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体制的《平银价疏》,有议论兵事的《议汰兵疏》,更有敢冒风险直言皇帝三大流弊的《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尤其是最后一折,引来皇帝龙颜大怒,顿起杀机,幸得大臣相劝为之开脱才幸免。
这最后一件折子说的都是些什么呢?
从折子的题目来看,似乎是以歌颂〃圣德三端〃为主,顺带提醒皇帝要预防流弊。而从折子的内容来看,却正好翻了过来,〃圣德三端〃只是一笔带过或者说是虚晃一枪,落脚点却在后面的〃流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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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五唱朝阳(3)
到底是哪三端圣德呢?其一为〃敬慎之美德〃:〃臣每于祭祀侍仪之顷,仰瞻皇上对越肃雍,跬步必谨,而寻常莅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其二为〃好古之美德〃:〃又闻皇上万几之暇,颐情典籍,游艺之末亦法前贤,此好古之美德也。〃其三为〃广大之美德〃:〃臣又闻皇上娱神淡远,恭己自怡,旷然若有天下而不与焉者,此广大之美德也。〃
任何一个人都喜欢听好话、赞美之话,皇帝自然不例外。这是人性使然。如果单纯看曾国藩所说的这三德,皇帝岂有不欣喜之理,又何至于起杀机呢?难道这皇帝不想听阿谀奉承的话?
非也!上面说过,此三德只不过是曾国藩虚晃一枪,为后面他要讲的预防流弊张目。接下来,他在每讲一圣德的下面,笔锋一转,便大谈流弊。
与这三圣德相对应的恰恰就是三流弊。如在〃敬慎之美德〃后,笔锋一转便成了〃而辨之不早,其流弊为琐碎,是不可不预防〃;在〃好古之美德〃后,一转而为〃而辨之不细,其流弊徒尚文饰,亦不可不预防〃;在〃广大之美德〃后,一转而成〃然辨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尤不可以不防〃。
至此,方明白,原来曾国藩所要讲的恰恰是美德之反面〃流弊〃,直接指责当今皇帝所存在的三大流弊,这真是胆大包天了。就这一奏折,唐浩明先生指出曾国藩行文的五个特点:指责过头、小题大做、借题发挥、越职代言、词锋峻利。细察起来,只有最后一点〃词锋峻利〃比较中肯。
说他指责过头是不当的。在三大流弊的帽子下,曾国藩确实列举了这位登基才15个月的新皇帝在用人行政上的13处失误,而尤其是广西用兵不妥的大问题。这难道不是流弊,不值得指责吗?须知历来大错都是小错铸成,才做皇帝就出现这么多问题,此时不指出更待何时?
说他借题发挥也不当。〃好古〃固然可以视为一种美德,但问题是〃好古〃的实质。奏折中所说新皇帝的〃好古〃一是好读古书,一是好效仿古人娱乐。这本也无可非议,但问题是皇帝太好古了,便必然耽误〃时务〃,舍时务而好古,不是〃徒尚文饰〃又是什么?以至于年纪轻轻,才21岁的小伙子便要出诗文集了,这不是好尚文饰又是什么?怎么算得上是借题发挥呢?说得好听一点是尚文饰,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好浮华,形式主义,自古以来,这样的皇帝有几个能把国家治理好呢?
说他小题大做同样不当。把皇帝的〃骄矜之气〃说成是皇帝个人心性方面的特征,固然不错,但心性方面的问题弄得不好就是大问题,心性好〃广大〃,就容易滋生好大喜功的毛病,就会养成〃骄矜之气〃,怎么说没有关联呢?皇帝倘若心性不端不正,又如何引导国家又端且正呢?俗话说,治国无小事,更何况国家的最高领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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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五唱朝阳(4)
说他越职代言仍然不当。清朝有专司谏议皇帝的官员,但主要是针对具体的事务而言。但超出了具体事务之外,涉及到皇帝的流弊之时,任何一个朝廷要员都有权力讲话的。皇帝出书既是小事又是大事,一旦形成事实,举国上下会群起效尤,到那时社会风气会好到哪里去呢?这样的事,皇帝的师傅固然可以管,但大臣就不能管吗?
