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挣起一半,又躺了回去。
路边林子的一幕,涌现脑海。
于是,无边的恨开始抬头,变成火,在心里熊熊燃烧,他捏紧拳头,咬紧牙,想:“自己一再想顾全夫妻之义,不料华锦芳蛇蝎其心,竟然用诡计毒害自己,当然,她是受她父亲的指使,自己不死,非杀她父女不可,她既已先无义,自己就不必存仁,今后可以放手的去做了。……记得自己毒发倒地,以后便人事不省,是谁救了自己?女人……”
锦帐外出现人影。
武同春收拾起狂乱的情绪,定睛细看,是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女,长得很清秀,但从未见过。
青衣少女走近床边,挂上帐门,露齿一笑,道:“武大侠,您醒过来了!”
武同春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想了想才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主人的卧房!”
“贵主人是谁?”
“家主人吩咐暂时不告诉大侠。”
“为什么?”
“不知道!”
“是贵主人救了在下?”
“一半!”
“一半?”
“大侠是由别人带来此地的。”
“谁?”
“不知道。”
武同春啼笑皆非,但也相当困惑,对方是女的没错,但会是谁呢?谁会把一个大男人安置在闺房里呢?为什么这小婢不肯说出真相?问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没问,吐了口闷气,期期地道:“看起来姑娘是什么也不会告诉在下的了?”
笑了笑,青衣小婢显得天真又慧黠地道:“不,能说的我还是会说。”
武同春道:“那姑娘就说说能说的如何?”
青衣小婢偏了偏头,道:“可以,首先别叫我姑娘,我只是个下人,我叫荷花,叫我名字好了!”
“荷花!这名字很好。”
“不好,但父母给我取了这名字,没办法改,因为我是秋天生的,所以叫荷花,听起来就是个丫头名字。”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认为很好,说下去吧!”
“大侠已经昏迷两日夜了……”
“噢!两日夜?”
“听我家主人说,大侠是中了奇毒,我家主人也解不了,只用药阻住毒势,大概可以维持七天。”
“七天?”
“是的,至多七天。”
“贵主人呢?”
“求解药去了!”
“七天回转?”
“很难说,不过……她希望能及时赶得回来。”
武同春默然,一颗心直向下沉,七天去了两天,还剩下五天,如果不能及时得到解药,仍是死路一条,恨,在心里变成了稠胶,如梁不幸而死,的确不能瞑目,多残酷、多讽刺,父亲毁在华容手上,自已死在他女儿手里,而毒害自己的,是结婚了八年的妻子。……荷花粉腮一黯,期期地道:“我家主人还说……”
“说什么?”
“说……她不能及时赶回救治的话,就要我告诉大侠她是谁。”
“那就是说……在我死前才告诉我?”
“大侠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只是万一的话,家主人一定会赶回来的。”
凄苦地一笑,武同春悠悠地道:“听天由命吧!”
荷花吐口气,道:“我去给大侠端参粥来!”
说着,转身出房。
武同春像掉在冰窟里,从脚直凉到头顶,生死仍在未定之数,五天,也许毒势提前发作,即使这里的主人能及时赶回,依然活不了命。
何况求药不是取药,谁能保得定准能求到。
荷花端了碗热腾腾的参粥进来,道:“大侠,我来喂你。”
武同春拚命挣扎着坐了起来,喘着气道:“荷花,我……自己喝吧!”
荷花眸光一闪,道:“这又何苦呢?”
说着,把粥碗递到武同春手上,然后另外拿了一条被,折成方形,垫在武同春身后。
武同春讪讪一笑,道:“荷花,我……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和你家主人!”
荷花在床沿上坐下,大方地道:“用不着,我家主人说……”
像是发觉失言,突然顿住了。
武同春心中一动。道:“说什么来着?”
粉腮一红,荷花期期地道:“没什么,是我……说溜了嘴。”
武同春不舍地追着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对吗?”
菏花调皮地一嘟嘴,道:“知道就成了,我不否认。”
这一说,武同春词穷了,心念一转,旁敲侧击地道:“荷花,你家主人……一定长得很美?”
荷花双睛一亮,道:“当然!”
武同春跟着道:“你家主人是小姐还是夫人?”
荷花咕叽一笑,道:“武大侠,你想套我的话么?对不起我不便饶舌,家主人知道了我会吃不了兜着走。”
武同春面上一热,道:“好吧!我什么也不问。”
荷花道:“除开我家主人的事,别的您可以随便问。”
武同春喝完了粥,把空碗交给了荷花,又道:“那我问带我来此地的人是谁?”
