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首看向窗外丽景无限的春城,在铁勒的眼底,没有半分眷念,触眼所及的一切,对他来说,全是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荒山野岭、漠际无边或是千里雪原,七岁就被父皇送至北狄军中接受教育的他,怎么也过不惯京兆的生活,在这里,时间过得特别缓慢,春日好像永远都耗用不竭,一点一点地磨蚀掉他的心性。他若是想找事做,朝中早已有个睿智又责任一肩挑的卧桑,他无事可做:想找人聚聚,每个兄弟都与他不熟络,就连他自己的母后,自他出生後便一直刻意地与他疏离,他无人可聚。
留在京兆这个色彩缤纷、大千万象汇聚的花花世界里,他就像尾上了岸的鱼,极力想跳脱,可又不得动弹,他所要的,并不是这片不属於他的土地,他只想回去那片能够自在徜徉的大海。
他怎待得下来?
「我想离京,去哪都好。」他伸手关上窗,将那些嗅不惯的香味全都隔挡在外。
「若是闲得无聊也闷得慌,你就多去父皇和西内娘娘面前走动走动,不然就多去看看那些皇弟也行。」卧桑朝天翻了个白眼,很怀疑他是打哪来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你待在京兆的时间太少了,老在外头平定那些小族也不多回宫聚聚,不怕会忘了回家的路吗?」
他冷声讽笑,「家?」宫城皇苑里会有家?那是普通百姓才能作的梦。
舆下车轮匆地一个颠簸,车舆震顿的嘈杂音律顿时盖过车内的低语,而卧桑,也索性装作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殿下。」车舆缓缓停行,抵达啸月夫人府上时,离萧恭谨地打开车门。
「到了,咱们走吧。」卧桑准备下车时,不忘朝身後坐在原位八风吹下动的铁勒招手。
铁勒淡拒,「我在这等就成了。」他有自知之明的,只要是听闻过他的战功或事迹的人,都不会想见到他,怕他一出去,被吓著的人恐会比欢迎他的多。
卧桑皱皱眉,不容反对地一把将他给拖下来。
「等什么呀?跟我一道去。」他太缺乏与人来往交流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他的性子给闷坏的。
老远就见到太子皇舆的来临,啸月夫人府上的家仆们,早已整齐列队在府门前迎驾。
「参见殿下……」迎上前来接驾的门房管事,在见到卧桑身畔的人时,结实骇了一跳,「刺王?」这个扬威在外对朝有功,但也同样杀名颇具的皇子,怎会大驾光临?
在门房管事以及其他的家仆眼中,铁勒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这让他原本就已紧拢的一双剑眉,也因此更加靠近眉心。
「夫人可在府内?」卧桑适时地开口,飞快地打散那些朝铁勒射去的不友善视线。
「回殿下,夫人访友去了。」门房管事恍然回过神热情款客,「来人,快迎殿下进府,立刻派个人去通知夫人回府!」
「行了、行了,都别忙也别招呼了,我们只是来看十公主而已。」卧桑扬手打发他,伸手拉了拉铁勒,「走这边。」
铁勒不语地跟在老马识途的卧桑身後,令人眼花撩乱的富丽府景一一在他眼前掠过,随著卧桑在府内找人找了一回,却没有找到人後,他脚跟一转想要打道回府,但不死心的卧桑却拉著他继续再找,直找至府後的花园去。
未到花园,清扬的笛音顺著东风悠然滑过他的耳际,铁勒听著听著,忍不住停下脚步。
「是小妹吹的。」卧桑笑著回首看他,「长年在外,你很少与她见面是吧?」
「嗯。」上回他离京时,她不过才七、八岁而已,他对她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期,
在卧桑的带领下,继续走出穿堂、穿过假山,迎面而来的笛音没有歇断,铁勒抬起头,在青葱翠绿的草地上见著两个女孩,一名正在荡秋千的红衣女孩,动作放恣随性,在见著卧桑时危险地频挥著手,另一旁,坐在椅上接受乐官指导吹笛的白衣女孩,见著他们的反应只是微微扬眉,随即又冷淡地把视线挪开。
「野的那个是沁悠,静的,是恋姬。」卧桑在他耳边大略地为他介绍。
铁勒的黑瞳里盛著错愕。他没料到,所见到的会是个快至年少的豆蔻,他原以为,她还只是个身长不到他膝盖的孩子而已。
卧桑搔搔发,对恋姬方才的反应有些头痛。
「她又长大了不少。」一晃眼就又变了,她怎么愈变愈冷淡?才十岁出头的她,应该是还不到女大十八变的年纪啊。
自卧桑的眼里、话里,铁勒可看得出卧桑对这个么妹满满的怜爱之情,这让他不自觉地想要走开,想回避这些不属於他的东西,对於那个多年不见的小妹,长年在外的他只觉得陌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卧桑匆地开口,「代我照顾她。」
他意外地回过眸来,不解地端视著卧桑脸上再正经不过的表情。
「我就她这么个亲妹子而已。」卧桑淡淡地补上。
「你还有七个皇弟。」虽然其他七人皆与他不同母,但也还是他的兄弟。
「只可惜那七个皇弟都离我离得很远。」他的笑声听来像是自嘲。「父皇常说,我很自私,自私到对我的皇弟们都没什么兄弟情。」
铁勒挑挑眉,「自私那倒未必,你只是很忙。」若是离得远就算自私,那他不也成了没手足情的同道中人?
