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瑶花脸上的神情飘忽不定。
伏日升已将丝帛递到了小温侯手中。
那并非上升峰的心法,而只是一幅水墨画,画面上是伏在小温侯怀中的姬瑶花。
虽然只是半面,却绝不会让人错认。
地上躺着一头人熊,人熊的颌下还插着小温侯那柄雕玉小刀。
寥寥数笔,简约却又传神。
黄大人虽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到这幅画与小温侯不无窘迫的神色,已然明白了一大半,拈着须微笑不语,心里盘算着该如何玉成此事。
伏日升道:“小侯爷,净儿偷听到你们的谈话,转告与我,我便画了三幅帛画,一幅昨晚就送给了姬师妹与姬兄弟,这一幅送给你如何?看在我如此劳心劳力的份上,小侯爷是否可以代我求一个人情?”
朱逢春叹道:“我也觉得奇怪,净儿姑娘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机、知道将这件事情揭开来好搅乱人心,却原来是受了你的指点。”
伏日升笑了一笑:“好在姬师妹这个人,做了什么事情,是绝不屑于抵赖的,要不然我还真拿她没有办法。”说着瞧瞧面上隐隐涨红的小温侯,转而低声道:“小侯爷,老实说我很希望你能尽快带走我这位师妹。”
小温侯已镇定下来,答道:“这是我的事情。”
不需要伏日升拿这件事情来与他谈条件。
凤凰则轻“哼”了一声:“伏师兄,倘若小温不走反留,你可就麻烦更大了。”
伏日升叹了一声:“凤师妹,你会为了你们钱夫子而留下来,但是小侯爷是绝不可能留在巫山的,对不对?”
即使是为了姬瑶花。
但是姬瑶花又是否会放下这一切、离开巫山?
他们看向姬瑶花。
姬瑶花与姬瑶光并肩而立,迎着他们的目光。
那种神气,令他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真切地明白到,姬家姐弟,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子。
同样秀美文弱的外表下,潜藏着同样坚韧如缚仙索的信念。
姬瑶花姐弟不会放弃。
一如伏日升不会低头。
小温侯无法放手。
伏日升自怀中取出了第三幅帛画:“姬师妹,这一幅,我打算送到圣女祠中,交给方师弟看一看,你意下如何?”
姬瑶花皱起了眉:“这与方师弟又有何关系?”
伏日升道:“姬师妹既然认为并无关系,就是不反对我送给方师弟看一看了?”
他们对视着,各自度量着对方会有的反应。
凤凰不由得想到,当初姬瑶花自峨眉派中以偷天换日之计救走姬瑶光,凭峙的可不正是登龙峰的师弟方攀龙挖出的地道?
这半年来,不曾听得方攀龙的消息,原来是躲在巫山神女的正祠圣女祠中。
那座高据巫山绝顶的祠庙,其实是神女峰的根本之地。不知道方攀龙躲在那儿是要为姬家姐弟做些什么事情。
听伏日升的口气,似乎其中颇有内情。
方攀龙为什么不宜见到这幅画?
难道说是因为……
凤凰霍然惊悟,看向姬瑶花。
姬瑶花踌躇未决。
她自信并未对方攀龙如何。
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说这位年轻的师弟站到她这一边,仅仅是因为,姬瑶光能帮他完善登龙峰的机关之学。
登龙峰的机关之学,要的是一颗永远冷静的心和一双永远镇定的手。
伏日升这幅画,如此传神,必定会乱了方攀龙的心。
姬瑶光的目光扫过小温侯。
是不是可以借方攀龙来打发掉小温侯?
不待姬瑶花有所决定,他已率先说道:“伏兄不去多事,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净儿姑娘。”
伏日升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言为定!”
他双手一合,帛画在掌中化为碎片,扬手之际,夹在雪花中片片飞下了江面。
姬瑶光示意孙小香放了甘净儿。
甘净儿惊魂初定,几乎是倚在伏日升身上了。临走之前,甘净儿回过头来看了姬瑶光一眼,眼中泪光莹莹,说不清是怨恨还是感激。
姬瑶花也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姬瑶光说道:“我放她走,并没有错。伏日升自己不肯改变,也不肯让我们改变甘净儿。那么甘净儿终究还是要回来求我们的,又何必将他们逼得太紧?”
