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元老人说:
两年后的文家台战斗,那天更冷,沈阳造、汉阳造、美国造、捷克式、歪把子都打不响了,冻住了,就加拿大机枪还嘎嘎叫,冻伤却很少。一是穿戴装备得比刚到东北时好了,二是逐渐地对那气候也比较适应了,三是有防冻经验了——这是最重要的。
李克昌老人说:
我们新四军3师从苏北闯关东,出关时已经11月底了,还是一身单衣。雪花飘飘,北风呼叫,那人都冻得哆哆嗦嗦、鼻涕拉花的。穿上棉衣也不行,江苏人哪见识过那样的冰天雪地呀!冻伤了,赶紧找柴火点火烤。有村庄,进屋上热炕头上捂被子。老百姓见了叫起来,说不行,不行,冻伤了得用雪搓,就像冻梨得用冷水慢慢缓,见火见热就完了。我们谁吃过冻梨呀,哪懂呀。一些人那手脚就完了,一烤一烙就烂了,没法子,截肢了。
到江南,中暑了,在路边躺着、坐着等着收容,有个斗笠或者雨布,多长时间也没事。在东北刮风扬雪的,行军掉队了,走不动了,一个人迷迷糊糊偎到哪儿,若是没人发现,十有八九只能冻死了。
抗美援朝前,有的部队在广西接些兵,刚发的棉衣、皮帽,他们就扔了。他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需要戴皮帽子的地方,给他们解释,也不信。
抗美援朝,为什么首先让四野过江?原因之一,就是四野部队善于在冰天雪地中作战。二次战役,华东三野9兵团打得很英勇,可他们不适应严寒条件下作战,穿得又单薄,伤亡大部分是冻坏的,一些人甚至冻成冰雕了。
我是盐城人,靠海边,离长江也不远,过江后也热得喘不过气儿。连正宗的江南人,在东北待了几年,猛丁回老家了,也觉得受不了。自小在东北长大的人,正负40度,那还不像冻梨掉进了热水里?
东北虎高大威猛,华南虎是丛林之王,可你把它们对换个地方试试?
鞠海清老人说:
我们东北有句话:“穷汉子,你别欢,打春还有40天。”说的是穷人盼天暖,立春了还有40天冷日子熬。东北人耐寒没说的,可也不怕热,再热能热到哪里去?到河南时天气不凉不热的,一些东北兵还争论天冷好、天热好,过了长江就“霜打的茄子——蔫巴了”。坐在树阴凉下,恨不得扒下一层皮来,那人还热得呼哧呼哧直喘。再加上拉肚子、打摆子、生疥疮、烂裆,你说那人会折腾成什么样儿?连马都热死了,人再能抗,还能折腾过牲口吗?
有的就说趁早打仗打死算了,有的说不打死也不能再遭这份罪了。
不是“怕苦不怕死”。咱是翻身农民,又打了几年仗,什么苦没吃过?实在是遭不起这份罪了,祖祖辈辈也没遭过这种罪呀!我这辈子觉得最难熬的,就是过江后那一个多月了。
三、拉稀生疥打摆子——“东北虎”之十一
离休前为宁夏军区参谋长的戚国祥老人,辽宁抚顺市人,1945年15岁参军,南下时是47军139师炮兵营书记。
老人说:
在襄樊,还没过江,我就打上摆子了,好家伙,压上3条被子浑身还直哆嗦,牙磕得直响。心里这个纳闷呀,天这么热,怎还这么冷呀?一会儿又发起烧来,烧得迷迷糊糊的,嘴唇都烧破了。
47军东北人多,谁也没见过这阵势,医生、卫生员开头也不懂,干着急,都说这是什么病呀?这地方怎么还有这种怪病呀?
赵兴元老人说:
武汉解放后,我们118师担任卫戍任务,临时从地方拨给我们营一辆卡车执勤、巡逻,司机是个武汉人。天热,南方人习惯在外边睡觉,那司机就在卡车上睡。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见那司机在车上挂个蚊帐。这是个什么东西呀?我觉得挺新奇,左瞅右瞅,也看不明白。从山东到东北,哪见过蚊帐呀?
