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鄂西追击宋希濂,我和司务长出去筹粮,回来晚了,吃点剩饭,有时还吃不上饭。他说弄粮的还吃不上饭,不干了。我说咱是党员、干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应当的。他说你应当去吧,还骂了一句。我火了,上去给他个耳光子,他踢我一脚,被大家拉开了。
营里批评,让我检查。我说我动手打人不对,先动手就更不对了,指导员打人更是错上加错,我向司务长赔礼道歉,也向大家保证再不会打人了。大家都批评我。一个从60军起义过来的上尉教官阎柏春,到我们连当技术教员,却向着我说话。说大家吃不饱,指导员不辞辛苦,想方设法弄粮食,这是爱兵如子。共产党军队不讲打骂,可司务长顶嘴,还骂人,事出有因,打也没啥。我听着脸臊得这个红呀,说阎教员你快别说了,你说我们是共产党的军队,可你把我与国民党相提并论了。
我当指导员时19岁,在朝阳牺牲的那个炊事班长已经30多了,这个司务长也比我大不少。部队讲资格,对年轻的领导不大服气。辽沈战役前指导员集训,一个抗战初期的老指导员发言,说我提条意见,不是给大家的,是给毛主席提一条。东北小孩伢子,黄嘴丫子没褪,动不动就提起来,能干啥?
16岁参军,17岁当班长,调我去牡丹江学译电,正赶上部队要去剿匪,我就要求去鹤岗剿匪。通信科长找我谈话,说人家调学都像考状元似的,你怎么不去?我不好说有人瞧不起我这个小班长,就编了个理由。动员大会上,合江军区一个副司令讲话,说许多同志积极参加剿匪,这个很好,可有的同志,像司令部通信班长王玉兴,是不是目的不明确,有发财思想呀?鹤岗土匪老巢有个采金沟,听说剿匪时有人真发财了。那时那人直来直去,讲话不拐弯儿。我一听,这个闹心呀,憋老气,上老火了。
土匪化整为零,我们也分散活动。有天得到情报,土匪要来偷袭司令部,参谋长派我去60里外一个团去报信,调一个团增援,并强调至少要两个人去。我心里寻思,一些人瞧不起我这个“小孩伢子”,副司令又说我有“发财思想”,是骡子是马,这回给你们遛遛。
我跟副班长说声我出去一会儿,拉马就走。太阳偏西了,有点饿,也有点怕。沿途到处是土匪,又是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在村头小店买了两个“光头饼子”(一种用面粉烤制的点心),又喝了二两烧酒壮胆,左手抓缰,右手把支小马枪吊在胳膊上,发现敌人顺过来就能开火。
过个村子,路边门吱呀一声,出来几个土匪。问什么人,我说自己人,脚下马镫子一磕,手中枪就响了。听到后边枪响,那日本大洋马已经冲出几百米远了。快到地方了,明晃晃月亮地里,前边两个土匪叼着两个大烟袋,烟袋锅那红火一亮一亮的。东北抽烟的人多,那时都是个大烟袋。我的枪先响了,打倒一个。这下子可糟了,两边高粱地里枪声炒豆似的。那大洋马像箭一样快,那也快不过子弹哪,土匪打枪又准。那工夫也来不及想这些,只觉浑身血都往头上涌。老天爷保佑,竟然皮毛未损。
信送到了,团长说就你一个人?我说就我一个。这边我挺“英雄”的,那边参谋长可急坏了。有人说我开小差回家了,排长了解我,说不能。参谋长说能不能也是胡来,他一个人伤了、亡了,误了大事怎么办?我可没想这些,满脑子都被逞能好胜的个人英雄主义填满了。
当一年多排长,教导员想让我当指导员,营长要让我当连长,说当指导员就把王玉兴瞎了。我当了一辈子政工干部,体会最深的,就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什么事都得做出好样子。战争年代还有一条特别重要,你得打仗勇敢,军事上有一套才行。
翟文清、赵兴元、张仲先、王志建等人,都是政工干部出身。有的当指导员还兼连长,有的当了教导员,又接着当营长。可对他们来说,干什么都算不得改行。
李洪奎老人说:
二保临江的三元浦战斗,我是20团1营教导员,带领主攻连2连占领村外几幢房子时,头部中弹,那血流的呀。后来医生说,那子弹再往里一点点,脑浆子就出来了。正包扎着,3连报告敌人要突围,我带2连迂回过去,抓了200多俘虏。
