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寿诚邀京官全员赴宴的帖子。
詹事房原为辅导皇子专设的机构,后来也改作编著国史了,是和翰林院属同一机构而分设的两个衙门。两处人来往比较密切,而金正毕与赵楫又最为知心要好。
曾国藩一看见帖子,手腕子就先酸了,厌恶之感也一下子涌出。
他知道,赵楫的宴席既然没参加,金大人老姨母的寿宴也就不能参加。以此类推,从此以后,凡是京官的各种类型的宴席自然就更不能参加。厚此薄彼,是官员之间相处的大忌。谁要占了这条,谁在京师就不得容身。或许,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也就谁也不得罪了。
主意已定,曾国藩随手便把帖子放过一边,仿佛放下一桩心事。他到茶房那里要了半盆热水,他要用热水搓一搓因抄写过度已经肿起老高的右手腕子。右手腕子如不及时活血化淤,几天内就别想稳稳地握笔了。他不办公事,赵楫不把他告到文庆那里才怪呢!
哪知道,不经热水搓,手腕疼痛尚能忍受,热搓之后,许是血液散开的缘故,倒大疼大痛起来。曾国藩不得不让茶房打着灯笼,到对面的药铺买了贴止痛膏药贴上,这才略有缓解。
曾国藩越想越气,已经躺到床上歇息,又披衣爬起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笔在一张八行纸上,刷刷点点写了个告示:“曾国藩出身贫寒,长相不雅,箱内无银,虽任检讨一职,却是七品小官,俸禄有限,除衣食住行,已无盈余,即日始,凡京官上宪、同僚坐席陪酒应酬之事,概不参加,请帖亦不收存。见谅。”次日早上,他就把这告示方方正正地贴到会馆的柱子上。
没过多久,曾国藩就因“办事糊涂,办差敷衍”,遭到御史参奏,被道光革去翰林院检讨实缺,成了翰林院候补检讨。每天虽也照常去翰林院点卯,却没了实际差事,没了俸禄,境况竟不如庶吉士。依礼向赵楫等上宪请安、道乏时,这些人不仅把脸扬起老高,嘴里还总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嘲讽、讥笑的话来。曾国藩几次被弄得尴尬万分。
以往的同僚、同乡,有几个与他很是不错的,此时也不知是怕丢了自家头上的乌纱帽,还是怕上宪怪罪,影响自己的前程,竟然也开始躲他。他有时想凑过去说句话,这些人不是推托公事忙,就是找个理由走开,分明是不想理睬他。
在苦闷与孤独中,曾国藩写了这样一首诗:
今日今时吾在兹,我兄我弟倘相思。
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国情为失乳儿。
见惯浮云浑欲语,漫成诗句未须奇。
径求名酒一千斛,轰醉王城百不知。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用毛边纸装订了几个本子,给自己订了一年的日课册,决定“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日课册被他命名为《过隙影》,其实就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日记:“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备“念念欲改过自新”,以求进取。无缺分、无俸禄、无同乡、无朋友的这个“四无”期间,曾国藩只能自己和自己讲话。后来这一日一篇的《过隙影》,竟使他成癖成瘾,再难割舍。
与此同时,曾国藩的遭遇激起了部分有较高社会地位和职位的官员的不满。这些人虽不在翰林院供职,但讲起话来,还是有些分量的。著名国学大师、官居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唐鉴先生,当时对曾国藩道:“涤生做此常人不敢做之事,实国家之幸!老夫当寻机会在皇上面前为你开释。”倭仁、吴廷栋等唐鉴的一班弟子、老友,也在人前人后为曾国藩鸣不平。
看到这些,曾国藩的心才稍有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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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连升四级(1)
急流勇退是迟早的事
皇家寺院里的钟声悠远而漫长,一年一度的国庆大典(皇太后寿辰)就在这样的钟声里开场了。依道光帝的意思,今年的国庆还和往年一样,在京的官员每人赏一碗面条,给有功的督、抚们赏上两件黄马褂,武将们中优秀的赏个“巴图鲁”(荣誉封号,意为勇士英雄)算了,但大学士穆彰阿却认为不妥。