通信员也起床了,那脸上、胳膊上红红的都是疙瘩,我说你怎么了?他摸摸脸,说,营长,你也一样呀。我也摸摸脸,那脸疙疙瘩瘩的,这才觉得浑身这个痒呀。回到屋子里,见墙上那蚊子呀,一个个肚子都喝得鼓鼓的。
在城里住房子,行军打仗睡野外。稻田、水塘那蚊子一群一群、一团一团的,跟你走,轰不散。在东北解个大溲,冰天雪地的,得小心冻坏生殖器。在江南,你得抓个树枝子,连枝带叶的紧扇乎。睡着了那人踢一脚都难醒,蚊子叮咬算什么?
好像是湘赣战役后,上级号召用夹被自己缝制蚊帐。武汉人躺在正儿八经的蚊帐里,还拿个大蒲扇直扇乎,那被子蚊帐还不成了蒸笼?就算睡前能抗住,睡着后还不把胳膊腿扔出去凉快了?这能不得疟疾吗?
3连一个战士,恶性疟疾,上吐下泻,不到3个钟头,那人就不行了。
邵云升老人说:
过江到了公安县,一些人就打上摆子了。有个战士不到20岁,吉林人,行军时摔倒了。我和通信员背他去师医院,路上就在我背上死了。
离休前为锦州市环保局长的孙洪瑞老人,当时是40军119师357团2营5连指导员。
老人说:
打摆子先冷,半小时、个把小时后开始发热,烧到39、40度,恶性的能达到42度。有的一天发作一次,有的隔天发作,有的三四天一次,还有一天几次的。不管多长时间一次,你上午8点,他下午3点,到时候就来“上班”了,那才准呢。又冷又热折腾你两三个小时,出身透汗,身子就轻快些了,那人就越来越虚了,脚下就没跟了。
发作起来,头痛眼花,口干舌燥,脉搏、呼吸加快,恶心呕吐,有的还拉稀。论起防冻、治冻伤,四野老兵都有一套。可打摆子这些症状,没有治疗南方病经验的医生,也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病,就算确诊了,开头也没药呀。
我是隔天一次,不轻也不重——老天爷够照顾的了。
好在不是同时“上班”。行军途中,“下班”的照顾“上班”的,大家轮流互相帮助。全连150多号人,谁何时“上班”、“下班”,连排干部和班长都有数。晚上查铺查哨更得留心。早晨起床,见谁没动弹,那心一下子就吊起来了。上去晃晃还没动静,就得赶紧送团里,或是直接送去师医院。
杜博老人说:
我们营1200多人,一个教导员左光远,一个1连长吴德胜,就他俩不打摆子,我是又打摆子又拉稀。
张仲先老人说:
在海南岛,我们营就4个人没打摆子。和我们营一起登岛的保卫股长郭孝明,是恶性疟疾,没死捡条命,头发掉得光光的,头脑反应也迟钝了。
我是没打摆子的4人之一,而且不拉肚子,南下一路什么病也没有。大家都奇怪,这个羡慕呀,说你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呀?
