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是等待267师杀开一条生路。枪炮声响到12点,还没点儿停歇的意思。这回郭景云有点急了,要北平快来飞机助战,自己带上几个参谋亲自上阵督战,车队好歹才算蠕动起来。
傍晚6时左右,35军进入死地——新保安。
新保安是平绥线上宣化、怀来间的一个集镇,东西长3里,南北宽不足2里,城墙比较坚固。北靠大山,南临洋河,城堡如在锅底,两边道路堵绝,即成绝地。
从张家口到北平,以35军的速度,起点早,贪点黑,一个白天可跑一个来回。结果却是,第一天走了90里,第二天还不到30里。
这时,解放军尚未完成对新保安的包围,历史也就仍然为35军留有一线生机,那就是纠正、补偿昨晚的失误,不顾一切,连夜赶回北平。
副军长王雷震等人,当时就是这么建议的。王雷震还说,上路虽然破坏,下路还可通行。并在地图上指出另一条行进路线,即由新保安经东八里、沙城以南,通往怀来的大路。
郭景云拒绝的理由是,夜间行军的损失,要比白天大得多。
从辽沈到平津,再到淮海、渡江、衡宝等战役,在国民党军事的迅速崩溃中,虽然会令人不时想到“天意”、“气数”之类,其实老天爷还是公平的。在华北,从宏观上讲,或者统统南撤,或者中央军南撤,察绥军西去,历史是给傅作义的60万军队留着机会的。具体到35军这个微观上也是一样,可他们都让机会从身边溜走了,拱手让给共产党了。
鸡鸣驿一夜锹镐声,搅得一些师团长心烦意乱,都说不能就这么等着让共产党军队扒路、构筑工事,要派兵袭扰。郭景云脸上的麻子仿佛都挂着冷笑,说没关系,让弟兄们好好休息,明天拂晓发起攻击。
新保安周围又是一夜锹镐声,弟兄们又是一夜好睡。
郭景云牛气。
还未动身,就拖拖拉拉,一误再误,把机会都让给了对手,是因为他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35军也打过败仗,可大都是胜仗、好仗,35军怕过谁?全美械机械化军。中央军那帮家伙吃得好,穿得好,军饷厚,在杂牌军面前趾高气扬的,35军的弟兄就是不服他们。35军牛气!
还有,他知道傅作义不会丢下35军不管。
他还不明白,毛泽东既已诱你出来,又岂会放你回去?
这就是中将军长郭景云的“知己知彼”。
长城抗战,古北口失守后,北平岌岌可危。何应钦急调驻在张家口的35军,开往昌平集结待命。张家口距昌平200余里,部队驻地分散,可自接到命令至赶到昌平,仅用24个小时。何应钦颇感惊奇,赞扬傅作义:“宜生兄进军如此神速,实在没有料到,若不是训练有素,何以臻此?”
傅作义在绥远练兵,经常是一夜行军60里,而且负重50斤。35军练兵的最重要的口号,就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所以,35军向以“集合快、出发快、行军快”著称。
而今,35军完全反了个儿。
从郭景云这位35军老兵身上,又如何能看到一丝一毫当年的传统、作风?
“将失一令而军破身死”,统帅呢?
郭景云一错再错步步错。
因为傅作义步步错。
因为蒋介石步步错。
第四章 (二)机断专行
阳光下,夜色里,华北大平原上,华北2、3兵团的一路路人马像一股股洪流,目的明确地日夜兼程,许多部队是一溜儿小跑。赶到各自指定地域后,好像手脚换班似的,放下装具就甩开膀子挥锹抡镐,构筑工事,大地上的脚步声立刻变成锹镐声。
8日,3兵团完成了对张家口的包围。
10日,2兵团完成了对新保安的包围。
傅系主力已经插翅难逃。
一支戴着狗皮帽子,军装颜色也有别于华北部队的黄色的有些草绿色的部队,由三河、蓟县出发,经密云、怀柔间直插延庆、怀来。
这是东野4纵。
作为最早秘密进关的先遣兵团的主力,在深秋初冬的华北平原上,4纵官兵这种穿戴显然不是一种保护色。那时不像今天,全军服装都是一种样式,陆军都是一种颜色。那时一个军区的服装有时都难得一致,也没有能力给4纵几万人,调拨一批像华北兄弟部队那样的服装。好在进关后打了几仗,都是小的接触,并未引起敌人的警觉。不过,这支进入平津地区已经一个多月的东野主力,马上就要在战火中正式亮相了,让对手好好看看“东北虎”的颜色了。