穆彰阿郑重其事地给道光帝上了一道奏折:“皇上自登基以来,无日不操心费神,勤俭克己,更是超过列祖列宗。今年是皇太后七十寿辰大典,非盛世不能相逢,非明君不能遇到。我天朝圣国的国庆非小夷小邦可比,岂能一碗面条了事?尤其是战乱之后,为向小夷小邦显我天朝强大,大典非隆重不能震慑。只有这样,国太才能心安,夷人才不敢小瞧我天朝。”
驻藏大臣琦善琦大人,也从边疆发来奏折,极力怂恿皇上轰轰烈烈地举行国庆,并且强调说,悄悄地过国庆,虽有了节俭之名,却也算示弱于外夷了,举国上下都无光。
道光帝拗不过大臣们的苦劝,只好勉强同意,但还是告诫承办大典事宜的顺天府:“凡事能俭就俭,断不可勉强。”顺天府正三品府尹一连叩了八个响头,一连说了八句“臣一定遵旨办理”,这才喜滋滋地退出。
大典的前奏曲在顺天府的操持下,正式拉开了序幕,先是清理临街店铺的招牌,顺天府工部办事房规定:“凡京师店铺招牌,限五日内一律到城南李记招牌铺统一样式,统统更新换好,不许到其他招牌铺制作。有违抗者,轻者封锁铺子,重者罚银入狱,无论铺面大小,概莫能免。”
规定里所谓的李记招牌铺,就是奉天府工部衙门张尚书的老泰山和大清国工部衙门匡侍郎的小内兄合开,专为商家制作招牌的铺子。据说,仅皇太后这一次生日,“李记”就把钱挣海了,就算李记招牌铺十年不接生意,也不会倒闭。
此规定当天即张贴出去,五日后,就有专人一条街一条巷地验视,好不认真。
有几家自认为招牌是新做的,只是样式有违,想蒙混过关,店主便被捕快锁拿,最终费了上千两的银子赎罪不说,还照样把旧招牌砸碎,到“李记”做了新的,这才了事。
临街的墙面刷上了新洋灰,不临街的民房也抹上了新泥巴,一派万象更新之景。大菜馆、大酒楼、大戏园子,更是张灯结彩,连欢乐场外面挂的大红灯笼,也要到官府指定的地方买崭新的挂上。顺天府这时讲的话是:“十天再造一个大京城!”
顺天府这样一闹,虽然百姓叫苦不迭,尽管京师仍然还是以前的京师,但气象的确焕发了一种活力。办完了这些,官府又挨着店面逼人捐资,说要统一购买黄沙,京城大小街道都要抢在这几天铺上新沙子。皇太后的吉日,谁敢道个不字!
长沙会馆也被官府硬捐去一百两银子。曾国藩住的湖南会馆仗着里面住着几位翰林,名誉理事又是当朝的三品大员太常寺卿唐鉴,这一百两银子的捐款便想赖掉。哪知道顶了三天,会馆管事的就被顺天府首县的捕快拿了去。一百两的捐资不仅分文未少,赎人又花了七百两。
管事的放出来后,越想越有气,便去找唐鉴大人,希望唐大人能出面为自己也为湖南人讨个公道。哪知到了唐府,不仅公道话没有讨出一句,到最后,竟然让唐鉴连湖南会馆的名誉理事也给辞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夜连升四级(2)
唐鉴的理由是:“唐某位高权重,不宜再做什么理事,虚名害人、害己、害同乡。”
任管事百般苦劝,唐鉴只是摇头,再也不肯答应。
其实唐鉴也有他的苦衷,他只跟曾国藩一人说过。那是曾国藩到唐府向唐鉴请教圣人思过的工夫时,唐鉴语重心长地讲出这样的一番话:
“圣人思过重在慎独,慎独的工夫重在独字上。独而不慎,无以思过。大清乃太祖马背上打下的江山,重武而轻德。惟当今圣上,重德而轻武,偏偏又天灾人祸不断,权臣则阳奉而阴违。德臣难施展,权臣又当道,为今之计,退而求其安,方不致丧节丧德,也能保全名声。
老夫久历京师,官至九卿,场面经过无数。大清国是满人的天下,我汉人决难伸腰,行事办差,惟满人马首是瞻,老夫穷居高位,也仅是混口饭而已。老夫不擅从政,却喜欢育人,趁现在圣上不厌,老夫不久就要辞官南归了。涤生啊,你还年轻,听老夫一句话,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无论居何位置,都要急流勇退,这是老夫心腹之言。你的秉性,你的为人,和时下的官场,如何能融啊!水至清则无鱼,官至清则遭忌啊,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不变的理!”
曾国藩知道,唐鉴这官做得比较委屈自己,在官场急流勇退是迟早的事。无论是谁,官运极盛时,公私事格外顺手,一唱百和,然而闲话也由此而生,怨谤因此而兴。与唐大人交厚的太仆寺少卿倭仁、刑部郎中何桂珍、都察院都察御史吴廷栋等几位,哪个不是满腹的学问!但在官场,除倭仁籍隶蒙古沾点皇亲无人敢小瞧外,几乎个个噤若寒蝉!
曾国藩想一阵,悲一阵,气一阵。他心道:“自己最初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什么要做官就做个廉官,要做人就做个君子,全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仅仅因为拒绝参加宴席,实缺都给丢掉了!现在连吃饭用度都要向家里人要钱,还扯什么廉官、君子,边际都不着啊!”
