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赶到地头,不然真的死定了。
一步一步地挨,几番要倒下,但他咬牙挺住,走几步,停一下。
能挨到地头么?他毫无把握。
像有十年那么长,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荒庵的影子。
快到了,但他也到了寸步难移的地步了,地在转,天在旋,景物呈一片模糊,毒势已突破了心服的藩篱。
“砰”地一声,他倒了下去。
救星就在咫尺,但可望不可及,他连爬动都不可能了,张口欲呼,但发不出声音,喉咙是干的,口唇是焦的。
这正应了一句俗话:“有命不怕家乡远,无命倒死大门前。”
他想:“我是死定了!”
终于,他失去了知觉。
重新睁眼,只见一灯如豆,躺在软软的床上,第一个冲上胸海的意识是:“我还活着么?”转动目光,床边站着两条人影,努力细望,认出是方大娘和她的儿子方桐,激奋之余,他哼出了声。
方桐兴奋地道:“娘,他醒了。”
方大娘额手道:“谢天谢地!”说着,靠近床沿,激动地道:“武大少,真把我大娘急死,家翁费了极大的手脚,如果你再不醒转,便宣告无望了!”
回头道:“桐儿,参汤来!。
方桐赶紧端来一碗备好的参汤,由方大娘接过,亲自喂下。
一阵喘息之后,武同春开了口:“大娘,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方大娘道:“傻话,我母子的命,是令先尊再造的。”
方桐接口道:“武大哥,我爷爷说,只要人醒来,很快就会恢复,你闭上眼歇一会。”
武同春眼角闪出感激的泪光,合上眸子。
他这条命是拣回来的。
不久,昏然人睡,再度醒来之时,天色已经大亮,真气开始在体内流转,人果然复原了,他翻身起坐,下床。
方大娘母子推门而入,喜笑颜开。
方桐忙把他按坐床边,道:“武大哥,先别走动!”
方大娘打了个哈欠,道:“要不是桐儿自外归来,发现你倒在门前,便没救了。”
武同春感激至极的目光扫了方桐一眼,道:“大娘,你……像是疲累了?”
方大娘笑笑道:“三天三夜没合眼,你能活过来,这算得了什么。”
武同春想开口,但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凭言语已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激。大恩不言谢,只有沉默,铭之于内腑。
方桐兴致勃勃地道:“武大哥,我爷爷答应你复原之后,为你恢复容貌。”
旧话重提,武同春双眼一亮,道:“为我复容?”
方桐道:“是的!”
方大娘插口道:“他爷爷说了,现在还来得及施术,如果再耽延些时日,便无能为力了。”
武同春低下头,心想:“我亏欠了凝碧,连赎罪的余地都没有,这算是一种惩罚,多少可以减轻些良心上的负荷,复容何为?”
心念之中,抬头道:“不必了!”
方桐惊震地道:“武大哥,这是复世难求的机会,你……竟然拒绝了?”
武同春苦笑一声,道:“兄弟,你……不会明白的。”
方桐道:“小弟如果明白,便不会问了。”
方大娘正色道:“武大侠,恕大娘我倚老卖老,古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脸容被毁,而拒绝医治,令尊堂能瞑目九泉之下么?”
武同春心弦为之一震,这是大道理,他驳不倒,事实上,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机缘,若非方大娘母子的关系,“铁心太医”可没这么好说话。
方大娘接着又道:“你不能蒙面一辈子,怎能不见亲友的面。”
亲友二字,使武同春想到唯一的女儿遗珠,不错,这副面孔,能见女儿的面么?又以何言交代?遗珠会有什么反应?方桐接口道:“武大哥,你拒绝必有理由,这完全不近人情,为什么?”
武同春深深吐。气,摇摇头,期期地道:“人,有时难免有不可为外人道的苦衷……”
方桐有些激动地道:“我不知道大哥竟有什么苦衷,而要自暴自弃?”
方大娘上前抚着武同春的肩头,以慈母对爱子的态度道:“听大娘的话,不要任忧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堂堂正正,岂可辱没先人,无双堡有你在,总不能永远沉沦,你要重振家声啊!”
武同春的决心动摇了,呆了半晌,道:“好,我听大娘的话,接受施术。”
笑了笑,方大娘道:“这才好。”
方桐道:“我就去告诉爷爷!”说着,匆匆出门而去。
凭着“铁心太医”功参造化的医术,武同春的面容回复如初,只留下淡淡的痕纹,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不但如此,连喉咙也复原了,声音不再粗哑,前后整整费去了一个月的时间。
拜别了方大娘一家人,他重新踏上江湖路。
面具仍然戴着,他还是“冷面客”。
他有一份大大的喜悦,也有深重的哀愁,发妻已亡,遗珠在别人掌握,而续弦妻子华锦芳不但是仇人的女儿,且是不贞的贱妇,面容虽复,但依然见不得人啊!
