,名字就叫做商城。

    商城是个小城。

    城里的中宵静静的。

    ——易敛出了六安,欲返淮上,途经于此,便在此歇宿。

    商城的城堞在战火中已被摧毁,此后一直未能重建。城边有池,本是备来灭火的,这时夜暗池黑,疏星碎溅。

    城中人本不多,这时大概都已睡了。白天,都是为这乱世里不易的生存辛苦操持的一天,只有这一睡,是造物对人无多的恩赠吧?人生的碎片枝枝桠桠地扎入梦里,在梦里消融沉寂。被割碎打压的生之欲望却藉这一睡慢慢复活过来,好让明天可以勉强拼合起一个还算完整的生。

    ——生着去承受那一场场人生中难奈的劳乏与疲重。

    睡着的人是有福的。

    易敛独自走向郊外。郊外的风吹过山野闲岗,他窸窣的衫拂过淮南的乱石劲草,试着煎洗去心里的那些琐务纷繁。

    ——如果没有这一番沉敛自省的功夫,怕没有人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图存吧?易敛在淮上浸泡日久,自觉一天一天下来,自己内心的世界也渐如这乱石野草般芜杂难平了。好在人生中总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将你超拔援引。他在心里想起一个人——有一种人你于稠人广众中一剔眉间就会不由将之遥思悬想。但只有这样的夜,这样的郊外,你单影长衫,处身于碎星乱野之间,才会细致地感觉到他的眉眼。

    夜静静的,易敛衣飘眉止,心若吟哦。一种思绪渐渐已牵入他的一呼一吸之间。

    他从怀中掏出了两个杯子:一只新杯,一个旧盏。他把两只杯子对放于地,仿佛筹划就一副对酌的姿态。

    “两人对酌山花开”——易敛学过画,所坐之处颇有格局。那两个杯子于乱石枯草间这么一放,一句诗就似在杯子间跳了出来: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记忆里彼此也曾就那么举杯相对。记忆里两个人于数杯朦胧后,那山花不管在多萧索的冬野里也会次第烂熳……

    易敛忽眉头一皱,他在地上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颇为枯瘦,映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恍如飞烟。这是习练‘烟火纵’之术的人在平时也收敛不尽的异态。

    易敛一回头,凝目道:“庾兄?”

    那人点点头。

    来的人正是庾不信,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他与易敛虽为道义之交,但两人一向各自繁忙,很少有机会见面。

    庾不信盗匪出身,于绍兴六年,心伤乱世、忽有所慨。欲以一身功力、一生志业济世助人,独创‘落拓盟’啸聚苏北。他为人侠义,是易敛所资助的三股最大的反金势力中苏北一支当家的首脑,却也是一向所需资助最少的。

    只听他歉然道:“不好意思,打扰易先生独处了。但事态紧急,我得稼穑兄飞鸽传书,知公子正在返回淮上的路上,便立刻飞马赶了过来。”

    易敛微微一叹,定了定神,仔细思量了下近日周遭局势,已猜到庾不信来意何在。顿了下,他才问:“袁老大已经对苏北动上手了?”

    庾不信一叹点头。

    他佩服的就是易敛但有所料,无不中的的智慧。

    ——易杯酒久已从杜淮山口中得知袁辰龙因不忿骆寒突然出手,扰乱江南,引起江湖反乱,故尔提师镇江,势迫淮上,欲逼骆寒出面。

    而淮上势力,最靠南面的、与缇骑隔江相望的就属‘落拓盟’了。当然也是他们最先当袁老大的锋镝之所向。

    易敛任一身旧白的衣袍委地,他的脖颈是微扬的。只听他沉吟道:“淮上之盟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他袁辰龙真的要翻脸吗?”

    庾不信道:“这也怪不得他。自弧剑一现,扰乱他多年苦就之局,他在江南所受压力必然极重。不只在朝的秦相对他不满,连文府的一干宵小最近也闻风而动。我这次来,就是想向易公子讨教一下——这个乱局咱们倒底该当怎么办。”

    他说得极客气。易杯酒微微一笑:“怎么办?我这儿可是再也抽不出人来了。‘十年’‘五更’俱有要务,稼穑先生也已远赴襄阳。庾先生,怎么,袁老大这次出手很重吗?你看,他难道真想清剿淮上,提师江北,然后直面北朝‘金张门’的存在?”

    北朝‘金张门’是淮北金朝对付宋室江湖势力的一支劲旅,最近也一直势迫淮上。恼的是淮上易杯酒手下几已抽不出可用的与之相抗之人。庾不信由此一句就已知易杯酒所受压力之重。

    易敛微笑了下,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话已加深了庾不信的无力之感,岔开道:“庾兄地近江南,可知‘江船九姓’中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庾不信眼中一亮。他见易杯酒一言及此,便知二人原来所思略同。只听他道:“钱老龙‘一言堂’势力犹固,而鄱阳陈王孙还在为整合其余七姓努力。也许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就是那个女子……”

    他至此煞住。易敛却一扬眉: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不错——就是那个女子……江船九姓中还有一个女子,一个风流无俦的女子,一个号称江南第一才女的女子,也是一个活在峰口浪尖的女子。她的容色,她的艺业——就算这些还不足以让她有什么不同,但与文府文翰林指腹为婚的前事,其后江湖传名的际遇,出身于江船九姓的家世,只怕都足以让人为之动容了。

    何况,她还有还有一个身份。

    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易敛在想这个女子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萧如。

    易敛的神色一时沉凝下来。但解这一局,他是否还需要一把极快极锐极锋利的剑?

    他忽给对面的酒盏斟上了一杯酒,说了一声:“请。”

    这‘请’字却非对庾不信而说,庾不信素不沾酒。

    易敛望着对面——对面,就是江南,袁老大提师镇江、文府人潜潮暗涌、秦丞相虎距于朝的江南。

    他轻轻吐了一个字:“干。”

    然后他自己举盏,一饮而尽,似乎胸中一点烟尘之气就被那塞外胡杨的木纹里所蕴藏的质朴之味压断。

    他又给自已斟了一杯,然后回望——身后就是淮北。不用回头,他也知“金张门”蓄势久矣。金张孙号称北国当世第一高手,于三年前为北庭卑词厚礼推请复出,就是为了对抗他淮上易敛的。金张孙手下高手如云,其中金日殚与金翼蝉俱与易敛隔河相望。这是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易敛独居淮上,筹谋粮草,规划供给,以一已之力支撑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于江淮之间。但近来让他最感压力的还不是这些繁琐细务,而是渐渐逼迫淮上的‘金张门’一派。

    照理势已至此,江南局乱,他本该亲身南下。

    但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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