应该说,这一折贵就贵在词锋峻利上。在有些人看来,似乎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但在曾国藩看来,却是影响国家政治的大事,不可不说。正是这样,若不词锋峻利,就只能流于隔靴搔痒,不能引起皇帝的重视,徒劳而无功了。
果然,此折一上,不仅皇帝震动,朝廷上下也都震动了。面对年青气盛、恼怒万分的皇帝,有个叫祁隽藻的大学士和一个叫季芝昌的左都御史立即上书替曾氏求情。这个祁隽藻后面还会提到。在这里,他为曾国藩讲了不少好话,而后来,又是他在皇帝面前说了一番〃匹夫登高〃的话,害得曾氏到手的湖北巡抚只当了几天。
此五折,不仅体现一个读书人所应有的良知和经世济国之才、犯颜直谏之胆,更重要的是为他赢得了〃忠直敢言〃和〃关心民瘼〃等美名,这几道奏疏很快就传遍天下,为曾国藩奠定了海内人望。他的好友刘蓉当时写诗赞美道:
曾公当世一凤凰,五疏直上唱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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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英雄慧眼(1)
英雄慧眼
三国时期的曹操会用人,世有公认。然则曹操只会用人,深谙用人之道,却不会识人。换句话说,曹操只会用一些大家公认有才能的人,他的所谓〃知人善任〃,大都借助于清议(大家公认的人物)或别人的荐举。比如在关东义兵起而讨伐董卓之时,刘关张三人均随公孙瓒一起参加了这件大事。曹操也在其间,但看着这三位英雄,曹操却不识货。偏偏等到要〃青梅煮酒〃之时,方才称刘备〃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这样说,有的人认为正是曹操会识人之处。其实不然,当时刘备己经被皇帝尊为皇叔,世人皆知,加之他与刘备同朝为官,多有交往,方知此人有英雄气,将来必为大患。借〃青梅煮酒〃不是称赞或者收买刘备,而是在试探。这算不得曹操会识人。同样,在军前,曹操己识关羽,却也不识其为英雄,直到后来趁关羽打了败仗,才欲结其心,多方收买。曹操身边的谋士、大将都不是曹操识人识出来的,要么是久闻某某名气很大,想招他过来,要么是这些人自己找上门来,或者别人推荐过来。如荀彧是从袁绍帐前投诚过来的,荀攸、钟繇、郭嘉是荀彧推荐过来的,特别是郭嘉,是曹操一生中最得力的谋士,此人也是从袁绍处投诚过来的。许攸也是如此。曹操肯听他们的计策,并不是因为曹操会看人,而是因为他们的名气太大,故而相信。曹操自己发现的谋士或将领倒很难数得出一两个。最为典型的还有陈宫,此人是个颇有份量的智谋之士,当初放弃县令不做,跟随曹操逃亡,可曹操并不识此人的能量,眼睁睁看着这位奇才离自己而去。结果正是这位曾跟自己有过交情的陈宫,使曹操吃尽了苦头。类似的事情太多,不必多举。
而曾国藩却不一样。曾国藩不仅会用人,深通用人之道,而且会识人。在此方面要比曹操高出几筹。先不说别的,光是从他所拜的名师就可以看出,唐鉴、倭仁、穆彰阿等这些上文都有过交代的人物,都既有实学又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曾国藩选择他们为师,就是一种不凡的眼光,事实上,也正是他们成就了曾国藩。
曾国藩善识人的例子很多,这里略举几例。
一是识江忠源。他是湖南新宁人,字岷樵。道光二十四年以举人身份进京科考,没有中试,在郭嵩焘的介绍下前来拜访曾国藩。这样一个举人身份的人,曾国藩见得多了。据载,江任侠,不拘小节,在曾国藩这样一个传统的儒家官僚面前也毫无顾忌。不想,曾国藩却识得此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因而初次相见,即谈笑甚欢。他的门生黎庶昌所编的《曾国藩年谱》里记载有这样一段话:
江公素以任侠自喜,不事绳检。公(曾国藩)与语市井琐事,酣笑移时。江公出,公目送之,回顾嵩焘曰:〃京师求如此人才不可得。〃既而曰:〃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时承平日久,闻者或骇之。
乍一见面,即预料别人必将建立功名,而且又会死于节义,不光是听者不信,就是江忠源本人要是听了也会大吃一惊。当是时,谁也无法预料到会有太平天国这种战事发生,此时离太平天国造反尚有数年之遥。若干年后,曾国藩的这番预言竟然都一一应验。
再举一例。曾国藩在见到恭亲王奕訢之前,曾看到一张他的照片,曾氏就对他的幕僚说了这样一番话:此人倒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可惜举止略微轻佻了一些,看来难以托负重任;身处周公之位,却无周公之望。还有一回,曾国藩的门生李鸿章带三个人来见曾氏,曾从外面回来,目不斜视三人,坐定,李鸿章请老师派此三人的工作,谁知李刚开口,曾国藩便径直把三人的工作分派待定。原来曾国藩只看他们的面相即已知他们各自所长。据载,曾国藩对〃相术〃颇有研究,并且总结道:斜正看鼻眼,真假看嘴唇,功名看器宇,事业看精神,主意看脚跟,若要看条理,全在言语中。
曾国藩识人有术,如今也渐为世所公认。那么,他识人凭的是什么呢?
