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要求文学质量的呼吁没有得到回答。夏志清下结论说,在“大后方”
创作的小说,普遍缺乏“激情和特色”;好作品的数量比战前十年少得多。
“游击战争和学生恋爱的千篇一律的模式,以及无处不在的爱国宣传的调
门,毁掉了大多数战时的长篇小说”。③
在成名的作家中,只有茅盾和巴金创作了有意义的作品。茅盾在 1942
年前的两部长篇小说——《腐蚀》和《霜叶红似二月花》,与战时的关系并
不明显。《霜叶红似二月花》讲述一个小城镇在 1926 年的情况。而《腐蚀》
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政治性的长篇小说,它刻画了国民党秘密警察的罪恶。
这部长篇,以小说的形式阐明 1941 年臭名昭著的“皖南事变”,被共产党的
批评家誉为可与《子夜》比美。①
与茅盾相比,巴金在战争年代取得了稳定的进步。他的《家》的两部续
篇写得较好;特别是《秋》,它表明巴金感情上的成熟。但他最好的作品,
当然是写于战争即将结束,而于 1947 年出版的《寒夜》,它确立了巴金作为
“一个极富盛名的心理方面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地位。他刻画战时居住在重
庆的同一屋檐下,并且卷入家庭爱与妒之网中的三个普通的人物——一个男
人,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巴金成功地献给人们的,“不仅是中国处于失败
和绝望的最黑暗时刻的一个寓言,而且是走慈善之路的普通人所面临的难以
克服的困难的道德剧”。②
另一位老资格的作家老舍,用民间习语写了不少宣传剧和诗歌,但只写
了一部平平常常的长篇小说《火葬》,这是他为了 口匆匆忙忙出版的。战
争刚结束,他就开始一个雄心勃勃的创作规划,写一部题为《四世同堂》的
三卷长篇小说,但未能全部实现,而 1946 年出版的头两卷,“当列为令人失
望之作”。③
战争时期的诗歌同报告文学一样,只是为一个目的——激发抗敌的爱国
热情,写作它经常意在为大量听众朗诵或演唱。于是,简单的散文式的语言、
民间习语、现实主义的描写,以及口号式的呼喊,成为一大批“爱国诗人”
的共同特征。两个劲头最足的实践者是臧克家与田间。臧在前线历时五年,
写下十几部诗集。他曾表白说,“我爱农民,我甚至对他们脊背上的伤疤都
感觉亲近”。④田间被闻一多以同样炽烈的感情誉为“时代的鼓手”,他已经
抛弃了早期的偶像马雅科夫斯基,并开始写作“鼓点诗句”。它的诗行简短,
节奏急促有力,据信更符合战争的节拍。下面是田间鼓点诗的质量低劣的范
例,在闻一多看来,“爆炸着生命的热与力”。
② 《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 691—695 页。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 稿》第 2 卷,第 63—64 页。
③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 317 页。
①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 2 卷,第 87 页。日本学者尾坂德司也很称赞这 部小说的创作技巧;见尾
坂德司:《中国新文学运动史》第 2 卷,第 245—247 页。
②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 386 页。
③ 同上书,第 369 页。
④ 张曼仪等编:《现代中国诗选,1917—1949 年》第 2 卷,第 912 页。
棕红的土地
在亚细亚
这泥土上,
染污着
忿恨,
蒙上了
侮辱。
祖国底耕牧者呵,
离开卑污的沟壑,
和衰败的
村庄,
去战争吧,
去驱逐
日本帝国主义者底
军队。
以我们顽强而广大的意志,
开始播种——
人类底新生!①
比诗歌和报告文学更加持久地受到欢迎的文学体裁是话剧。独幕剧在战
争头几年大量涌现,奠定了舞台剧的新传统,观众的反应和参与是其不可分
割的一部分。此外,上海的电影业在 30 年代早期培养了第一批男女演员,他
们此时进入戏剧行业。各个地区众多的业余剧团——主要由教师和学生组成
——也随时准备演出从重庆与桂林——战时戏剧在大后方的两个中心来的新
作。柳无忌说:“有一次来自西南五省的 90 家剧团聚集起来,参加桂林的一
个戏剧节”,而“在重庆有雾的两个季节里,那时城市相对来说不会遭到空
袭,推出了三十多出大型剧目,观众场场爆满”。①在战争头几年后,随着爱
国理想主义的衰退,戏剧承担了逃避现实的娱乐职能。但是,它也让共产主