「或许吧,但我与皇弟们皆疏远却是个事实。」每个皇弟见到他,不是怕他念,就是怕挨刮,除了铁勒外,好像没什么人敢靠近他。
铁勒并不打算上当。「小妹这事,还是交给心细的老四或老五较妥当,我不懂得照顾人。」要不是别有企图,卧桑怎会无端端的把这事交给他?
被识破了,这小于愈来愈精明了。
「慢。」卧桑慢条斯理地拉住转身要走的他,「为什么你总是站得远远的?」
「我不擅与人交际。」果然露馅了,就知道他别有目的。
「她是你妹子,自家人需要什么交际?」卧桑不满地伸出两指用力弹著他的额际。
铁勒不予置评,不著痕迹地拉起了一道与他们隔离的防线。
可是卧桑并不打算放过他。
「知道吗?你比我还不敢亲近自家人。」要是再不拉个家人到他的身边绊住他,只怕流浪惯了的他,就像具鸟形纸鸢,一个不注意,他就将会飞向青苍外,再也回不来他们的身边。
「不敢?」铁勒著实觉得这两字刺耳。
「可不是?」卧桑无法看穿他在怕些什么,「是西内娘娘不要你太亲近我们这些兄弟吗?」他这个国务繁忙的太子,跟众兄弟不亲还说得过去,但铁勒怎么也跟他一个样?
「不是。」提及这个话题,他更加不想多谈。
卧桑坏坏地转了转眸心,一掌用力地拍在他肩上,「总之,那个丫头就交给你了,我得先回宫见父皇和母后。离京这么久,也不知太极宫里又堆了多少国务等我回去处理。」
「大哥……」他忙想推回去。
「你留下来陪她。」卧桑伸手指著他的鼻尖,对他摆出了太子的架子,「这是为兄的命令。」
铁勒不满地僵锁著眉心,奸半天,才不甘地撇著嘴角。
「是。」强人所难,或许,这才是卧桑的本性。
目送他得逞远走後,铁勒转身看了看恋姬,见指导她吹笛的乐官一时之间还没有收课的打算,他找了棵树靠站在树下等待,入侵眼帘的满园沁绿漾漾的春意,让他看了便有些恼,索性闭上眼等待。
「二哥。」踩在草面上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朝他走近後,平淡的女音在他面前响起。
铁勒张开眼,头一回听她唤他,他有些听不惯。
她转首张望,「大哥人呢?」怎么来了一会就走?他甚至没和她说上半句话。
「他回宫了。」灿阳绿影犹在他的眼前跳动,试著集中黑眸里的视线,并在驱走了过亮的光影後,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她一点也不像卧桑。
发如黑玉肤白似雪,不笑的她,清淡冷艳,像株梅。在她身上,他怎么也找不著卧桑的身影,若不是卧桑事先说了她是小妹,他会误以为,一身细致风情的她,是走失人间之仙。
高挂天际的红日,一如多年沙场所窥无并二异,但此刻在这片高墙内,春光甚好,不知人间何世,无忧也无愁。
她是适合在这地方生活的。
不知怎地,愈是看她,铁勒益发觉得……她淡漠的眼神有点像自己,而这感觉,拉近了不少他刻意拉隔出来的距离。
「再吹一曲好吗?」当铁勒回过神来时,他听见本来还盘算著该找什么话题对她说的自己,放软了声调这么向她开口,而在话一出口後,连他自己也有些讶异。
「二哥喜欢听?」恋姬微扬起黛眉,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悄悄出现在玉容上。
他有点犹豫,不久,在她期待的水眸下朝她颔首。
「嗯。」应该会吧……他想,他会试著去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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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卧桑亲赴西戎与南蛮视察关外形势三年後,天朝以北的北狄烽烟燃起,北狄外族兴兵侵入边城,圣上派遣定威将军率神风大军远征,神风大军苦战年余北狄才稍息战火,战後,太子卧桑代圣上出巡北狄,归来书表上谏,天朝以北边关需有大将派驻,以巩国境。
圣上答允了此谏,并要求卧桑推荐出适派的人选,而卧桑的首选,即是曾驻营北狄多年的铁勒。
手中的圣谕,此刻握起来的感觉有些冰冷,一如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和长久以来他们对待他的态度。
下了朝的铁勒,一手紧握著方才在朝上接下的圣谕,步伐疾快地步出朝殿,殿廊上的众臣,在见他走来时,纷纷收声下语噤若寒蝉,有默契地让出一条路让他通过。在走至殿廊的僻静之处後,铁勒停住了脚步,脑中不断回想著,父皇在殿上应允卧桑的谏言时,自高处俯睨他的目光。
在父皇洞悉的双目里,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再将他远派北狄,美其名,是父皇倚重他能征善战的能力,实际上,是父皇想藉此让他远离朝政核心。
