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温侯知交遍天下的名声,不是没有道理的。
姬瑶花停了一停才接着说道:“论理本该如此。我也应该亲自去释放他们的。只是那个地方离巫山县城还有一天多的路程呢。我现在的情形,又不方便赶路。”
她提到自己的伤势,小温侯的脸色不知不觉间已经紧张起来,倒是让一旁的姬瑶光看得直皱眉,说道:“瑶花,你今晚都遇到些什么人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先进去——。”
小温侯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如此,我就再等几天也不妨。总要带上他们一起走才行。”
梁氏兄弟相视而笑。
想必小温侯心中本来就是想多留几天吧。
姬瑶花的神情之间透着不自觉的疲倦。
她恍惚了一瞬,才说道:“韩师姐正在药王庙等我,我今晚却不能去见他了。若是明天动身去接小侯爷的那些朋友,一来一回,至少得三四天时间。怕只怕夜长梦多,人心易变,三四天之后,韩师姐若是变了主意,我可就白辛苦这一场了。”
她说得隐晦,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要去见韩起云,绝不只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
凤凰忍不住抢先说道:“我们这就陪你去见韩师姐。”
小温侯摆摆手示意她且慢。
姬瑶花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不太妙。
姬瑶花又是一笑:“凤姐姐快人快语,说得倒也不算错。只不过不是陪我,而是陪瑶光去。我才刚答应了伏日升和甘净儿,今晚不去见韩师姐的,可不能才说过就不算。”
房中众人都哑然而笑。
姬瑶光和姬瑶花,很多时候,根本就是一个人,谁去见韩起云又有什么区别?
朱逢春本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此情此景之下,也只得暂且按下。
姬瑶光一行临走之前,小温侯略一踌躇,说道:“朱五,你不如就在这儿等等我们吧,回来后好一起走。”
朱逢春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
敢情是小温侯眼见得姬氏老宅中兵力空虚,要留下他这个县太爷来给养伤的姬瑶花当一个挡箭牌。
就算伏日升和甘净儿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伤他这个县太爷是不是?
朱逢春叹了口气,只能在心里暗骂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四、
夜空中冷月已行至中天。
姬瑶光一行人在松峦街入口处停了下来。
因为伏日升拦在前方。
伏日升倒背着手,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朗声笑道:“我猜着姬师妹就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小侯爷,这是我们巫山门中的事情,还请小侯爷不要插手,否则黑夜之中误伤了小侯爷,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伏日升孤身挡道,口气却似是有肆无恐。
小温侯凝神搜索着暗夜中的伏兵,一边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请恕在下不能罢手。”
伏日升长笑道:“好一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如此,小侯爷就请不要见怪!”
他向后一退,隐入了黑暗之中。
姬瑶光的轮椅重又匝匝前行。
但是暗夜之中数十点银光闪烁而来。
小温侯轻喝一声:“四象阵!”
他与凤凰及梁氏兄弟四人瞬时分开,各占一角,将姬瑶光和守在他身边的石头以及孙小香护在中间。
梁氏兄弟舞动双枪,将正前方与左手一边挡得密不透风。
小温侯低喝道:“石头换我,孙姑娘换凤凰!”
四人移形换位,石头与孙小香格挡暗器,小温侯退至姬瑶光身边,左手推车,右手长戟护定了众人头顶,凤凰则张弓搭箭,向着银光来处射出一箭。
梅花针如雨落纷纷。
暗中再无人声,凤凰那一箭,很显然是射空了,但也逼得暗中那人一时不敢再出手,以免暴露身形。
轮椅再度前行。
暗中那人换了一个方位,这一回飞来的是十余道细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银色弧线,被短枪长棍一格,并不落下,拐个弯又飞了回来,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只织女之手在牵引着这道道银梭。
银梭飞行的速度并不快,难对付的是它们飞行的线路。
紧接着又是一阵细密迅急的梅花针,夹杂在银梭之中。
轻与重,快与慢,直线与弧形,错杂纷飞。
但是也只不过逼得轮椅的速度慢了一慢。
不论暗器如何乱飞,小温侯一行人,只是护定周身,缓缓前行。凤凰的穿云箭,对暗中的人,是一个极大威胁,逼得她不能尽情施展。
他们终于停在了药王庙的大门前。
暗器也停了下来。
就算要打,也不能在阎罗王的家门口打。
谁知道阎罗王会站在哪一边?
凤凰扫视着暗处。石头和孙小香上前拍门,梁氏兄弟仍然守在两角。
小温侯看看安然靠在椅中的姬瑶光:“方才发暗器阻挡我们的,是哪一峰弟子?”
