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写着写着,军号响了,是起床号。
那时的节假日,放假不像现在这么多,春节也只休息5天。临放假前一天,我就说给大家拜个早年了,回家门也不出——5天能写多少东西呀?
1994年调入军区创作室,成为专业作家,除了外出采访,这回就坐家写去吧。
1999年写《战将》,半年时间没下楼。
去年底,有人请吃饭,我没有名片,临别问我家里电话号码,我一下子懵那儿了。坐家两年多了,也用不着给家里打电话呀?那也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儿呀?回家问女儿,女儿没笑,当然也不会想到我是保密、不讲。
自1987年后,我的采访大都是在天南地北的干休所进行的,然后关在家里成一统,用枝笔在枪打炮轰的历史中冲杀。连接家与干休所的是车站、机场,连通世界的是《大连晚报》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有时上趟街,妻子就跟着。坐在马桶上想稿子没事儿,走在路上让车碰了呢?
有时出版社要稿子,就像刚结婚就跟你要孩子。即便没人催,一本书多少万字,预计多长时间写完,每天要写多少字,那是只能超额,不能拖欠的。今天推明天,那还有完吗?
曾有人批评我:你不好抓紧时间采访吗?
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开头什么都写,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剩下了后者。而自选择了这种文学样式后,一部作品的采访工程结束了,那感觉就像听到了婴儿坠地的呱呱啼叫。
作家,特别是报告文学作家,必须倾心打造自己的诚信品牌,使读者知道你是真诚、有责任感的,看到你的作品感到亲近。还有,或者故事(世上还有这种事啊?),或者思想(这小子怎这么想的呀?),每页文字都得有点抓人的有新意的东西,使人欲罢不能。不然,如今媒体这么发达,生活节奏这么快,谁有工夫、耐性把几百页一本书读完?就像一出小品,几句话不能引人发笑,人家就换台了、不看了,那不是白写了吗?而这一切,几乎全靠采访、搜集资料。多好的故事不能编造,每件事都要有出处,还得掂量明白那出处的可信度(如今不负责任的东西挺多)。历史中的新闻很多,你不深入进去就抓不到。同样的故事,最好有几个,选最抓心抓肝、最具震撼力的那个。更重要的是宏观上的把握,即本质的真实。特别是那种通常被几笔带过,或者好像压根儿就未发生过的,舍此历史进程就掉了链子、衔接不上(瞅着衔接得好像也挺容易)的事情,尤其要小心谨慎,抠准抠细,下足气力。
谁也不能走进历史,但你必须竭尽全力走近它。
采访过程是高度紧张的过程。写作时,一觉醒来,想起一段,赶紧爬起来。采访也是一样。这跑那颠不说,边听边记边想,你得不断地思考,提出问题,脑子里的那个车轱辘一刻也不能停歇。采访工程完成1/3,起码进至一半左右,构思、立意,想写个什么东西,就得有数了。不然,你千难万苦,像个孕妇似的大腹便便揣回家的那些东西,可能许多都是没用的。
每部作品采访、收集资料的时间,几乎都是写作时间的倍数。
这本《枪杆子:1949》耗时还不算最多的,断断续续也15年了。
我早已说过,我的作品是用脚写出来的。
十几万字、几十万字的东西,每当快写完了时,就觉得累得快要顶不住了。百余万字的东西也是一样。就知道人的惰性和潜力,都是很大的。
而且,比之拼死拼活从土疙瘩里刨梦的我的祖辈,我的这种劳作方式本身,就已经够享福的了。
如今这世上最累的好像是孩子,即学生。我那时不是这样。1963年中考,一个班考上3个,也没觉得怎么的就考上了。我就读的辽宁省本溪县一中,是全县唯一的完全中学,每年招收两个高中班100人,升学率50%左右。这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门槛了。那时的大学生金贵呀。父母当然高兴了,却在家庭和亲戚、邻里间激不起半点波澜,自己也不觉得怎么的。那时一年一度的高考,校门口没有家长,更谈不上社会总动员般为高考忙活了。那时就是考上清华、北大,也没有“谢师宴”。