4纵的任务是穿插到平绥线,攻击在康庄接应35军的16军,使其不能与另一路援军104军会合,更不能同35军靠拢。
35军从张家口返平,傅作义派去12架飞机空中掩护,地面派出104军、16军分为两个梯队,由怀来、南口西去接应。35军被阻于新保安后,华北2兵团主力3纵、4纵,既要阻击35军向东突围,又要抗击104军向西进攻,两面作战,打得很苦。就在这时,戴着狗皮帽子的4纵,经4昼夜急行军,出现在平绥线上的怀来、康庄、八达岭一线。
4纵司令员吴克华即刻下令:11师切断康庄与怀来间联系,12师切断康庄与八达岭间联系,主力10师包围康庄之敌,迅速查清城内守敌情况,做好攻击准备,并随时准备追歼逃窜之敌。
与此同时,康庄守敌16军接到傅作义的电报:
确悉,东北共军守塔山的第4纵队业已入关,在北平以北。这是一支打恶仗的部队。望特别注意。
对于顶头上司这封极具广告效应的电报,如果说总把“35军怕过谁”挂在嘴巴上的郭景云,还能挺上一阵子的话,16军军长袁朴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趁这个“打恶仗”的“塔山虎”立足未稳,趁黑夜赶快溜回北平。
就让人想起“张飞喝断当阳桥”——只是4纵这只“塔山虎”还未咆哮呢,袁朴那魂儿已经吓掉了。
不过,这只“塔山虎”也委实是太累了。10师赶到待命地域一停下,大冷的天,一身汗水,那人就身不由己地横躺竖卧地睡着了。从辽沈战役开始,3个多月除了行军,就是打仗,又是那样的恶仗,又刚刚经历4昼夜急行军。而且自入关后,所到之处人生地不熟,一时间还真有点摸不到北。这个16军却是以逸待劳,这一带又常来常往,颇有点“地头蛇”的味道。结果,真就让它寻个空隙,趁黑夜撒丫子溜了。
也巧了,10师29团政委刘玲查哨,捉住个俘虏,一问,康庄已成一座空城。刘玲大惊,大声喊人,一喊十、十喊百地把人喊醒了,抓起枪,跟着就追了上去。
近半个世纪后,4纵的老人都说,那仗打得呀,不叫打仗了。黑灯瞎火追上去,瞅到人影了,枪就响了,敌人就乱了,接下来就喊着“缴枪不杀”,漫山遍野赶羊似的抓俘虏了。
站到怀来城西的农家小院里,吴克华长长地吁出口气,一颗心又猛地被拽紧了。
怀来城北敌人炮阵地猛地响起炮声,弹丸在晴空中响起尖厉的啸音,大地一阵抖颤,随即从南新堡方向传来爆炸声——华北军区的热河骑兵旅,就在那一带布防。
15倍望远镜里,怀来城里的敌人闹哄哄地正在集合,火车站燃起熊熊大火。
吴克华顿觉有异:这个104军要干什么?
康庄原为104军驻守,16军由南口推进至康庄,104军再依次向西推进,任务都是接应35军回北平。而今16军被打掉了,104军背后受到威胁,它集合部队是困兽犹斗、孤注一掷,再向西攻一把,与35军会合?还是见势不好,要夺路南逃?
瞬息万变的战场,稍纵即逝的战机,在为将军罗列出一道道难题的同时,也为他们检验成色、功力,展示个性、风采,提供了佳机。
吴克华将脑子里的“?”迅疾地搜寻、判断一下,一颗心落定在个“逃”字上。
举着望远镜观察的政委莫文骅也道:他们是要逃跑,火车站那大火,是在烧毁带不走的辎重。
只是康庄已被我军占领,104军经八达岭回窜北平已无可能,还有什么路呢?
在满是指纹似的等高线的地图上,吴克华的目光引导着手指,由怀来而八家子、横关岭到北平,画出一条曲线。
就是这条路。吴克华和莫文骅几乎是同声道。
又一道谜底破解,又一道难题锁住了眉头。
4纵的任务,是切断平绥线后,就在怀来、康庄一带阻敌西援。可现在104军要回撤南逃,一个热河骑兵旅显然阻挡不住,发报请示上级也来不及了。
中等个头,国字形脸的“江西老表”吴克华,沉稳、干练,又精灵、善变,脑子转得快,他认准能打的仗——准赢。
吴克华咬了咬牙:敌变我变,打一场没有命令的仗!