姬瑶光叹息道:“自然是朝云峰的苏朝云喽。瑶花也太贪心,这个时候,去招惹苏朝云做什么?就不能等手头这件事忙完了再说嘛!这下可好,将苏朝云给逼到伏日升那边去了。”
小温侯诧异地道:“苏朝云不是药王庙的女巫吗?阎罗王与你们是友非敌,她又为什么要和你们作对?”
姬瑶光一笑:“阎罗王被瑶花算计得当着那么多人下跪,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就算他自己不好来找我们算账,苏朝云出手,只怕他也是乐见其成的。更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大门已经打开,药王庙的道士出来迎接他们了。
小温侯心中暗自忖度,姬瑶光接下来想说什么呢?
是不是想说,苏朝云出手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伏日升?
他在汴京时也曾见过伏日升这个有名的风流才子。汴京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而神魂颠倒。
苏朝云纵是女巫,也仍旧是一个妙龄女子。
伏日升若想要说服苏朝云与他联手,只怕并非难事吧?
眼看药王庙的大门关上,隐身在暗处的伏日升走了出来,向房顶招招手。
苏朝云怀抱琵琶,翩翩落下。
才待说话,街道对面,甘净儿的身姿已然出现,小鸟儿般飞落在他们面前。
伏日升探询地看着她。
甘净儿噘着嘴道:“我刚才到姬氏老宅,却碰上朱逢春坐在那儿替姬瑶花守关。”
差得动朱逢春这位县太爷的,只有小温侯。
伏日升皱眉不语。
不打发掉小温侯,只怕是无法制服姬瑶花的。
甘净儿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亭亭玉立的苏朝云,脸上的神色不觉便带上了三分酸意。
苏朝云淡然一笑,向伏日升说道:“我先走一步。”
甘净儿立刻答道:“苏师姐走好,我们不送了。”
苏朝云又是一笑,翩然离去。
五、
这样寒冷的冬夜,被人从温柔乡中叫起来,任谁都不会有好心情。
姬瑶光捧着暖手小铜炉,笑眯眯地看着阎罗王说道:“罗先生和夫人见到来的是我而非瑶花,想必很意外吧。”
韩起云哼了一声,答道:“与我有约是姬瑶花,不是你。”
言外之意是,她不会将姬瑶花要的东西交给他。
姬瑶光笑道:“就算是瑶花亲自来取,回去之后还是得送到我手上,才能参详得透。交给我与交给瑶花,又有什么区别?”
说着他摊开左手。
小温侯离他近,已然看清,他手中是一片桔叶,除了颜色极为暗绿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出奇之处。
韩起云的脸色却是大变。
她立刻想到一件事情:“白天里在楚阳台,姬瑶花给罗师兄看的,就是这片桔叶?”
姬瑶光一笑默认,接着说道:“瑶花将那个地方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了之后,我推敲许久,大略有了一些结论。罗先生和夫人是否想听一听?”
阎罗王与韩起云互相看看,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们站起身来。
姬瑶光也站了起来,跟着他们转入后堂之前。
他们进去足足有半个时辰,方才出来。
姬瑶光满面春风,阎罗王与韩起云的脸色却绝不好看。
韩起云召来两名苗装女侍,说道:“姬公子,这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一个叫金环,一个叫银环。你就带她们去吧。”
金环银环,本是至毒之蛇的名字。
不过这两名女侍,却身形苗条,容貌甜美,绝无阴森可怖之气。所不同的是,那金环个子稍高,英气略重;银环则显得稚气一些。
她们躬身向姬瑶光施礼。
韩起云又道:“你们两个能去的地方,姬公子也能去;你们两个能知道的事情,姬公子也可以知道。姬公子的安危,都在你们两人身上。明白吗?”
韩起云前倨后恭,对姬瑶光变得如此客气,口口声声“姬公子”,又借出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如此变出突然,别人倒还罢了,凤凰早已忍耐不住,几次想问个究竟,只苦于不得机会。
金环与银环挎着小小竹篮,先行一步,为他们开路。
月已西斜。
伏日升等人再未出来阻拦。想必也知道,在暗夜之中,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巫女祠和起云峰的人。
六、
冬阳初生,竹影摇曳的庭院之中,仍是寒意沁骨。
凤凰一大早便拖着小温侯和梁氏兄弟来见姬瑶花。
说是来看看她的伤势如何,其实心中一大半是要问个清楚,否则今晚又不得安眠。
姬瑶花裹着一领白狐皮裘,斜倚在窗下的长椅中。
她微笑道:“凤姐姐不去问瑶光,却来问我?毕竟和阎罗王、韩师姐躲起来密谈的人又不是我。”
凤凰一指西院:“你要我去问你们家瑶光?我才不想去招惹那两条蛇。”
大家只一怔便明白她说的是韩起云借给姬瑶光的那两名侍女。
有她们两人守在一边,也难怪得凤凰不愿意踏入西院。
姬瑶花低头一笑,右手翻起,掌心托着一片暗绿得异常的桔叶:“凤姐姐是要问这个吧?”