夏季攻势打南山城子,营长重伤,没副营长,就我和副教导员赵兴元。他带突击连1连打下一个制高点,还剩个砬子山,我说这个你掩护,我来。观察地形,发现敌人防御重点左侧有条雨裂沟,小树挺密,决定3连从那里攻击,又让2连放下背包,轻装绕到背后,从悬崖上攀爬上去,突然袭击,打敌人屁股。方案报到团里,认为很好,集中炮火掩护,歼灭号称“虎师”的新22师一个加强连。带突击排的副指导员张维明牺牲了,指导员李春山抱挺机枪往上冲。
冬季攻势打文家台,赵兴元当营长。这个人打仗好哇,勇敢,又有头脑,文武双全。我还带2连主攻,冲锋时趔趄了一下,我知道中弹了,是右大腿根。还好,没伤着骨头,还能跑。那时候,政工干部不能打仗,战士瞧不起你,说你是卖“狗皮膏药的”,在战斗部队难生存,只有到机关去。
赵兴元老人说:
一会儿军事干部,一会儿政工干部,要说有什么差异,那就是后者更要突出以身作则的模范带头作用。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政治工作是做人的思想工作的,光耍嘴巴子功夫,那怎么宣传人、教育人、带动人啊。
在东北,我那件大衣基本都在战士身上。营长、教导员有马骑,两个副营一匹马,从东北到华南,除北平入城式外,4个营干那屁股少有碰马鞍子的时候。天冷了少穿点,缺粮了少吃点,行军路上还要多背点。从指导员到教导员,步枪、冲锋枪、机枪,背包、锹镐、米袋子,不是这样,就是那样,而且越是走不动的时候背得越多。湘赣战役期间,大热的天,肚里没食,眼冒金花,还扛挺机枪。真走不动了,也咬牙挺着,心里说再走几米,再走几步。
行动是最有力量的。嘴再笨,行动好,战士就服你、敬你、听你的。
王玉兴老人说:
在鄂西追歼宋希濂,有个叫得玉山的,是从傅作义部队起义过来的个兵油子,总掉队。他是河北人,参加国民党军队前在北平拉洋车,腿脚挺利索的,就是耍熊。我说加把劲,快到宿营地了。他说我倒想加劲,可这肚子不让加劲呀。我替他背背包,说全国就要解放了,再挺上一两个月就是好日子了。那时大家都明白这个理儿,所以都能咬牙挺着。可你听他说什么?革命有前途,个人没奔头,我是挺不到那时候了。我说你也是穷人,革命再苦再累,也比你拉洋车有奔头呀!他说我拉半天洋车挣5角钱,两角钱住店,两角钱吃饭,还有1角钱喝茶听书去,那日子美着呢。
过个叫“陈大山”的山,山陡,下雨,还吃不饱饭,得玉山说什么也不走了。他说指导员,你是个好人,就当个大好人行不行?我说怎么当大好人?他说你把我枪毙了吧,我实在吃不了这份苦了。我说抬,4个人把他抬起来,我也抬。我们是炮兵,马驮人扛,多少装备呀,一个炮架4个人抬,这回还得抬个大活人。围困长春时,我右大腿负过伤,不大吃劲,一个趔趄坐那儿,差点儿把他从担架上摔下来。1班长骂起来:妈个巴子得玉山,指导员拖条残腿抬着你,你他妈的还叫个人吗?有人撸胳膊挽袖子要揍他。后来他还告诉我,说有人要把他推到山崖下去。他嘴上让我枪毙他,其实是耍赖、耍熊,最怕死了。
得玉山不敢耍熊了,我却不大行了。
我19岁当指导员时,同等职务的东北兵,全师没几个,当指导员的就我一个。我从小争强好胜,干什么都想争个头名,组织上这样信任我,我不玩命干好工作,对得起谁呀。工作好坏另说了,我敢说我是全连最累的人了。按说心里痛快,人是累不坏的。而且我们那时那人都知道不能讲困难,干什么能没困难?这困难,那困难,那仗还打不打了?可这一切都有个条件——得肚子里有食呀!
过陈大山之前,副营长见我背两个背包,还扛支步枪,问我行吗。我说行。心里话:谁叫我当指导员呢?当指导员就得行,不行也得行!
可咱东北人到江南,水土不服,一会儿太阳一会儿雨,生病加腿伤,更要命的是饿肚子——当指导员的,饭也得带头少吃呀。古人说“金汤之固,非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老百姓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几天少吃也饿不死,可天长日久,那人就挺不住了。马也好,骡子也好,拉不出去,遛不动了。
三、粮食!粮食!