功高震主、权大压主、才大欺主,是为人臣三大忌。
为了太子,也为了自己的天下,父皇,容不下他。
在他麾下伴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军师,曾这么对他说过。一身光芒不亚於父皇与太子卧桑的他,无论对这个国家再怎么有心,也断不能倾尽全力,否则总有天,他将会成为天子眼中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
他没料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
三年前自北狄被调派回京之时,他还曾想过,君臣父子一场,父皇未必会绝情至此,只是军师的话下无道理,他若要在朝中生存,那么他就非得稍减锋芒不可,他也知道,无论早晚,父皇都会看出他刻意隐蔽的实力。
因此这三年来,他一面不断寻找战场以扩大统驭的领地,并一步步地逐渐将西内大明宫纳为已有;另一面,则在台面上继续与父皇虚与委蛇,为的就是想在父皇掌握的大掌朝他探过来前,开拓出一片属於自己的疆域,好挣得一片他可倚恃而外人不可动摇的江山,否则,他迟早会落个被削势夺权的下场。
只是一壁提防著狡猾如狐的父皇,他却忘了要对侧眼旁观棋局的卧桑留神,在不知不觉间,卧桑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并赶在父皇察觉前先一步动手,逼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些年来在西戎以及国内的经营,奉旨远放至北狄,再次投入先前因他们而弃守的领域中,回至原点重新来过。
一跤失足,顿失所有。
浴血沙场的大将,贾其余勇奋力拚搏,永远也不会是胜者,置身幕後的权力主宰者,才是最终获得甜美战果的赢家。
倘若这是不变的真理,那么这些年来的卖力卖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在父皇与卧桑的眼中,他就只是个意图夺位的野心分子再无其他?
「老二。」下了朝後,就一直跟在他後头的卧桑打破廊上的宁静。
余愤仍在铁勒的眼中跃动,他忍敛下气息,缓身回眸。
「你不问我?」卧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忍抑的脸庞。
「问什么?」他刻意来追打哀兵的?
「举荐你的原因。」
铁勒冷笑,「清除异己,不就是父皇和你的一贯作风?」
怕他在北狄的势力坐大,便转移军权调他回京再改派去西戎:眼看西戎就将是他的囊中物了,又赶紧将他调回京内闲置,现下他在京中羽翼将成,当然得快快再将他逐至烽烟四起的边疆!
看来,在铁勒的眼中,他已成坏人了。
「好说。」卧桑爱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但我的用意并不只是如此。」他不得不赶在父皇之前开口,若是父皇擅自派用别人去北狄,他不放心,非得要北狄让铁勒能够一手掌控,这样他才能安心。
「恕我无暇奉陪。」铁勒懒得理会他的理由是什么,长腿跨过他身旁就要走。
卧桑一握揪紧他的手臂,「你上哪去?」
「我与人有约。」他早就和恋姬约好了,只要他一下朝,他就过去听笛。
卧桑微眯著锐眸,在他臂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谁?」他竟有搁在心上的人?在京中,他不是素无挂碍的吗?
铁勒反感地皱眉,「何时起,你变得和老四一样多疑?」难道他就非得把自己摊在卧桑面前,让卧桑查得一清二楚,这样卧桑才能对他安心点?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在乎的人是谁而已。」能让铁勒在乎的人太重要了,他非得找出来不可。
「我谁都不在乎。」臂膀被他握得有些发疼,铁勒稍一使劲就将他甩开。
「是吗?」卧桑不疾不徐地扬掌再度将他拦下。「我想,你应该会在乎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在他起程去北狄前,最好还是先把话挑明了,这样他也能够大抵有几分谱。
他挑高了剑眉,「哪件事?」
「这回离京,我听说了某件很有趣的事。」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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