不待凤凰回答,她又说道:“这片桔叶,是我前几天从起云峰历代弟子的墓地前摘下来的。泡在各色毒物中长出来的桔树,叶色的确是不同寻常对吧?摘这片树叶的时候,我顺便踏看了一下几个墓室,瞻仰了一下几位前辈的遗容。唉,这几位前辈,去世也有几十年上百年了吧,遗容却还宛如生人,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年轻,如在睡梦之中。”
她说得轻轻巧巧,凤凰四人却是听得悚然心惊。
难怪得前几天不见姬瑶花的踪影。
也难怪得姬瑶花看起来总有些疲倦。起云峰可是人去的地方么?
梁世佑侧身附在小温侯耳边低声笑道:“小温,你若不送她辟毒蟾蜍,她怎么有胆子上起云峰、做出这么吓人的事情来!要是问起私入墓室的罪来,你可是祸首!”
梁世佐也深有同感地低声说道:“小温,以后你可要千万小心,别再将你们府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拿出来了!”
这位姬大小姐,已经够千奇百怪的了,再要拿到那些玩意儿,可怎么得了?
小温侯只笑了一笑。
任由梁氏兄弟在他背后大作苦脸。
凤凰疑惑地道:“我不懂,你冒这个风险又是为什么?就算你带着辟毒蟾蜍,那也只能防范毒虫,起云峰配制的毒水毒香之类的,件件都要人命,真要出点儿什么事——”
她没有说下去,目光却溜向了小温侯。
小温侯日日被凤凰兄妹和梁氏兄弟拿着这件事情旁敲侧击地取笑,早已练得恍若不见、听而不闻。
姬瑶花只不理会她的暧昧暗示,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其实这件事情说出来,我们大家脸上都不见得光彩。你们听听也就罢了,可不能在外面乱说,免得阎罗王和韩起云恼羞成怒找我算账。实话说吧,我冒险上起云峰,不过是为了验证瑶光的一个猜想,那就是:起云峰历代弟子,都是中毒而死!”
最擅驭毒的起云峰弟子,居然是中毒而死——说起来的确是整个巫山门都脸上无光。
只是,这件事情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姬瑶花仿佛能看出他们心中的疑惑,接着说道:“善泳者溺于水,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瑶光一直猜测,起云峰历代弟子都盛年而逝,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但直到我亲眼见到他们的遗体,才验证了这个猜测。他们生前容颜不老,死后虫蚁不侵、百年不腐,恐怕就是因为,他们早已经毒入腑脏、全身冷僵。”
想到韩起云宛若少女的冰冷容颜,凤凰心中不觉一寒。
姬瑶花又道:“阎罗王精通医理药理,对起云峰弟子的死因,以及韩起云现在的情形,早有怀疑。所以昨日在楚阳台前,我给他看了这片桔叶,告诉他我去过哪里,之后对他说了一句话:韩师姐已经来日无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阎罗王深知我不是在虚言恫吓,要不然又怎么会下跪?昨晚瑶光不过是将这件事情对他们讲得更清楚一些罢了。”
姬瑶光想必还曾许诺,帮助起云峰寻找到解决这个生死难关的方法。
所以韩起云才会那样前倨后恭。
说到此处,姬瑶花轻叹道:“更何况不但是韩起云,就是阎罗王自己,也是问题多多、自身难保。”
听她款款谈论起云峰与松峦峰的生死难关,小温侯默然许久,忽然问道:“你和瑶光费尽苦心、几年筹谋,甚至不惜冒生死之险,探查巫山各家弟子的弱点,搜求十二峰的武功心法,为的究竟是什么?”
姬瑶花目光流转,嫣然笑道:“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只不过想找点儿事情做做罢了。也没什么不好啊。你看阎罗王和韩起云,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来日无多,我这番费心撮合,算不算功德无量呢?取一点儿小小酬劳,也不为过吧?”说着又看向凤凰:“再说凤姐姐吧,若非有我们,只怕凤姐姐到现在还不知道钱夫子是何方人氏呢!”
小温侯一笑:“若非有你,我也不会结识石清泉。”
姬瑶花说的是“我们”,小温侯却说的是“你”。
谁都听得出这其中的区别。
而小温侯看起来完全是无意中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
这才是最要命的。
姬瑶花脸上的流动光采不由得微微一僵。
凤凰和梁氏兄弟相视而笑。
七、
待到他们走后,姬瑶光来看姐姐时,只见姬瑶花用一方薄丝巾蒙在脸上,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长椅中。
姬瑶光拖了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揭掉了她脸上的丝巾。
姬瑶花的神色有些疲倦,也有些沮丧。
姬瑶光皱起了眉:“难道应付小温侯这几个人,有这么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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