华锦芳的事必须首先解决,这根心上的刺不拔除,寝食难安。
于是,他取道直奔在房。
第十五章
这一天,晚风夕阳里,武同春回到了在房。
门榻上的古钱仍在,是灰衣人赠与华锦芬避凶的,这还是个不解之谜。
望着庄门,他的心沉重得像铅块,如何处置华锦芳,他还没打好主意,杀了她还是休了她?要不要暴露身份?想着,想着,杀机冲胸而起,身形一瓢,越墙而入。
院子里静荡荡的,不见人影,本来武家也就没什么人。
他缓缓挪步,走向上房。
突地,一阵喝喝细语,夹着吃吃地窃笑声,从房里传出,他的心登时收缩了。窗门是敞开的,走近一看,宛如五雷轰顶,震得他几乎是倒。
房间内,白石玉与华锦芳对坐谈心,有说有笑,状极亲热,大天白日,居然毫无忌惮,真是色胆包天了。
“滚出来!”这一声狂吼,连他也听不出是什么腔调。
人影一晃,首先出来的是白石玉,然后是华锦芳。
华锦芳粉腮一变,厉声道:“原来是你,你居然敢找上门来?”
白石玉一副根本不在平的样子,淡淡地道:“兄台,久违了!”
武同春双目喷火,气得籁籁直抖,霍地拔剑在手,厉声道:“好一对狗男女,该死一百次!”
华锦芳咬牙道:“你在骂谁?”
“骂你这不要险的贱人,拈辱武氏门风。”
“你有什么资格?”
“宰你的资格!”
白石玉皱眉道:“兄台怎可出口伤人?这……”
武同春恨极而笑道:“姓白的,我不把你寸陈寸剐,暂不为人。”
白石玉转向华锦芳道:“芳妹,你避开!”他竟然称她为芳妹。
武同春五腑欲裂,猛挫牙,一剑挥向白石玉。
白石玉鬼魁般飘了开去,口里道:“兄台,怎么上门欺人?”
武同春已迹近疯狂,跟踪而上,霜刃再次扫出,他存心一剑把白石玉劈碎,白石玉闪了开去,身法玄妙无方。
“哗啦!”芒尾扫处,窗楼尽碎,木屑纷飞。
这一转动,却面对了华锦芳,武同春挥创狂扫。
华锦芳闪避不及,尖叫出声。
武同春在怨毒攻心之下。出手无情,眼看华锦芳就要毁在他的剑下。
杀妻,这是天大的悲剧。
手肘一麻,长剑中途垂了下来,几乎脱手掉落地面。华锦芳惊魂出窍,倒退了数步,花容一片苍白。
出手解厄的,当然是白石玉,因为此地没别人,但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法。
仅只是一麻,穴道并未受制,武同春对华锦芳毫无矜怜之意,除了恨,什么也没有,较之当年发现吴凝碧与许中和的事时更甚,因为当年只是经由判断而知道的,并非是面对丑事。
白石玉冷冰冰地道:“‘冷面客’,你凭什么杀人,吃醋么?”
这句话不啻火上加油,奸夫竟然指本夫吃醋,武同春气得发昏,侧转身,。面对两丈外的白石玉,目毗欲裂地道:“白石玉,你不是人,是狗,杀你等于宰一只畜生。”
华锦芳厉叫道:“‘冷面客’,如果你是人的话,便说出实话,你是不是杀了武同春?”
武同行怨毒至极地道:“你已经没资格问这句话了。我代表武同春杀你们这双狗男女。”
白石玉冷哼了一声,接口道:“本人却是代武大哥照料他的妻子!”
武同春身形暴退,霜刃划出,快如电闪。
白石玉生来文弱,但身法却相当惊人,居然轻易地又问了开去,到了院地中央,寒声道:“‘冷面客’,你敢打赌,如果你伤了武大嫂一丝一发,武大哥决饶不了你,信不信由你。”
这句莫测高深的话,使武同春怔了怔,怒极之下,口不择言地道:“你是说武同春甘戴这顶绿头巾?”
白石玉道:“可能的,如果他知道其中真相。”
对方的诡诈,武同春已领教多多,弹身迫入院地,咬牙切齿地道:“白石玉,体想以鬼话蒙人,企图脱身如果你算个男人,就别光躲闪,咱们拼上一拼。”
白石卫悠闲地道:“本人一向和平处世,你说我是女人也无妨。”
这种沾都能出口,这有什么好说的,一个武士,被人骂为不是男人,可说是奇耻大辱,而他竟然甘之如抬,一点也不在乎。“武同春“呸”了一声道:“白石玉,你是无耻之尤,是小人中的小人,唯有你这种人,才能做得出禽兽之行,让你这种人活在世间,简直是没有天理。”
白石玉反唇相讥道:“‘冷面客’,你遮掩本来面目,隐秘真实身份,同样也是见不得人的人,你以为你了不起。哼!见不得天日的人。”
武同春全身的血管似乎要爆炸了,心里有烈火在烧,面对奸夫淫妇,却不能一泄心头之恨,狂声道:“跟你这种人说话,简直是一种耻辱!”