姬瑶花沉默一会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十五、
临近巫山县城时,已是大雪纷飞。
巫女祠的信徒不许入城,这样的风雪之中,宿于城外山野,多有不便。朱逢春早几日已安排衙役与里正,调派人手,会合各家客栈,在城外搭建棚屋。老弱畏寒之人,则由地保安排住进民家。
黄大人一路行来,看得分明,暗自点头赞许。
入城之后,姬家一行人本待与他们分路而行,但是朱逢春说道:“我已在县衙设下宴席,为黄大人接风洗尘,同时也答谢姬姑娘与令弟此次襄助之功。令弟不是提出想入宫读书吗?朱某官位太低,还不足以上这样一道保本;不过黄大人定会乐见其成。”
黄大人微笑不语。
于是他们都坐到了设在县衙正堂的宴席之上,同席的除了他们这一群人,另有巫山县二十余位有名望的士绅,朱逢春还安排了一班女乐在堂下歌舞劝酒。
黄大人酒量甚豪,在座诸人,被他一杯接一杯地敬,别的人也还罢了,姬瑶光脸上先泛了红。朱逢春又站起身来,大谈此次春节大祭能够平无事、姬家姐弟居功莫大,不过男女授受不便,提议巫山县的士绅都要敬姬瑶光两杯,一杯敬他,一杯敬姬瑶花,由他代饮。
姬瑶花姐弟明知朱逢春是有意在灌他们的酒,但此时此地,有求于人,无论如何也不便一味推辞。姬瑶花暗地里瞪了朱逢春一眼,伸手接过递到姬瑶光面前的酒杯,微笑道:“舍弟生性不善饮酒,还是我来代劳吧。”杯到酒干,竟是连饮了二十杯,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潮红。
凤凰忍不住伸过筷子敲敲朱逢春的酒杯:“五哥,我知道你是想替小温出气,不过你再这么灌下去,当心灌坏了人家小温找你算账!”
朱逢春一笑:“姬大小姐哪有这么容易被整倒的?顶多能呕她一下子罢了。”
梁世佑在一旁悻悻地道:“朱五只管灌酒,这样铁石心肠的女子,当真灌倒了,小温也不能说什么!”
梁世佐则道:“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传出去让人说巫山县令强行劝酒灌倒一个女子,这名声很好听么?”
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一心想引小温侯别喝闷酒,说笑几句。
小温侯终于注意到梁氏兄弟的混话,转过头来,看看他们,忽然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无论如何,姬姑娘也还是值得敬重的吧?”
朱逢春打量着姬家姐弟:“依姬瑶光的本意,大约是希望离小温你越远越好,为什么又要这样委曲求全地来请我向黄大人说项、保本让他进宫读道藏呢?姬瑶光若真的进了宫,姬瑶花自然也会跟着去汴京,到了汴京,就是我们的天下,再由不得他们像现在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却还要这样做——你说他们姐弟这一回又在弄什么玄虚?”
沉吟不解之际,一名门子上来禀报道,衙役在巡视时码头时遇上两名阻于风雪的蜀中名妓,便召她们来县衙中献艺陪酒,现在已到了门外。
看那两名笼着昭君套、披着猩猩红斗篷的蜀中名妓姗姗而来,梁氏兄弟突然间面色大变。小温侯讶异地看着他们,再转过头去看看那两位名妓,只觉得颇有些面熟,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正在寻思,梁世佑俯身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小温,这两个是前年春天我们在郑大人府上认识的映雪和映月,不知道原来和她们一起的映真现在到哪儿去了。”
小温侯的脸色也是一变。
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她们来到此地?
那映雪与映月已经盈盈拜了下去:“见过各位大人,见过小侯爷。”
她们站起身,热切地望着小温侯:“原来小侯爷当真在此,映雪映月还以为只是传闻呢。多日不见,小侯爷贵人事忙,只怕早已经忘了我们吧。”
小温侯笑一笑,略略寒暄了几句。
梁氏兄弟在他背后叹气:“小温,亏你还笑得出来。”
当时年少轻狂,又身处汴京那样一个烟柳繁华地,风气所染,他们从来不觉得结识一两位风雅名妓有什么关系。
但是此时此地,情势只怕大大不妙。早听凤凰说过,巫山门的女弟子,无不善妒,不只甘净儿如此;姬瑶花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像那种宽宏大量、不会计较这种陈年往事的女子。
对面席上的姬瑶花,已经看了过来。
小温侯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不无歉疚,但却不是要否认或是掩饰。
姬瑶花默然不语,姬瑶光已接过了她的酒杯,站起身来道:“各位好意,在下心领了,以此杯酒,还敬各位。此杯过后,在下便要尽早赶回去安排除夕家宴与祭祖之事,所以不能奉陪,还请黄大人、朱大人、小侯爷与各位父老见谅。”
朱逢春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见眼前情形,也已明白了几分,小温侯不便出面挽留,正是该着他出面挽回局势的时候,当下笑道:“天色尚早,酒兴正浓,不必如此匆忙。来,朱某再敬你一杯!”
姬瑶光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朱大人,酒若强饮,便无意味了。”
梁世佐已转到黄大人身边低声说道:“黄大人,请你出面留下他们。”
姬瑶光的去意如此坚决,只怕是因为看上去镇定自若的姬瑶花并不像她表面上那样平静,才令得姬瑶光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留下来。这正是逼宫的大好时机,如何能够轻轻放走他们?