义者控制的戏剧界的剧作家和演员,得以“逃避审查制度的规定,仍然转弯
抹角地对时事做出评论”。②
宋之的的《雾重庆》集中表现发国难财的商人和知识分子机会主义者;
陈白尘的《升官图》讽刺官场的腐败;最为突出的是曹禺的《蜕变》,它刻
画一所管理不善的军医院的原始状态;这些作品都是成功的。③在这些消极暴
露的作品中,作家们回到了人们所熟悉的 30 年代的思想状态。战时现代戏剧
的繁荣,在日本占领的上海也能看得出来。禁演美国影片和日本对中国电影
业的控制,导致了新剧在商业上的繁荣,足以与传统戏曲竞争。历史剧、喜
剧以及浪漫的“肥皂剧”(指涉及家庭问题的节目——译者)广为流行,部
分地由于它们主题安全,只是不惹麻烦的娱乐而已。姚克写了一部关于晚清
① 这首英译诗引自朱莉亚?林:《中国现代诗歌:概论》,第 191—192 页。
① 柳无忌:《现代时期》,翟理思编:《中国文学史》,第 479—480 页。
②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 320 页。
③ 柳无忌:《现代时期》,第 481 页。
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历史剧《清宫怨》。④此剧构思精巧,曾被誉为里程
碑。阿英(钱杏■)这位从前的左派人物,变成了一位文学史学者,他写了
十几部剧作,其中《明末遗恨》是他的杰作。钱钟书夫人杨绛,也许是一位
最为精湛的喜剧作家,以《称心如意》和《弄真成假》树立了她的声誉。
如爱德华?冈恩所说的那样,这些剧作大都显示出一种传统的倾向,这
也是保存中国文化反对日本统治的想法的一种微妙的表现。①周作人按照传统
的隐士的风格居住在北京,在其散文中巧妙地提出,最能懂得他们自己传统
的文、史、哲学的仍旧是中国人,而不是他们的日本统治者。张爱玲被夏志
清誉为现代中国最优秀的作家,她在《金锁记》等故事中把家族制度作为一
个中心焦点,来探究传统对于现代精神的影响。②最后,钱钟书在《围城》中
以流浪历险题材的文体,用博学的妙语和尖刻的讽刺解剖了一系列人物。这
些人物以“虚荣和欺诈的荒唐心境”,展示了既未掌握传统文化内核,也未
掌握现代文化内核的知识分子的群像。③可见有一些最佳的戏剧和小说是在
“被占领的”中国创作的。
30 年代有责任感的作家中,几乎没有人能在他们的创作观与其所拥护的
社会政治目标之间,预见到任何可能的差异。然而在战争期间,有几位杰出
的作家,特别是老舍,在为祖国服务的爱国热忱之下,自愿放弃个人的观点。
结果是日益强调观众的重要性,从而戏剧自然地成为最强有力的文学媒介。
当个人创作观变得与指定的集体观——对后者作者个人也是热情拥护的——
相抵触时,当中国现代作家不再能像他们从五四时期以来一直做的那样,声
称他们对同胞更有感受性和同情——这使他们对社会有更深刻的观察力——
时,个人创作的争论就成为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了。这种意义上的对个人创
作的挑战,在沦陷区从不存在,在大后方也未被作家们觉察。直至毛泽东于
1942 年在延安发表有关文艺的讲话,这种挑战才以毛掌握的全部思想力量和
政治权势摆在人们面前,其特定的目的是整顿文艺界知识分子的思想和改变
文学的定义本身。
④ 见姚莘农著,杰里米?英戈尔斯译:《清宫怨》。
① 这份关于被日本占领的上海战时戏剧的资料完全取自爱德华?冈恩的开拓性 研究。见冈恩:《不受欢迎
的缪斯;上海和北京的中国文学,1937—1945 年 和冈恩的研究论文《日本占领时期的中国作家(1937—
1945 年)》。
② 这部中篇小说收入夏志清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第 138—191 页和刘绍铭 夏志清、李欧梵编:《现
代中国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第 530—559 页。
③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 445 页。
延安座谈会
毛泽东在 1942 年 5 月召开的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是针对全体共产党
干部的新发动的整风运动的一部分。毛在意识形态上的意图——改造延安知
识分子的思想是明显的。但毛本身是个知识分子,他对五四时期以来的新的
文学趋向也很关心。如他《讲话》所展示的那样,他对 30 年代早期的文学论
争十分了解,而且可能一直在阅读左翼文学界撰写的某些创作,尤其是鲁迅
的作品。因此,《延安讲话》可以理解为毛踏着瞿秋白的足迹,对五四至 1942