对。莫文骅也道,对全局有利,没命令也要打。
继16军之后,104军的厄运又开始了。
一支雄狮猛虎样的军队,率领这支军队的必定是狮子、老虎。
从鞍海战役、新开岭战役,到塔山阻击战,再到这两场史料上记载不多,因而也就鲜为人知的歼灭16军、104军的追击战,我们看到曾经率领4纵的是一群狮子、老虎:韩先楚、胡奇才、彭嘉庆、吴克华、莫文骅……
从东北到华北,林彪经常把“打没有命令的仗”挂在嘴上。但是,真的到了节骨眼上,究竟打不打,往往还得靠阵前指挥员随机应变,机断专行。
我们看到的是,从纵队到师团,乃至营连,东北野战军各级指挥员逢上这种火候,绝少有举止失当的时候。
而从卫立煌到廖耀湘,再从傅作义到郭景云、袁朴、安春山,以及将要陆续登场的那些国民党将军,几乎都是该跑时不跑,不该跑时倒跑起来。结果是没跑的都成了瓮中之鳖,逃跑的都在野战中被对手更容易地吃掉了。
第四章 (三)虎扑羊群
孙德峰老人,1947年参军,大连人,离休前为广西钦州军分区顾问,平津战役时是4纵10师29团6连文书。
老人说:
在康庄城外一个村子,好像叫杨各庄,我们营把16军一个营又一个连,包围了。
天冷,敌人哨兵点堆火,明晃晃的。它没想到我们会那么快。是复哨,一声未响按倒一个,另一个喊声“八路来了”,就接上火了。
开头敌人打得挺凶,敌营长喊叫:华北××,没什么了不起的,给我冲,冲出去!
我们连长张其昌大喊:我们是林彪大军,识相点,趁早投降,缴枪不杀!
就这么一嗓子,敌人那枪声就开始稀落下来了。
咱们那枪炮声,一听就是美式武器,敌人能不回过味儿吗?天亮了再看,除了狗皮帽子,就是毡绒帽子,军装颜色也和华北部队不大一样,那心里就更有数了。
敌营长就喊:你们是林彪大军,我们不打了,投降。
如今讲名牌,年轻人买东西都爱买名牌。比如两件衣服,像我这种年纪的人,也看不出多少差异,孩子一眼就能认出名牌、非名牌,价格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因为名牌就是精品,那牌子就是巨大的无形资产。对于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队而言,这种无形资产,就是一种巨大的战斗力和杀伤力。
“这是一支打恶仗的部队。”傅作义也在为我们做广告,因为我们4纵就是名牌——“塔山虎”还不是名牌吗?这名牌,是和国民党精锐的远征军,包括新1军、新6军这样的王牌、名牌,在战场上打出来的。就像公鸡斗架,比它厉害的都不是对手,见到你,它就服了,不敢斗了。
离休前为广州军区生产基地政委的何有才老人,也是大连人,与孙德峰同年入伍,当时是4纵12师35团4连8班副班长。
老人说:
10师是前卫,他们在前边打响了,我们在后边斜刺里就向敌人追击。
刚睡着就被弄醒了,黑灯瞎火,有点蒙头转向,就知道敌人跑了,反正让往哪儿追就往哪儿追,不能让敌人跑了。
敌人沿着铁路往北平跑,乱哄哄的,路基上的石头被踢踏得稀里哗啦响。我跑在最前边,身后就跟着个姓于的山东小伙,刚入伍几个月的新兵。看着快追上了,我就喊“1排向左,2排向右……”一下子把自己提升几级,少说也是个副连。参军不久,战场上就听班长、老兵这么喊,就跟着学会了,需要虚张声势时就这么喊。
敌人沿着铁路线跑进山里,我们就跟着追进山里。
头一次捉到20多俘虏,还数了数,让他们把大栓卸下来,在路边蹲着。后来也不管这个了,也没数了,一堆一堆的。开头还打了几枪,后来也不打了,没抵抗的,追上去就行了,就像老虎跑进羊群里。
那人呀车呀马呀,摔到路边沟里的,在路上压死的,绊脚。炊事班还砍两条马腿,没吃的呀。
孙德峰老人说:
16军在康庄东南让我们收拾了,在怀来的104军见势不妙,也不管35军了,也调头往北平跑。
又一场拦头、截腰、断尾的追歼战,104军又被追得狗爬兔子喘,连军长安春山都让11师活捉了。这小子个头不高,换套油渍麻花的军装,说他是个伙夫。咱们刚到华北,人生地不熟,对敌情也不大了解,就让他蒙混过去了。给他发了路条、路费,他又跑回北平,后来随傅作义起义了。
辽沈战役,打得最苦的是我们4纵,休息最少的也是我们4纵。11月2日辽沈战役结束,我们10月31日就向关内开进了,一路急行军、强行军。傅作义要偷袭石家庄,威胁西柏坡,那还了得呀,不快跑怎么行呀?进关后腿脚就没闲着,打16军和104军,又是连续地猛追、猛跑。
敌人也几天没休息了,累得够呛,那也没我们累呀。可论起这脚下的功夫,别说国民党了,就是全世界的军队都拉来比试比试,他们也只有争个老二的份了。
1948年12月12日,104军被歼,16日4纵又奉命西进,参加张家口战役。
何有才老人说:
正吃午饭呢,接到命令,就往张家口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