1966年6月,就要进入考场了,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发表了,大学梦从此破灭。读3年书,闹两年“革命”,我称之为“高中本科”。
学校食堂上顿下顿窝窝头,个把星期有顿馒头。馒头不用说了,窝窝头也是能省就省。理化实验室临街有个小新华书店,那时一本书也就两三角钱(像《林海雪原》这样的长篇小说,我记得也未超过5角),用不上个把月就能去那里买本书。最紧张的是钱快攒够的那几天,总去看,就怕早就相中的那本书让人买走了。书到手,那就是我的节日。如今也是吃个半饱,因为吃多了坐到书桌前,胃不舒服。我至今保留着学生时代订的《鸭绿江》、《北方文学》、《诗刊》,还有买的几十本书(大都是诗集),都是这么口攒肚子省的。
1992年秋,从南方采访回来,一堆书信、杂志中,有封中国作协的信,里面是张入会表。
“高中本科”后上山下乡,接下来是35年的军旅生涯,直至退休。“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从戎而未投笔的我,只有一个作家梦。那时没大学可考,多少人往军营里奔,又有多少人在文学之路上挤。而这一刻,多少人已经扑通扑通下海了,或者准备下海了,我捧着那张入会表的手,激动得有些发抖。
除了爱,后来还发现,除了“爬格子”(我至今仍在格子上爬)多少能爬出点名堂外,干别的就算累趴下了,也可能一事无成。而觉得身后有只狼,就是从揣上个作家梦开始的。
如今狼已成了稀有动物。我的祖辈在辽东大山里刨梦时,狼就像今天城里的宠物狗一样多。走夜路,最好擎只火把(那也有被狼吃掉的),不然就砍个树棵子扛在肩上拖着。狼喜欢从背后偷袭,跟着你寻找机会,有时还会把两只前爪搭上你的肩膀。你不能停下,更不能回头,回头就扼住你的喉咙。你两条腿跑不过它四条腿,它两条腿就走不过你了。即便是四条腿,或者还有多少条腿,只要不是饿疯了,对人就不能不有所忌惮。待到它累了、放弃了,或是天亮了,或是碰到人家了,你就得救了。
老辈人都说,有狼跟着,走道不累,还快。
而无论这辈子有多少只狼在后边追撵,如果没有许多没有任何功利的手帮扶着,我也不会走到今天。
《解放军文艺》是“文化大革命”中最早复刊的,袁厚春是这份杂志散文诗歌组编辑。我一篇篇往那儿投稿,几乎每次退稿,他都给我复信,指出优缺点,鼓励我,字也写得漂亮。那时我是驻在辽东大山里的一个炮兵团政治处报道组的小兵,人家是总政的干部,他说我行,就有自信,就百折不挠地走下去。
另一个对我帮助莫大的人,是当时的军文化处干事杨庆禄。1973年后,军区举办几次创作学习班(那时不叫“笔会”),文件发到军里,他就给团里打电话,下通知,叫我去。1978年,军区决定每个军级单位编三个编外创作员,后来得知,又是他竭力推荐了我。
当我写着这些文字时,眼前浮现出老部队和军区一些早已离退休的老首长的音容笑貌,有的则走到对面不相识。这是些颇具我们这支军队传统风范、让人想到“党”和“党组织”的老革命,是他们使我得以从事我倾心热爱着的事业。
我们年轻,像一轮红日刚出海,
我们健壮,像一排排白杨要成材,
我们热情,像滚滚的浪潮、熊熊的火,
我们纯洁,像蓝天、白云彩……
上个世纪60年代的文学青年,有几多会忘了徐荣街、钱祖承的《接班人之歌》中的这些诗句呢?
而今,曾经年轻得像刚出海的红日般的我们这一代,已经步入老年。
2003年,颇有成就的画家、与我同岁的创作室同事李秉刚,突然辞世。向遗体告别出来,创作室的同事说:正隆,悠着点吧,别拼命了。
听说我退休了,有同学来看我。忙碌大半辈子,昨天还上班呢,今天就一个急刹车甩到家里,别说身子骨受不了,灵魂都无处安放了。同学是准备来劝慰一番的,结果也是一个急刹车,内容全变了调儿。
无论怎样不服老,心理年纪多么年轻,自然法则都到达这一站了。年轻时觉得生命仿佛是无限的,那个谁都得去的地方,遥远得简直像另一个星球上的概念。人这一辈子,是到什么时候想什么事儿。而这些年来不能不想到的,则是有朝一日去了那个地方,会不会还有好多活没干完哪?
孩子购物回来,常让我感到惊讶,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呀?去了商场、超市才明白,任是什么样想象不到的东西都有卖的,可哪儿有卖时间的呀?就算有,也能轮到我,寸阴寸金,买得起吗?