李树基老人说:
南下过了河南信阳,有些地区就没有我们的地方政权了,有时就得自己筹粮了。
最后一次与地方政权打交道,是在湖北,快过江了,一个小镇。一个区长,是个南方人,腰里别支盒子炮,带个警卫员,把一群保长、甲长叫来,限令各保各甲多长时间交多少粮食,一个个画押,还得联保。那个区长瞪眼睛,拍桌子,像训狗似的。过后我说你怎这么凶呀?他说对这帮人就得这样,不然他们糊弄你。开始大规模筹粮是在咸宁。那时有些部队已经喝粥了,有的连粥也快喝不上了。
在山东、东北都筹过粮,干我这行的这是基本功。辽沈战役前,谭政讲大军南下北宁线,如果后方供应不上,各部队可以就地打土豪、吃大户,解决粮食问题。结果,一是后勤供应上来了,二是缴获也多,用不着这个办法——这回到江南用上了。
我住处旁边就是保长家,10多间房子,有钱,阔气。他明明在家,我去见他,家人却说不在。我让警卫员去找他,说我们首长让你去,跑步去。这回他颠颠地来了,点头哈腰的。我让他坐下,说你给家里写个条子,晚饭前送来1千斤粮食,不然今晚就别回家了。
当时群众最普遍的思想,就是国民党回来了怎么办?特别是一些老革命根据地,当年红军走后,白军大肆烧杀,群众受害很大。一些保、甲长跑了,有的躲起来,不敢出面。这个保长40多岁,在当地威信挺高,相处几天,对天下形势和我们的政策了解一些,工作还挺认真、配合。
民运部有个100多人的民运队,打起仗来就下到各部队去,组织民工运送弹药,抬运伤员。大都是东北翻身农民,大都30岁左右,从部队抽的老战士,年纪大,本事也大。在东北走到哪儿如鱼得水,过江后南方话听不大懂,当地人和北方人也有些隔阂,他们却很快就能贴上去,和老百姓弄得挺热乎。军里还有几百南下工作团的学生,医院、文工团要不了那么多人,部队处于战斗状态,他们去了也不合适,得有个过渡阶段。我就说都给我吧,让几个民运队员带上十个八个学生,下乡征粮。一些人还是老百姓打扮,有的女学生穿花衣服,大家就把自己多余的军装拿出来。不够分,穿件上衣,或戴顶军帽,像个“工作同志”就行。学生热情、聪明,纪律性也挺好,南方话学得可快了。
我们到得早,当地还有些粮食,征粮比较顺利。我再三强调不能侵犯穷人利益,对地主富农也要给他们留下口粮,下面政策执行得也行。逐渐地就不行了,后面的大部队陆续上来了,都来征粮。我们在那儿征,他们也去征,我们征完了的,他们还去征,有时一个乡有几支征粮队,这可怎么行呀。
在咸宁南边一个乡,兄弟部队一个征粮队,在那儿挨家挨户搜粮。我火了,把他们批一顿。那个队长哭丧着脸,说我们也知道不该这么做,上级也不让这么做,可部队等饭吃,我们有任务,没别的办法呀!
这是有人的地方,一些地区老百姓跑光了,没人,那粮食怎么征?就是搜,这家那户,翻箱倒柜,屋里屋外地搜,搜不到饿肚子,搜到了,在那儿放几块大洋,或是写个条子放那儿。
想来想去,决定成立个“咸宁地区办事处”,统一征粮,统一管理、分配。请示军里,批准后就挂块牌子,再刻个关防大印,到处贴布告。各师在各县也照此办理,在县政府办公,最小也是团政委当办事处主任,我们民运部再派去几个民运队员当特派员,与原来的乡、保、甲长打交道。国民党政权垮了,随军南下接收城市的南下干部团还没到,这种做法实际是填补了一段权力真空。后来各部队也陆续效仿,在所到之处成立类似的办事处。
这下子可把我们忙坏了。这拨走了那拨来,一天到晚团团转。乱征乱派现象得到一定遏制,可那点粮都交上来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有的部队还打埋伏,自征自留自用了。一些来要粮的人冲我喊,这点粮还不够塞牙缝的。有的说没长弯弯肚子,就别吃镰刀头子,挂那牌子干什么?
我是山东人,脾气本来挺倔,这行干久了,也磨炼出来了。我就解释,今年水灾,眼下又青黄不接,敌人撤退前还抢走许多粮食,“羊毛出在羊身上”,就这点“羊毛”,老百姓的日子苦透了。其实,这话不讲也都明白,大家是急呀。部队吃不上饭,都急于把粮食抓到手里,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呀。一支饿着肚子的军队,能有什么战斗力?“民以食为天”,军队没粮也是天塌地陷呀!
四野铁道兵团的一个团,在咸宁北边修桥,跑来要粮。我说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第二天,团长、政委亲自来了,说李部长呀,能不能再接济点呀?那政委说铁路修不好,后方粮食运不上来,你们再辛苦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说这道理我明白,铁道兵同志辛苦我也知道,可我只能按人头分手头这点粮食。谁多报人头,我也不一定知道,我敢拿党性保证的是,我们绝对是公平的。
许多旧政权人员都逃跑了,留下来的鼓励他们坚守岗位,为我们工作。我们人生地不熟,他们有优势,而且知道天下是共产党的了,大都老实、听话。醴陵县长没跑,病了,住院,找我们说要“起义”,枕头下还放支枪。我说你这叫什么起义呀?他脸都吓白了。民运队南下时没有枪,到湖南后装备齐整了,清一色20响,东北人叫“20搂”(读lou)。都是筹粮时没收乡长、保长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