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鹤等了一等,只得离去。
良久,自一处屋檐下翻出一个人影,却是紫府真人的那名俗家弟子唐梦生。四面望望,悄无人迹。唐梦生吁了口气,拍着胸口,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还以为那道士在追女飞贼呢,却原来是于观鹤在追姬瑶花。幸好没有糊里糊涂地打伤姬瑶花,否则麻烦就大了。唉,这东京城,还真是热闹,跑到屋顶上睡觉,都不得安宁。还是回去吧,免得师父查到我房里没有人,又要挨训。”
他施施然跃下屋顶,摇摇摆摆地向紫微观方向行去。
接近观墙之际,他心中忽地一动,不觉停住了脚步。
身后并无人踪。
但是他总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有如猎人打量猎物,渔翁打量鱼儿。
唐梦生脑中浮出姬瑶花的身影。暗夜之中,他并未看清姬瑶花的容貌,留在印象中的,只有那白衣白裙、翩然翻飞的身影,还有夜色中灿若流星的一双眼睛。
如果暗中跟踪他的人真是姬瑶花……她会不会误认为自己是紫微观的人而将这笔账记到紫微观的头上去?
唐梦生回过身来,拱手长揖,低声说道:“是姬姑娘吗?在下太乙观弟子唐梦生,方才虽然有得罪之处,不过不知者不为罪,姬姑娘大人大量,想必不会与唐某这样的无名之辈计较吧?他日若有机会,唐某定当登门谢过!”
他等了良久,直到那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消失,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纵身跃上高墙,奔向他们师徒下榻的紫微观后院客房。
推窗之际,唐梦生突然停住了手。
大师兄秀山平板的声音自漆黑的房间内传了出来:“梦生,你刚才在墙外和谁说话呢?我记得你在东京城里并没有这种会在半夜里跑来见你的亲友吧?”
唐梦生度量了一下距离,心知秀山不过只能听到隐约的说话声而不可能听清楚内容,当下一笑道:“我向来有个爱自言自语的毛病,秀山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师兄等了我很久了吧?是不是师父叫你来抓我的?”
一边说一边跳进窗去。
秀山在暗中答道:“师父倒是知你甚深,猜到你就不会这么老实地呆在观里等着明天的讲经大会,所以叫我来警告你别四处乱跑,却没料到还是来迟了一步。”
唐梦生笑道:“是,是,我以后一定乖乖地在房里睡觉。东京城的夜晚,好像比白天还热闹呢,的确不是个躲清静的好地方。师兄等了大半夜,想必也辛苦了,我就不留师兄你了,请——”
房门“哑”地一响,秀山飘了出去。
唐梦生关上门,对自己叹口气,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喃喃说道:“要是秀山你知道我刚才碰上了什么人,干了些什么事,你那张石板脸还能不能板得起来?”
五、
姬瑶花回到自己下榻的会宾楼客栈时,已是凌晨时分。
她翻入窗内时,心中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轻声说道:“瑶光,是你吧?”
凌晨时分,正是天色最黑的时节,房中暗不见人,只听得见姬瑶光细微的呼吸声。姬瑶花走到他身边坐下,微笑道:“瑶光,你在等我吗?”
姬瑶光淡淡地道:“上灯时分我就来了。你是去温侯府了吗?”
他来迟了一步,没能拦住姬瑶花。
姬瑶花静了片刻才道:“瑶光,无论去还是不去,我都觉得心神不安,乱梦颠狂。”
姬瑶光震惊地望着黑暗中姬瑶花那双光波迷蒙的眼睛:“你的困扰,已经如此之深了吗?”
姬瑶花轻轻说道:“我去温侯府,本来是想解开这困扰的。但是……瑶光,在温侯府中,我已经生了幻觉。出来时遇上于观鹤,也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应对自如。龙门三子约我十五日的午时在云阳观做一了断,可是我却感到心中并无把握。明春水的出现,更是令我不安。瑶光,以前我能够超然于众生之上来救他人,可是现在,我却要首先救出自己。”
姬瑶光注视着她,感觉得到她心中的挣扎与迷乱。
他默然许久,说道:“我们离开这儿吧。”
姬瑶花摇摇头:“不必。小温侯的父亲停灵七天,便要运回襄阳祖坟安葬,之后他会在襄阳守孝三年。我只要躲过这七天——啊不,该是六天——便行了。”停了一停,她微微一笑:“瑶光,你猜我今晚还遇上了什么人?猜不到吧?是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梦生。唐梦生这个人,名不见经传,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注意他。但是今晚一见,我觉得他这个人大不简单。这个人看起来非常散漫随心,其实头脑冷静,处事明断,更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灵敏触觉,居然能够发现我的跟踪并且很快断定跟踪的人是我。紫府真人藏着这样一柄利器不肯示人,不知心里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哦?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兴趣呢?”