荷花笑着道:“您还是想诓我,刚才您问过了,我说不知道。”
武同春抿上口,他知道无法从这慧黠女子的口里套出任何话。
荷花转了话题道:“武大侠,听说……你的本领十分高强?”
“谈不上,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我家主人!”
顿了顿,又道:“既然本事大,怎会被人暗算呢?”
一句话,勾起了武同春心里的恨,眸子里登时射出可怕的光焰。
荷花不安地道:“是……婢子我说错话了么?”
摇摇头,武同春道:“不干你的事,我在想我自己的事。”
荷花道:“我家主人交代,您不能动气的,不然会使毒势提前发作。”
深深叹了口气,武同春道:“我能不动气么?唉!算了,江湖上不是人杀我,就是我杀人!”
荷花站起身来,皱着眉头道:“练武是为了互相残杀么?”
武同春沉声道:“当然不是,不过,有少数的人确是,而多数的却又是被迫走上这条路的。”
荷花道:“是有道理,不过……”
一阵晕眩,双眼发黑,武同春昏死过去。
荷花推了武同春几下,大声道:“夫人,他昏过去了!”
一个素衣少妇应声而入。
这少妇年在二十七八之间,清丽绝俗,有如空谷幽兰,眉宇间笼着一层愁雾,由于蛾眉紧锁,眉心间形成了两道纵沟,很深,像是从来就没有舒展过。
荷花再次道:“夫人,他……是毒发了么?”
少妇点点头,悠悠地道:“是毒性发作,一会就过去的,再给他服三粒药丸。”
荷花面带忧容地道:“夫人,如果他捱不到解药来怎么办?”
少妇神色惨淡地道:“以他的内功根基,再加上药力,应该可以多捱几天的。”
“如果捱不过去呢?”
“希望不致如此。”
“解药准能取到么?”
“这……希望能顺利取到。”
“这样说,根本是没把握的事?”
“生死有命,有些事……人是无法办到的。”
“夫人,万—……”
少妇瞪眼道:“少饶舌,快给他服药!”
荷花低应了一声:“是!”
少妇深深望了武同春一眼,叹口气,出房去了。
荷花望着房门,喃哺自语道:“我真不明白,夫人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武同春醒转,觉得更加虚弱.心里暗道:“看来我的生命行将结束了,可恨许多大事未了,恩怨未结,两代人,毁在仇家两代人的手里,如果真有所谓命运之神的话,这种安排,未免太酷虐了!”
荷花趋近床边,关切地道:“武大侠,您必须振作!”
武同春感激地望了荷花一眼,弱声道:“我会的,我还不甘心死,我……不能够死啊!”
心头的恨又在翻搅,而使他恨到极处的是华锦芳,他在知道了她的父亲是仇家之后,一再考虑委曲求全,而她竟没有半点夫妻情义,下这毒手。
荷花期期地道:“武大侠,您……心里充满了恨,为什么?”
武同春心头一震,道:“你怎么知道!”
荷花道:“您的眼神已经明白地说出来了!”
武同春默然不语。
荷花又道:“您……是在恨那下毒的人么?”
武同春触中心事,脱口道:“我不死就会杀她。”
荷花面色一变,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武同春咬牙齿地道:“我不想提起她。”
荷花吁口气,道:“武大侠,您歇着吧,有事叫一声,我就在门口!”说完,转身出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空气又恢复死寂,武同春沉浸在恨里。
希望,给人以生的勇气,但恨也能增加人活的力量。
算来是第六天,武同春数次昏厥,肉体上的痛苦,使他受不了,但他仍抱着最后一丝的希望。
希望能捱到此间主人求到解药。
人的生命,有时显得很脆弱,但有时却又无比的强韧,强韧得出奇,武同春只剩下奄奄一息,可是他还希望活下去。几番油尽灯枯,他还强挣着保持一念不混,他尽力抗拒死亡,他不甘心认命。
昏迷再醒转。
武同春目光扫处,不由心头剧震,连呼吸都窒住了。
眼前景物全变,上望不是帐顶,而是古旧的椽梁,躺处不是温暖的床褥,而是冰凉的砖地。
再望,钟、鼓、神龛、供桌,天啦!这里是古庙殿堂。
自己怎会到此地来?是梦么?不是,一切都那么其实。
他一挺身,蹦起老高,毒解了,武功也恢复了,他木立在当场,想,苦苦地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唯一的记忆,是昏迷在床上,以后的是一片空白。
荷花呢?她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如此神秘?疗毒的卧房就在这庙里么?殿门外的院地中,阳光灿烂,是大白天,静无人声,殿里打扫得很干净,当然这不是无人住持的废庙。
人语声喧,步声杂沓,四五个道士自外而入,手里拿着法器等物。
武同春步出殿门,看样子,这些道士是刚从外面做法事回来。
当先的老道疾步迎前,稽首道:“无量寿佛,施主光临敝宫,有何贵干?”