年的中国现代文学所作的新的评价。但在同时,毛对文坛上某些新近的论点
当然是清楚的,这些论点需要澄清和解决。
1938 年早些时候,在中共第六次全体会议上一篇题为《中国共产党在民
族战争中的地位》的演说中,毛泽东呼吁党内同志“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
体化”,废止“洋八股”和“空洞抽象的调头”,并且代之以“新鲜活泼的、
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毛作出结论说:“把国
际主义的内容和民族形式分离开来,是一点也不懂国际主义的人们的做法,
我们则要把二者紧密地结合起来。”①
毛泽东的指示并未特别提到文学,但是它与文学领域的关联不久即被延
安文化委员们——特别是陈伯达、艾思奇和周扬找出。1939—1940 年,接着
发生关于“民族形式”的论争扩展到重庆。由争辩引起的文章充满混乱的议
论,因为没有人确切知道毛所说的“民族形式”和“国际主义的内容”究何
所指;因此激昂而猛烈的抨击,实际上是在搜索那些关心找出“民族形式”
真正源泉的作家们的意图。主要由林冰代表的一派,认为“民族形式”与人
们喜闻乐见的传统的通俗文艺形式是一回事。继瞿秋白之后,他们攻击那种
五四新文学是“洋八股”,是城市资产阶级的产物,必须予以抵制。然而,
敌对阵营中的作家们集合起来卫护“五四革命传统”,他们认为新文学的主
流事实上体现了“民族形式”,或者正在朝这个方面发展。用最能言善辩的
发言人胡风的话讲,“‘民族形式’本质上是五四的现实主义传统,在新的
情势下面主动地争取发展的道路”。①此外,胡风认为这种新的传统,是与封
建的和倒退的旧传统的彻底决裂。胡风用一种迂回的马克思主义意向进行论
述,他认为借用外国的东西事实上是可行的。就此而言,胡风向毛暗贬西方
的影响,直接提出了挑战。第三派,主要是党的委员们和郭沫若,试图使双
方和解。周扬争辩说,人们应当吸收传统艺术形式中的“优良成分”,同时
新文学中产生的“新形式”,也应该保留并应进一步发展。然而,总的说来,
周扬的论点更加接近于胡风,而不是林冰;因为他总结说,“民族新形式之
建立,并不能单纯地依靠于旧形式,而主要地还是依靠对于自己民族现实生
活的各方面的绵密认真的研究”②——换句话说,现实主义。
周扬在不偏不倚姿态的背后,含蓄地同意胡风,这证实了胡风作为鲁迅
的门徒和重庆首屈一指的左翼批评家的威望,周扬经受不起再次与他冲突(像
在关于“两个口号”之争中所做的那样)。也有可能,由毛的词语所引起的
争端,甚至连这些委员自己也几乎捉摸不透。周扬本人对于苏联文学理论颇
① 引自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 301—302 页。
①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 2 卷,第 26 页。
②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第 2 卷,第 23 页。又见李牧:《三十年代文艺论》, 第 104 页。
有了解,他也许把毛的指令解释为一个进一步大众化的号召,而不是对五四
文学的全力批评。该是毛自己来阐明一切模糊之处的时候了。
周扬表态中不明确的口气,似乎也表明像他这样的党的官僚并不具有对
作家发号施令的地位。在发动整风运动以前,延安知识分子们的自我英雄形
象未曾遭到非议。有几个已迁居这一原始的革命圣地的作家,感到那里的生
活实际和他们先前的想法相差甚远。 1942 年初,王实味率先发难,用鲁迅
杂文风格写了一系列文章,并以《野百合花》为题发表在《解放日报》上。
丁玲写了一篇纪念三八妇女节的文章和一个故事《在医院中》,为延安妇女
的命运悲叹。萧军很快跟着对党的高级干部提出尖锐的批评。①于是,延安文
学界许多知识分子当中的混乱和不满形成了一种潜在的爆炸性局面,毛不得
不果断地加以处理。由此导致了 1942 的 5 月 2 日延安座谈会的召开。
毛在座谈会上发表了两次演说,引言(在 5 月 2 日)和长篇的结论(5
月 23 日)。在引导性的发言中,毛面对大约 200 名作家和艺术家听众,毫不
含糊地用下面的话阐明了座谈会的宗旨: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来到延安和各个抗日根据地的多
起来了,这是很好的事。但是到了根据地,并不是说就已经和根据地的人民
群众完全结合了。我们要把革命工作向前推进,就要使这两者完全结合起来。
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
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