那时对付打摆子,已经有些经验了,不像开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怪病”,心里没底,慌,着急上火。奎宁、阿的平,还有治痢疾的药,基本上够用了。
王风友老人离休前是银川军分区司令,1946年从吉林省榆树县入伍,南下时为47军140师警卫营2连1排1班长。
老人说:
南方天热,天热人就渴,渴了就得喝水。
东北人喜欢喝凉水。辽沈战役那些支前民工,扛担架的,赶大车的,屁股上都挂个瓢。进村了,到井台上打桶水,舀一瓢咕咚咕咚灌个够。不论春夏秋冬,就这么灌。我们都是这么灌大的。建国后政府号召喝开水,上世纪50年代后期买个竹壳暖壶,一些人才开始喝开水。一些人仍然喝凉水,说喝热水不解渴。我最初喝开水时,也是这种感觉。
南方井少,南下一路,好像就在襄樊以北见口井。南方池塘多,那时南方人把厕所建在池塘边,有的还用木头、板子支架到池塘里。池塘养鱼。这边大小便、刷马桶,鱼吃粪便,那边洗衣服、洗菜、挑水,人和鱼吃喝拉撒共用一个池塘。池塘大也不行呀,有的就两间房子大小,瞅着这胃里直翻腾。那也得吃呀喝呀。南方人习惯了无所谓,咱北方人、东北人哪受得了呀,那肚子稀哩咕咚的就闹上了。
太阳底下行军,最折磨人的就是个“渴”了。和平行军,早晨可以早走早休息,下午晚走晚休息,避开热太阳。追击敌人,就是天上下火也得走啊。出发前灌得鼓鼓的,弯下腰,那水差不多要从嘴里倒出来了,走上几里路那嗓子就冒烟了。那时部队装备差,一个连一半人有水壶就顶天了。就是人手一个,那点水,又能顶多长时间呀?打完摆子的人就更渴了。南方倒是水多,河流、池塘、稻田到处都是,可那是什么水呀?记得我第一次喝的,是路边稻田旁水沟里的水。往那儿一趴,那么多小虫,红的、灰的、花的,活蹦乱跳的。眼一闭,咕咚咕咚就喝。那时年轻,抵抗力强。今天喝一口,八成就完蛋了,不去火葬场,也得住院。那时除了打摆子,就是拉肚子的最多了。
追击敌人,别中了埋伏,得注意敌情,还得留心水情。翻山越岭,老远看到山下有水了,连长、指导员有时就像冲锋抢占制高点一样跑过去,站在水边,大声喊叫,不让喝水。一个人没看住,大家就都拥上去喝,那人都渴疯了。
有的假装解溲,落在后边,瞅着没人喝个够。有的走田埂假装摔倒了,趁机喝几口。
翟文清老人说:
解放海南岛时,我们守个山头,气温30多度。正面是敌人,背后山下是稻田。打退一次敌人,就轮换着下山喝水。喝个够,再把水壶、钢盔装满,赶紧往阵地上跑。
那时有漂白粉了,当时叫“定水净”,片剂,发的。砍个竹筒,越粗越好,灌满水,放点漂白粉,晃晃,一会儿就能喝了。行军休息时用着还行,打起仗来,追击敌人,就顾不上了,再说也没那么多漂白粉呀。
在东北,冬季作战,每人每天一两烧酒,喝酒御寒,是1947年转入反攻后有的规定。到江南是吃大蒜,大蒜能杀菌防痢,听说还能防暑,还说捣碎了包在手腕上能防治疟疾。那时也没别的办法,反正就认准了大蒜。
离休前为甘肃省军区政委的温景义老人,和王风友是老乡,都是吉林省榆树县人,南下时是47军140师420团组织股干事。
老人说:
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我是又打摆子,又拉肚子,还吐。打摆子打得稀里糊涂,拉肚子拉得稀里哗啦,呕吐呕得呜哩哇啦。脑袋清醒一会儿,就寻思路走对了,身子不行了,得交代这地方了,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了。