白石玉针锋相对地道:“这话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你没资格,你是见不得人的人。”
一个剑道高手,应敌时讲究的是心平气和,武同春可说已犯了大忌,但难处在他此刻的立场,气绝对平不下来,虎吼一声,挥剑虎扑。
乱披风,剑芒织成了幕,控制了每一寸空间。
白石玉连间疾晃,依然还是脱出剑幕之外,形同鬼魁。
武同春停了手,喘息着,并非力乏,而是气极,他恨不能把对方片片撕碎,可是那鬼身法却使他莫奈其何。
华锦芳进入场子,咬牙切齿地道:“‘冷面客’,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武同春霜刃一横,厉声道:“先宰了你这败德的贱人!”
白石玉大声道:“‘冷面客’,只要你敢出手,我就要你躺下。”他说的像极有把握。
武同春不做思索地道:“你无妨试试看!”话声中,如霜白刃划向华锦芳。
华锦芳厉叫道:“我跟你拼了!”双掌一错……武同春突觉背后“灵台穴”被针扎了一下,闷哼声中,栽了下去,手中剑摔落八尺之外,华锦方转身把剑抄在手中。
白石玉近前道:“如何,我说要你躺下,不是虚声恫吓吧?”
武同春愤恨欲狂,他忽然想起那次在墓园中,白石玉曾以一种古怪的暗器对付过自己,像一线银丝,无声无息,防不胜防,只怪自己怒火攻心,没想到这一点,不然对方不会如此容易得手。
华锦芳扬剑止步,咬着牙道:“‘冷面客’,这是我丈夫的兵刃,现在我要用它取你的性命……”
武同春失去了反抗之力,厉叫道:“贱人,你尽管下手杀……”
“住口,你口口声声贱人,淫妇,凭什么?”
“凭与武同春的交情!”
“鬼话,武同春早已遭了不幸,你取了他的兵刃……”
“哦!你现在是寡妇,所以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偷男人?”
“你放屁!”
“贱人!”
华锦芳双目尽赤,猛挫牙,手中剑朝武同春心窝扎下。武同春避无可避,他不甘心死在淫妇手中,狂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住手!”喝声中,白石玉一把捉住华锦芳握剑的手臂。
剑尖距武同春心窝不及三寸。
华锦芳厉叫道:“为什么要阻止我?”
白石玉道:“你真的想当寡妇?”
华锦芳向后退了一个大步,激动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同春心弦一颤,难道这鬼诈百出的败类,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白石玉冰冷的目光在武同春面上一绕,道:“武大嫂,事情还没澄清呢。”
“澄清什么?”
“武大哥的真实遭遇。”
“他不是…”
“剑在他手上,他是唯一千口道真相的人,杀了地,谜底就永远无法揭晓了。就算武大哥真的不幸,至少该找到他的遗骸,对么?”
“同春死了,我……也不想活了!”眸中闪出泪光。
武同春狠毒地在心里道:“这淫妇当着奸夫的面,居然还要演戏。”
白石玉放开抓住华锦芳玉臂的手,沉声道:“大嫂,不管怎样,总要把事实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华锦芳用衣袖拭了拭泪痕,哀声道:“那该怎么办?”
白石玉冷酷地道:“先废他的武功,然后要他带路出山,找不到人也要找到骨头。”
华锦芳咬牙道:“好,就这么办,白兄弟……”
武同春狂叫道:“姓白的,你杀了我,一切称心。”
白石玉诡谲地笑了笑,道:“你曾自称与武同春大哥是同宗,小弟就称你一声武兄……,,武同春目眺欲裂地道:“呸!谁跟你称兄道弟,你这吃人不吐骨的恶狼。”
华锦芳挪步道:“我先废了他……”
白石玉伸手拦住道:“由我来!”
空负一身武功,现在却任由这对狗男女摆布,武同春发着喘道:“我死了变厉鬼也不放过你两个狗男女!”
白石玉道:“谁知道死了会不会变鬼,就算会。你不死就变不了,对么?”
武同春又喷出一口鲜血。
白石玉弹指射出一道指风,武同春全身猛震,其气顿泄。
功力被废,这辈子算结束了,生不如死,武同春像被活活支解,又像灵魂被硬生生剥离躯壳,那份痛苦,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尤其是毁在奸夫手下,死后也无法瞑目。他嘶叫道:
“白石玉,华锦芳,我恨不能饮你们的血,啖你们的肉。”
白石玉无情地道:“恨吧!叫吧!反正你永远办不到了。”
武同春狂喘着,像一头重伤的猛兽。
华锦芳咬牙道:“现在问他吧?”
白石玉点点头,目注武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