黄大人正在考虑该如何措辞,姬瑶花已回头低声向姬瑶光说道:“我们留下,这出戏无论是谁安排的,我都要看完。”
姬瑶光瞥了小温侯一眼:“我们又不是非要求着朱逢春这帮人上这道保本的,何必留在这儿让人带着那种眼光来打量你?”
姬瑶花皱起了眉:“你难道想去找于观鹤?于观鹤手眼通天,这条路倒是不错。不过我们都知道于观鹤是什么样的人,若非万不得己,我绝不会让他再见到你。我们留下,这些人就能吃了我们不成?”随即转向朱逢春,微笑道:“舍弟是因为不胜酒力,故有逃席之意。”
朱逢春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道:“好,好,接下来的酒,就请自便吧。”
只要他们肯留下来就好。
映雪与映月久在风月场中,如何领会不到眼前情势的微妙?献上歌舞之际,特地舞到姬瑶花面前,曲意奉迎。梁世佑在小温侯耳边叫苦:“真个不好,这两人只以为自己是在奉迎姬大小姐,姬大小姐只怕不是这么想,弄不好还会以为她们两个是有意要让她难堪的。”
他们与姬瑶花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是看得出姬瑶花脸上那藏在浅浅微笑后的怒意。
小温侯却举杯而笑。
梁世佑疑惑地拍拍他的肩:“小温,你当真还笑得出来?”
朱逢春也在笑,低声说道:“梁二,你看凤凰对这件事情生不生气?”
梁世佑白他一眼:“你这不是废话吗?凤凰有什么好气的?除非发现结交名妓的是钱夫子——”
他蓦地明白过来,也笑眯眯地望向姬瑶花。
姬大小姐的心中,原来并不像她表面上那样能够若无其事,将小温侯看得天高云淡,所以才会醋意大发吧。若不是这两个名妓,他们还当真被她瞒了过去。
也许连她自己也会被自己骗过去。
布局的人,真是高手,一针见血,叫姬瑶花再不能自欺欺人。
小温侯望向县衙的高墙:“设下这个局的,必定是伏日升。”
除了他没有人会这样了解姬瑶花发现此事之后必定会有的反应,也没有人会这样熟悉这些名妓的交游、安排好她们的行程。
小温侯举杯向高墙外虚敬了一敬。
伏日升想必会藏在哪个地方亲眼看看他设的局妙用如何。
十六、
高墙外的古樟之上,伏日升微微一笑,低下头拍拍身边的甘净儿:“我们走吧,小温侯已经领会我的意思,也明白了姬瑶花心中究竟对他如何,必定会想方设法带走姬瑶花,还巫山一个清静,咱们又可以逍遥自在——”
一语未完,甘净儿突然叫了起来:“什么人?”
一条艳红如血的罗带已经呼啸着卷了过来。
甘净儿迅即缠着树枝攀上了树梢,躲过红罗带的袭击;伏日升向侧旁闪开的同时,铁血箫点在罗带梢头,罗带巨蟒般卷了回去。
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自树下传了上来:“原来是上升峰的伏师兄啊,我还以为有歹人藏在树上呢。翠屏峰明春水,这厢有礼了——”
甘净儿飘回到伏日升身边,愕然道:“翠屏峰弟子已经出师了吗?”
伏日升沉吟不语。
论起武功路数来,翠屏峰的天罗带,倒正是与缚仙索相生相克的对手。
树下那少女已笑着飞过了高墙,他们只望见她的翠色罗裙,映着墙头白雪,一闪即没。
堂上正酒酣歌浓。
飞落在庭前的少女,令得大家都静了下来。
那少女本就生得明丽,肤色又极白,映衬得更是眉目如画,翠色罗裙上笼着一条艳红如血的披帛,笑盈盈地站在那儿,眼珠转了几转,停在姬瑶花身上,脆生生地说道:“翠屏峰明春水,见过姬师姐。”
姬瑶花打量着她。明春水人如其名,真有一种开朗明丽有如春水的气质。
她究竟有何来意?
明春水的目光却已转向姬瑶光。
姬瑶光忽然间有一种大不妙的感觉。
明春水好奇地注视他片刻,方才说道:“姬公子,我的本名叫碧黛儿,是白虎巴人酋长的女儿。”
姬瑶光和姬瑶花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大是异样,姬瑶光的神色甚至于有些尴尬,想必已经知道这少女将要说些什么。
不待他想出办法来阻止,明春水已接着说道:“白虎部酋长的女儿,一生下来就指配给了姬家子弟,我从小就知道,我是指给了你。只是我从六岁就被师父带到翠屏峰去了,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你。现在我已经出师了,爹爹说我也该出嫁了。不过我要先见一见你这个人,才能决定嫁不嫁呢。”
白虎部竟然从来没有提起过,酋长的女儿被收为了翠屏峰弟子。他们究竟又有何用意?
姬瑶花姐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此事大不简单。
若非已知道明春水本是巴人而非寻常汉人女子,这样大胆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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