姬瑶光沉吟着道:“听你的描述,我觉得唐梦生这个人心思很深,必定比秀山秀水那几个一板一眼的家伙难对付得多——不过肯定也要有意思得多。明天紫府真人在紫微观开坛讲道,唐梦生肯定要随行,这倒是个与他结交的好机会。”
姬瑶花叹了口气:“明天你不能去紫微观。我想不但是于观鹤,就是明春水,也会在那儿等着你。”
此时天色渐明,透入房中的一线晨光,照亮了姬瑶花鬓边一枝碧沉沉的玉凤钗,姬瑶光一怔:“这枝玉钗哪儿来的?”
姬瑶花看起来有些心虚,勉强笑一笑:“小温侯的母亲给我插上的。”
姬瑶光霍地站了起来:“你——”
但是姬瑶花紧接着说道:“我看得出她已经是个油尽灯枯的人了。对着那样一双眼睛,我无法拒绝。”
姬瑶光冷冷说道:“你不能拒绝的是小温侯吧。”
他觉得胸中呕得难受。小温侯自从初次上当之后,他们便再没有占到上风。连他自己也只能对着瑶花大发脾气,真要遇上小温侯,仍旧是苦无良策、屡撞南墙。
他望望窗外的晨光:“如果今天我不去紫微观,又如何才能与太乙观结交?紫府真人被称为江南武林第一人,又是江东天师道之泰斗,必有他的过人之处;如果错过他,我们肯定会后悔的。即使会遇上于观鹤和明春水,我自可坦然对之,又有何关系?瑶花,我不是你,明春水也不是小温侯。所以我可以面对,而不需要回避。”
姬瑶花烦恼地皱起了眉:“但是我会心乱。”
姬瑶光恼怒地道:“乱你心的不是我!你要是不放心,就陪我一起去吧!”
姬瑶花默然许久才道:“你去紫微观,我负责引开于观鹤或是明春水。有石头和孙小香在你身边,只对付他们之中的一个,还是绰有余地的。”
姬瑶光俯身向窗外打了声唿哨,过了片刻,窗外的小巷中传来一声唿哨,车声辘辘,停在了窗下。姬瑶光临走之时,忍不住回过头来说道:“瑶花,这儿不是温侯府,你不用再戴着那枝碧玉钗四处招摇了吧?”
姬瑶花横他一眼,一掌将他送下楼去。
六、
紫微观是皇家道观,紧挨着御苑后墙,规制宏大,庭院尤其开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道观是当今官家继位时才兴建的,殿堂虽新,却没有参天古树,毕竟少了几分古雅气象。
庭院中挤满了道士与俗客,等着紫府真人升坛讲经。秋阳透过树梢,斑斑驳驳地投在众人的身上,嗡嗡议论之声,淹没了风中的树叶哗哗声。
正当盛年的紫府真人,终于由两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陪同着登上讲坛。唐梦生坐在讲坛背后的长案前,百无聊赖地摇着笔杆,等着记下紫府真人的讲经以及与听众的对答。
之所以选定他来记录,是因为他写得一手飞快的草书。
唐梦生又开始喃喃自语:“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圣人诚不我欺啊。”
紫府真人所讲的其实都是他早已熟知的内丹之术,只不过每到一地,总会比照本地风光来阐明道理,于是他只好每次都得费心记下这些新的章节与语句。听众的提问也无甚新意,唐梦生的手虽然不曾停下,却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看得旁边磨墨的小师弟秀松直皱眉头。
纷纷扰扰之中,突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钻入他耳中:“真人讲内丹之术,不知对晚唐轶书《赤松子养生论》中所说的‘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这两句话作何解释呢?”
唐梦生诸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部书。紫府真人初时还以为这是提问者杜撰出来有意想难倒他,毕竟北方各派道门向来与称尊江东的太乙观不甚投机;但是坐在讲坛旁的于观鹤低声向他说道:“紫府道兄,这位便是我曾向道兄提到过的姬瑶光。”
紫府真人不觉“哦”了一声,心知姬瑶光在禁宫之中攻读道藏已近一年,以他的博闻强记,见过这样一部轶书、这样一句话,不足为奇。
龙出于水,虎生于火,才是自然之理;姬瑶光所引的这句话,看起来甚是不通。紫府真人注视着他说道:“姬施主所见的轶书,可是善本?”
如非善本,只怕多有错漏之处。
姬瑶光哂然一笑:“应是翰林院手抄敬献宫廷的善本,并无错讹。”
唐梦生握笔的手停了一停,探出头去想看清楚有名的姬瑶光究竟是什么样子一个人,但是人头攒攒,他又坐在讲坛后,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讲坛两侧坐着的人的后背,只得对自己摇摇头,又缩回身去记录。
紫府真人沉吟了许久,庭院中一片寂静,都在等着他对这句大违常理的话如何解释。
紫府真人终于慢慢说道:“据我看来,火者,人身阳刚之正气也;虎者,意喻人心之张扬激奋也。虎生于火,本是常理;但若是火势太盛,虎气太重,必会焚毁人之本身,需以阴柔卑下之水来节制烈火之虎,故有‘虎向水中生’之语。‘龙从火里出’,大理应是同此。不知姬施主以为如何?”