武同春瞠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道怔了怔,道:“玉虚宫,施主……不是本地人?”
其余的道士各自进里面去了,只留下老道一个。
武同春还在迷幻之中,茫然道:“玉虚宫……道长上……?”
“贫道‘上清’,这一带的道场法事,都由敝宫承接,施主……”
“在下不是为法事而来。”
“哦!那是……”
“在下是找人而来。”
“施主要找的是什么的人?”
“两位坤道,一主一婢,小婢叫荷花。”
“上清”者道脸色一变,上下打量了武同春几眼,道:“无量寿佛,罪过,敝官上下极守清规,坤道人家向来不许进宫,施主……是衙门里的差官?”
武同春为之啼笑皆非,暗忖:“难道这老道真的不知情?那自己是如何到这里的?从表面看,这些道土不类练武的人物……”
心念之中,试探着道:“在下找的是位女侠,大概……就住在这附近,道长能指引点么?”
老道摇头道:“这附近没什么人家,有,也只不过是几家散居的村农,每家贫道都可数出三代,可没什么女侠。”
看样子问不出所以然来,武同春抱拳道了声:“打扰!”举步向外走去。
老道愣得地望着武同春的背影,嘟哦着道:“八成是做公的,好在宫里上下都是规矩的三清弟子。”
武同春走出玉虚宫大门,放眼望去,全是旷野田畴,夹着些疏落的村舍,极目处隐身城镇的轮廓。
像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但事实上绝对不是梦,毒解了,死里逃生,荷花、女人的卧房、饮食,一切都是真实的。
对方是有所顾忌,才在解毒之后,乘自己昏迷不省人事,移来道观里么?荷花口中的主人是谁?难道会是……他敏感地想到了“黑纱女”,实在大有可能,只有她,才有这份能耐,才这么神秘。
当然,这只是猜测,也许根本不是,因为白石玉不见现身。
木立了一阵,他挪动脚步,心神仍然是恍惚的。
走着,走着,眼前来到一个小镇。
这小镇对武同春而言并不陌生,是邻近襄阳的五里墩,目光扫处,大感纳闷,只见行人寥落,而且都是垂头疾行而过,店户住家,十有七八是关门闭户,凄冷的情景,像是劫后的灾区。
四个人扛着一口白木薄皮棺,匆匆行过,没有送葬的孝子,更没幢幡鼓吹。
武同春踽踽而行,眉头紧紧锁住。
走没几步,又是一具白木棺材抬过。
这是怎么回事,在这短烦几天之内,发生了什么意外的灾劫?差不多走完整条大街,才发现转角处有家小饮食店,半开门,炉子里一是冒着烟。
武同春心想:“肚子也饿了,不如打个尖,顺便问问情况。”
心念之中,踅向小店。
进了店门,空无一人,桌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沙,武同春不由傻了。
一个小二模样的年轻小伙,愁眉苦脸,懒洋洋地走近,道:“公子是外路人?”
点点头,武同春道:“是的,有东西吃么?”
小二有气无力地道:“还有卖剩的粥和卤菜。”
武同春吁口气,道:“将就端些来吧,能有壶酒更好。”
小二擦了擦桌椅,请武同春坐下,口里道:“大司务、店主全走了,只剩下小的一个没地方去……”
说完,自到灶边柜台前动刀切了些现成的烧卤,连酒带杯箸一盘子全作一次端上。
武同春是饿极了,动筷子就吃。
小二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
肚子打了底,压下了饥火,武同春斟上酒,呷了一大口酒,这才开口道:“小二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小二唉了一声,道:“闹瘟疫!”
这一惊非同小可,武同春瞪大了眼道:“瘟疫?”
小二道:“可不是,三天抬了七口棺材,能走的全走了。……公子,小的看……您吃喝完了就马上离开吧,别……唉!”
武同春皱眉道:“既没天灾地变,也没刀兵水火,哪来的瘟疫呢?”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死人是真的,官府地方出棺出钱,雇人收尸。”
“只这五里墩么?”
“听说别的地方也发生了,不过最先发生是这里。”
瘟疫,相当可怖的名词,武同春心里忐忑不已,暗忖:“小二说的不错,及早离开为上,君子趋吉避凶,没来由招惹。”
就在此刻,门外一个极其熟悉的苍老声音道:“真见鬼,这一闹瘟疫,连饭都没得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