近30年前,有作家写小说《减去十岁》。像我这把子年纪的人,都记得那时有句话,叫“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抢回来”。时间买不到,也不能减去10岁,那就只有抢了。一天24小时,不会多出1分1秒,就只能从这有限的24小时里抢。唱歌跳舞打麻将什么的别说了,连散步都与我无缘,就只能跟睡眠抢时间了。 “人这辈子觉还有睡够的时候吗?”我总记得我的祖辈的这句话。好在人老觉少,而且老天爷保佑,“不会吃饭”,睡眠质量特别好。有时来了困劲,别说上床了,连屁股都懒得挪离椅子,就想出溜到那书桌底下了。一觉醒来,头脑明晰,精神抖擞,拿起笔来,就有了与已经成了老伴的当年那个姑娘谈恋爱的感觉。清晨和上午是最出活的,中午睡一觉,就成了夜猫子。没睡午觉,脑子昏沉沉的,下午和晚上差不多就算白活了。补救办法是洗个澡,特别是好好洗洗头,使劲搓挠。
其实,我非常喜欢朋友来我家做客,也乐于参加各种聚会,特别是同行、喜欢文学的朋友。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上,凡属人的欲望我都有,因为我也是个正常人,只是实在耽误不起时间。
正值青春年华,赶上“文化大革命”,而且我耽误的好像还不止10年。
2003年秋,某单位(“单位”2字显然不大准确)邀我写篇东西,写完寄上级有关部门、领导审读,书稿却不知给弄哪去了。这篇东西倒是不长,十几万字,那也字字皆辛苦呀?去找,找出一嘴泡,牙也疼。没辙了,却又大难不死,而且完全是在绝望后的无意中发现的。再送审,这回可是完全、彻底了——时至今日,也不知书稿哪去了。
采访、写作耗时一年多——就得把这一年多也抢回来。
有时就恨不得有一群狼在身后追撵着。
1976年参加军区创作学习班,得名“拼命三郎”。累啊。一个身后总跟着只狼的人,是不能不累的。“你这还叫人过的日子吗?”这话其实是不用别人说的,而我感觉更多的还是痛快、幸福。来到这个大千世界,从事了自己倾心热爱着的事业,是不能不感到幸福、幸运的。况且,作家这个职业是终身的,别说60岁,七老八十,脑子好用,还能写作,即无“退休”一说。身后总能有只狼跟着,也是一种难得偏得的幸福,或者说就是被幸福追撵者。
幸福就是一种感觉,一种不同的个体的不同的感觉。
心里有劲,上楼上不动,我知道得加强锻炼,多活动身子骨。生命在于运动,这话没错,但首先还在于心境。心情舒畅、痛快,感觉挺幸福的人,是累不坏的。
手头这部书稿完成后,或许能轻松点?
如果没把活干好干完,那可是真的被狼吃了。
自1984年写篇东西后,再处理一个题材,就想着把它画个“。”:到此为止了,谁也别比划了。
这即便不是不可能的,也是很难很难的。那时还年轻,就有些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却也能激励自己不断进步。就像爬山,把目标锁定在最高点上,用尽最后一口气力也要往上爬。如果目标是半山腰,可能还有力气,到那儿也泄气了。
首先是不惜气力采访,占领素材的制高点。对于报告文学来说,这永远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否则,即便有“一览众山小”的超强功力,也不可能“凌绝顶”。就像只有盖间瓦房的材料,什么样的建筑大师也建不成高楼大厦一样。再一个体会,是不可急功近利。写完一本,放一边去,又一本写完了,再把它拿出来看。作者总是偏爱自己的作品的,特别是一颗心还沉浸其间,被冲动着,更难识好赖。这时对它的印象已经淡漠多了,重新进入,多少也能有点读者的感觉。读着有时会哑然失笑,有时会直拍大腿:这一段怎么写得这么臭呀?
有的已经放那儿几年了,改过几遍了,也不敢往外拿。
最害怕读者买了我的书,没看完,再把我笑话一通。
即便写篇几百、几千字的东西,也要反复琢磨、修改。
有些遗憾是难以避免的,被读者笑话也只能认了,因为水平达不到读者期望的那种高度。但是,不惜气力地采访,写完后再这样冷处理一下,就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少留下些遗憾,使作品的生命力长久些。把自己尚不满意的东西拿出去,那是作践自己,更是不尊重读者。一切都是身外物,能够留得下来的才是好东西。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作家的(而非人的)生命,是在作品被遗忘时结束的。我是把每部作品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壮、漂亮、长命百岁呀?只是能否如此这般,有时也是身不由己的。
回头去看,写的十几本书,没有没留下遗憾的。
这一本也是一样。
就期待下一本。
张正隆
2008年8月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