姬瑶光默然片刻,拱手一笑:“真人见识超卓,瑶光受教了,他日若有机会,一定再来向真人求教。”
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秀松悄悄儿向唐梦生说道:“这不像在求教,倒像在故意拿难题考师父了。亏得师父解说精妙,要不然那姬瑶光可要得意到天上去了。”
唐梦生叹道:“也别高兴得太早,没听他说以后还要来向师父求教?”略一回想,不觉笑了起来,自语般道:“姬瑶光这个人,这样聪明又这样不肯收敛锋芒,倒真有意思。”
他的确很想见识一下姬瑶光和他那位同样有名的姐姐。
不过一直找不到机会。
紫府真人本想在讲经会散后留下姬瑶光来好好谈一谈,不想姬瑶光却在他重新开始与听众对答时悄然退场,倒令得他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不过,一名姬家老仆临走之时,特地挤过人群递上了一封信。
大弟子秀山拈量着手中薄薄的信笺,看看讲经坛上侃侃而谈的紫府真人,决定还是等到讲经会散后再递上去。
七、
姬瑶光的马车沿着御苑后墙外的官道慢慢驶过。石头和孙小香一左一右坐在车夫的两边。姬瑶光靠在车壁上,嘴角噙着微笑,仿佛刚刚放下钓饵、算定鱼儿必然会上钩的渔翁一般心满意足。
马车突然停下了。
姬瑶光掀开车帘,却见明春水笑盈盈地拦在官道之上,她身后还跟着梁氏兄弟。
难怪得姬瑶花没能拦住她。有梁氏兄弟在旁边护驾,姬瑶花想必根本就不想和他们打照面吧。
姬瑶光的脸色变了数变。明春水却一直那么笑着,朗声说道:“瑶光,你怎么不去温伯父灵前敬香,却跑到这儿来听什么讲经?”
孙小香转过头向姬瑶光做了个鬼脸,幸灾乐祸地说道:“姬公子,明姑娘还没过门,就已经拿出河东狮子的架势来管束你了。今后真成了亲,那可怎么得了?这可真应了老人那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姬瑶光开始明白姬瑶花面对小温侯时的无奈了。明春水自有她一番道理。无论他翻出什么手段来,总当不过她拿定一个主意百折不回。
石头同情地看着他:“姬兄弟,看样子你不去是不行的。”
老实说石头对小温侯始终存着三分敬畏。梁氏兄弟就等于是小温侯的影子。他们两人跟着明春水来押姬瑶光去温侯府……石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理由更没有勇气拦着不放人。
孙小香偏偏又道:“我觉得我和石头也应该去敬香的。温老侯爷毕竟是殉国,就算素不相识的人,这炷香也不能不敬,何况我们多少还算与小温侯相识。要不然我回去后必定会被师祖和师父狠狠处罚的。石头更应该去。姬公子你可别忘了石头的师父和小温侯是知交。”
姬瑶花头痛地道:“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们行不行?”
来温侯府吊唁的人极多,姬瑶光一眼望见灵堂与大门之间的人流,便后悔得要命。他这一来,可不是成了戏台上的猴儿了?人人都想看一看见识见识。
明春水大大方方地走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在灵前跪下,清清脆脆地说道:“温伯父,我带瑶光来祭拜你,你一定很高兴吧?你已经是天上的神灵了,一定要好好保佑我和瑶光噢。”
姬瑶光恨不能堵住所有人的耳朵。
在灵堂之中,明春水的欢喜笑语本来甚是不合礼节,但是她说来却又如此自然,仿佛温老侯爷并非死去而只是升天成神,令得众人心中的悲伤之情无形中冲淡了许多,本是肃穆静哀的灵堂,因为明春水的到来,更因为她的言笑,平添了一种明丽温暖的气象。
出来之后,明春水当仁不让地与他一同坐进了车内。
姬瑶光叹了口气:“这车厢让给你和小香吧,我坐外面去。”
明春水伸手拦住了他:“你这是干什么?我迟早都是你的妻子,同坐一辆车又有什么关系了?”说着扬声叫道:“走吧!”
马车启动之后,明春水又兴致勃勃地说道:“瑶光你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来找你吗?你猜猜看?你一定猜不到。这大半年里,我可做了不少事。先是回家将我的嫁妆准备好,然后去姬家拜见各位长辈,再由一位伯父陪同着到了巫山县城里的姬氏老宅,将老宅的房舍全部翻修了一遍,被褥衣服,也都重新裁制了。唉,看起来都是些琐碎小事,做起来可真的很累人。不过我累得很高兴。等到你回家,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了。”
姬瑶光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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