曾国藩识人之道,归结起来有这么几点:一是他深知人物心性才情变化的九大征状。〃性之所尽,九质之征也。〃哪九征呢?〃平陂之质在于神,明暗之实在于精,勇怯之势在于筋,强弱之植在于骨,躁静之决在于气,惨怿之情在于色,衰正之形在于仪,态度之动在于容,缓急之状在于言。〃这实际上就是九种识相之法。观神识人,可以辨别他的忠奸贤肖;观精识人,可以看出他是否聪明;观筋识人,可以识出他的胆量;观骨识人,可以知道他的强弱;观气识人,可以发现他是否沉得住气,是否具有临危不乱的素质;观色识人,可以知道他的情绪状态,厚道之人,气色温和柔顺,勇敢之人,气色刚毅,聪明的人,气色豁达;观仪识人,可以识其修养高低,〃端庄厚重是贵相〃;观容识人,可以识其内心品质;观言识人,可以判断其性格,所谓言为心声,性急之人,说话爽快;性柔之人,说话平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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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英雄慧眼(2)
《三国演义》里,有西域使者来访,曹操相貌长得不怎么美,为了不让外人瞧不起中国,他让侍卫扮做自己来接见使者,自己则在身边充当侍卫,事后,西域使者说,曹操身边站立的那个人才有真英雄的气质,一句话识破了曹操的心思,曹操害怕就派人把使者杀了。这就是善于识人的生动例子。
二是曾国藩懂得人才的等级层次。〃九征皆至,则纯粹之德也。九征有违,则偏杂之材也。三度不同,其德异称。故偏至之材,以材自名;兼材之人,以德为目;兼德之人,更为美号。是故兼德而至,谓之中庸,中庸也者,圣人之目也。具体而微,谓之德行,德行也者,大雅之称也。一至谓之偏材。偏材,小雅之质也。一征谓之依似。依似,乱德之类也。一至一违,谓之间杂。间杂,无恒之人也。无恒、依似,皆风人末流。末流之质,不可胜论。〃人才的五大等级在此一一分明。兼德、兼才、偏才、依似、间杂各有所称。所谓兼德之人,器识俱深,德才兼备,集中了〃九征〃的所有优点和品德,是圣人领袖之才;兼才之人,在德行方面稍逊于前者,但具有〃九征〃的绝大部分优点,是国家栋梁之才,可以安邦,可以定国;偏才之人,某一方面的能力非常突出,以才闻名,又有气度,可以独挡一面;依似之人,表面上具有某些德才,实则难以成就大事,像马谡之类;间杂之人,是心无定性,随风而倒,胸无定见,业无恒心的人。
曾国藩慧眼识江忠源,所依据的正是上述识人之道。他识人尤重神骨,〃文人先观神骨〃,因为形出处于神,而为神之表,犹日月之光,外照万物,其神固在日月之内也。
不过,人的精神状态,又有两种表现,一是自然流露,一是勉为抖擞。换言之即是假振作和真流露。他说:〃凡精神,抖擞处易见,断续处难见〃。意思是说,故意振作精神,难以坚持很久,而自然流露出来的精神,后继有力,故能持久。尽管曾氏自己有时也是勉力抖擞精神,但更多的时候,他的言行都体现出一种精神的自然流露。
太平天国里有南王冯云山会相术,他相中了洪秀全有异相,并且笃信之,然则他的相术却无法相中自己竟然出师不久即命丧于蓑衣渡。曾国藩也颇会相术,但他的相术有其深厚的文化根基,自是别一种精神在里面。他打比方说:〃不了处看其脱略,做了处看其针线。〃就是说,事情尚未做完,可看一个人的心态;事情做完了,不能光看结果,还要看其所用的方法和手段。这样方才识得良才。就好比女红,其活是精是粗,寄托着一个女人的心思和精神在里面。
曾国藩自己也是非常重视自己神骨的培养的,早年他做有一幅对联:
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
说的便是神骨。
他死后,梅启照挽联曰:
武乡可拟汾阳,可拟姚江,亦可拟潇湘衡岳,间气独钟,四十年中外倾心,如此完人空想象;
相业无双将略,无双经术,又无双蒋阜秦淮,大星忽陨,廿六载门墙回首,代陈遗疏剧悲哀。
其畏友左宗棠的挽联更加明确: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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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驭下有术(1)
驭下有术
治军之道或曰为将之道在得人,这一点曾国藩曾多次强调,而且屡次在给九弟的信中作为金针来传授。同样是用人,曾国藩与曹操比起来有很大的差别。其中最大的差别是身份的不同。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