大典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第一批进京的是京城左右省份的督、抚及住在奉天府的王爷、亲贵们,随后到的是偏远省份督、抚的专差和驻藏将军延龄的八百里专折。
道光帝见到延龄的专折后吃了一惊:莫非西藏又有骚乱不成?打开一看,原来是延龄为参加大典又怕皇上怪罪,而于赴京途中拜发的问安奏折。奏折中写道:“奴才离藏已四十余日,正在日夜兼程赶往京城。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奴才不伺候在身边哪行!祖宗的在天之灵,不剐了奴才才怪!”
看完奏折,道光帝的脸都气白了。边疆事繁,非内地可比,擅离职守,如何得了!他提笔在延龄的折子上批了“糊涂”两字,又立时传谕军机处拟旨,将延龄降二级处分,仍回本任,令其迅速返藏,半刻不得延误!
圣旨发出去不久,蒙古王爷、西藏四名噶伦所派的专使及朝鲜王府的特使,也一并进了京;英吉利与美利坚等夷邦虽也派了使节乘了船来,道光帝却没有接见,礼物自然也没有收。道光帝这么做,据说是穆彰阿和耆英的一番苦劝起了作用。
穆彰阿诚恳地说:“夷人都长着黄毛蓝眼钩钩鼻,吓着皇太后可不是好玩的!七十岁的人,哪能经得起吓呀!望皇上三思!”
耆英指天画地道:“我天朝圣国乃礼仪之邦。夷人的两条大长腿生下来就不能弯曲,到了贺寿时,百官都跪请皇上、皇太后的安,他们却站着,这成何体统!传出去,有损国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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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质疑须冷静(1)
大典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没有亮,顺天府的亲兵们便在京师的各条道路上设了哨,京官们这一天也都起得特别早。曾国藩虽是候补检讨,也早早地来到翰林院候着。这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谁都不想错过。错过了,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等到天亮,通往紫禁城的路两旁已是站满了人。京城的百姓个个都清楚,从道光帝登基,这么大的场面还是第一次出现。大家都伸着脖颈盼着、等着,比皇上本人还急。
最先走进紫禁城的是蒙古王爷朱英那泰,有仪仗、有马队,老王爷坐在没遮拦的大轿里,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一见这情景,街两旁观看的老人们就感叹:“王爷是真老了!想想乾隆爷搞的那几次盛会,朱英那泰王爷是何等地有精气神!头昂起老高,腰杆子直直的,两个大眼珠子,简直就是两盏明灯!仿佛是一晃儿,头发白了,眼皮下塌了,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了!”
老王爷进到紫禁城以后,朝鲜国的特使也带着礼品坐着大轿来了,特使大轿的后面还跟着十顶花轿,坐了十位眉清目秀的姑娘。看热闹的百姓们可就纳闷了:“怎么着,这十个女子也是礼品?咱万岁爷可不好这个!”
守街的亲兵们马上低声喝止众人:“闭嘴!再说割舌头!”
一队一队朝贺的人整整过了一上午,到了傍晚时分,才轮到翰林院的编修、检讨、庶吉士们进拜。
曾国藩一整天滴水未进,此时已饿得头晕眼花,正拿不定主意是偷偷地出去吃口饭还是继续等,却忽然传谕觐见。曾国藩神情马上为之一振,说也奇怪,竟不觉得饿了。
曾国藩等一班翰林们在礼部堂官的带领下走进太和殿的时候,龙座的两边已是站满了有爵位的王、公、侯、伯、子、男及三品以上的大员们。蒙古王爷及朝鲜王爷的专使们并不在这里,好像已领到别处用饭去了。
礼部堂官高喊一声:“祝皇太后万寿无疆!吾皇万岁万万岁!”
翰林们就齐刷刷地跪下去,一齐照葫芦画瓢,待皇上说一句“下去吧”,礼部堂官就高喊一声:“谢恩!”翰林们就一齐叩头,然后便退出来。正要退出的曾国藩,却被兴高采烈的道光帝叫住了。
“曾国藩哪,你到前面来,朕有话问你。”道光帝用眼扫了扫那些脸呈惊愕色、侍立在两旁的王爷、大臣们。曾国藩硬着头皮,匍匐着跪到前面来,心开始七上八下地跳,额头已有汗冒了出来。
“朕听说你在会馆贴了个声明帖子,说什么不再参加任何官员的宴席了,有这事没有啊?”道光帝表情凝重地问。
“回皇上的话,有这事儿。”曾国藩低头回答,猜不透皇上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事。
“放肆!”道光帝莫名其妙地大怒了,“难道国宴和皇太后的寿宴你也不参加吗?”
曾国藩浑身一抖,赶忙回答:“回皇上话,国宴和皇太后的寿宴,微臣自然要参加!”
“那你不成了言行不一的小人了?”道光帝咄咄逼人,“不好好办事,成天挖空心思弄这些。我大清国,岂能容你这种小人招摇!你倒是说啊!”
道光帝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曾国藩听来却如五雷轰顶。曾国藩的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他略静了静,壮起胆子回答:“回皇上话,微臣参加皇上的寿宴和皇太后的寿宴是因为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