不知道怎么弄的,反正是把我送去师医院了。那时药还挺缺,但是重病号,不大行了,真给你用药,有什么药都给你用。穷人家孩子,在家生病,爹妈给弄个土方治治,东北人叫“扎古扎古”,从没打针吃药。这回几种药一起用,立竿见影,几天就没事了。
孙洪瑞老人说:
晚上查铺查哨,你听吧,一个个肚子稀哩咕咚的,那屁吱哇乱叫。一些人一遍遍往厕所跑,有的提起裤子走几步,又回去蹲上了。来得急呀,好像有多少似的,每次却就那么一点点儿。
行军不能总跑路边蹲呀,急行军就更不行了,就找块破布绑夹屁股上,像女人来例假似的。
王选文,吉林敦化人,离休前是广州军区坦克训练团政委,当时是47军140师420团4连8班长。
老人说:
那稀拉的呀,也没个遍数了。行军休息,到路边草棵子里,裤子一褪,侧歪身子一倒,休息、拉稀两不误,随便拉。
李如吉老人说:
1993年,我已经离休几年了,发现得了血吸虫病,那虫进肝里做窝了。抗美援朝后,部队就驻在辽宁,怎么能得这病呀?医生也奇怪。我说四野南下时,我们团在贺胜桥附近影训练水网稻田地区作战,每天在河沟水塘里摸爬滚打。医生一听就明白了,贺胜桥一带是血吸虫病高发区。
那时影响部队行动的疾病太多了,除了中暑、打摆子、拉肚子,还有夜盲、生疥疮、烂裆——烂裆这病才熊人呢。
走路一瘸一拐的,那是脚上打泡了。两腿往外拉巴拉巴的,像夹了个什么东西似的,那就是烂裆了。平时流黄水,一场追击战下来,有的就血渍糊拉的,那才遭罪呢。
生疥疮也挺多,脸上、身上、腋窝、屁股都是,痒痒,流黄水。当时有套嗑,叫“疥是一条龙,腰上缠三道,屁股扎老营”。
一般来说,体质弱的人容易中暑,打摆子和拉肚子就与体质强弱没多少关系了。夜盲和烂裆与营养不良有关,烂裆和生疥疮又与天气潮湿有关。北方天气干燥,南方多雨、潮热,人难受,皮肤也不适应。那身上除了汗水,就是泥水,忙里抽闲还要趴哪儿睡一觉,加上虱子、蚊虫叮咬,那病就上身了。
谭顺田老人的夫人韩绍玲,当时是40军118师文工队员。
老人说:
我过江不久就打摆子,到湖南撑不住了,被架到大车上,吃奎宁吃得脸焦黄。
还生疥疮,脸上没有身上多,屁股上也是,坐一会儿那个难受呀。听说吃辣椒防潮,防潮就能防治疥疮,我就使劲吃辣椒。我本来不吃辣椒的,怕辣,南方那种小不点的朝天椒能把人辣昏,那也吃。身上这么多,再弄到脸上,一个女同志,可怎么办呀?
开头用盐水洗,后来用硫磺面。到宿营地找两间房子,男女分开,用水洗尽,那皮肤上都是小眼,像马蜂窝似的。再用硫磺搓,杀得那个疼呀,一个个龇牙咧嘴的。后来说烤疥效果更好,就把硫磺点着,大家围着又搓又烤。结果还是抗美援朝出国前在丹东,我们文工队包了个澡堂子,连洗带搓再用药,才算治好了。我们文工队 30多人,南下一路,这病那病没有没摊上的,生疥疮就占一半左右。
韦统泰老人说:
湘赣战役追击白崇禧,我是又打摆子又拉稀,后来都拉血了。可枪一响,稀不拉了,摆子不打了,还有烂裆生疥患夜盲的,一下子全冲出去了,生龙活虎都成了好人。
枪响治百病。枪一停再看,稀又来了,摆子又打上了,烂裆的又拉巴上了,有的晃晃悠悠地就倒了。
冯怀宪老人说:
青树坪战斗,第二天傍晚,撤退到片树林里休息。气刚喘匀乎点,拉稀的,打摆子的,又都忙活上了。我蹲在那儿,听电话铃哗哗响,2营长提着裤子跑过去,团里来电话,说敌人又迂回过来了。有敌情,那稀顾不上拉了,打摆子也得走呀。走不了的,就扶着架着、背着抬着,那部队就像收容队似的,你说那仗怎么打呀?
夏发老人说:
过了永丰,司务长倒在路边,打摆子,发烧40多度,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