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化为武功招式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古以来,知易行难。”
唐梦生道:“如果你觉得她的情形不对,就赶紧提醒我去阻拦他们再打下去,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姬瑶光转过头来道:“是啊,免得瑶花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你的经书也要完了。”
唐梦生笑一笑。姬瑶光的心情不太好。这也难怪。
他转头望向姬瑶花。
的确,无论姬瑶花如何天资杰出,又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自己的心得化入招式心法之中,用以对敌?
他是否该阻止他们打下去呢?
可是身在战局之中的姬瑶花向他摇了摇头。
他心中大为吃惊。
姬瑶花似乎已颇得太乙观那“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心法之要;即使面对着伏日升这样的对手,她的心境也仍旧保持着清明冷静,有闲暇来关照局外的动静。
姬瑶花又已回过头去,向伏日升嫣然笑道:“难得伏师兄一直惦记着我的断玉剑,我又怎敢不让伏师兄见识见识。”
一边说着,她已攻出一招。短剑如林中青蛇,蜿蜒游动着,缠向伏日升的铁箫。
伏日升霍然一惊:“这是集仙峰的分水蛾眉刺的路数啊,姬师妹,你兼学两峰的武功,不能不让人担心会走入岐路。”
姬瑶花一笑道:“是吗?”
铁血箫尖锐如闪电的呼啸声中,夹杂着断玉剑与拂云手那细密缠绵有如春日细雨的攻击。
伏日升的攻击越来越迅猛,姬瑶花的神情也越来越温柔甜蜜。
断玉剑与拂云手的招式也逐渐变得如绽放的花枝一般绚丽多姿。
暴风雨般的铁血箫,本应轻易摧折这花枝;然而每当姬瑶花将要陷入柔弱无力的境地时,断玉剑便会突然间变得如铁血箫一般狂野。隐隐然带着龙门观剑式中那种黄河湍急、鱼龙百变的奔腾之势。
伏日升的神色之间,更见惊异。
唐梦生心念微动,出神地注视着姬瑶花的招式变化。
姬瑶花脸上的神情是如此温柔甜蜜,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天空般的明净无尘。
断玉剑的招式是如此变化多端,姬瑶花却能自如地把握住从缠绵到惨烈的诸般变化。
绚丽多姿的外表,冰冷无情的内心;波澜不惊的真气,妖冶狂放的招式。
姬瑶花将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而自然。
她不再战战兢兢地警惕着自己对小温侯的感情以及神女峰历代弟子对金铁之器的忌惮,集仙峰与龙门观的招式与神女峰的心法在她手中慢慢儿揉为一体,是这样挥洒自如。
姬瑶光也已看到这一变化,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喃喃地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巫山云雨任飘摇,应当便是这个样子吧。”
唐梦生叹道:“这就好像是一位禅宗大师打的禅语。那位大师站在门槛处,一只脚在内,一只脚在外,问他的弟子,他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没有一个弟子能够回答。瑶花现在的有情或是无情,又岂是伏日升能够把握住的。”
姬瑶光微笑:“我说你们太乙观中佛家的毒太深,动不动就拿禅宗的公案来打比喻。”
唐梦生一笑:“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道理既然相同,借借佛家的比喻,又有什么关系。”
伏日升忽然一翻身跃出了战圈,叹息道:“姬师妹,恭喜你成功了。”
十三、
姬摇花笑吟吟地收起了断玉剑。
伏日升看向唐梦生,说道:“看来我低估了这位唐兄。姬师妹的大彻大悟,与你的指点不无关系吧。不知唐兄是否也有所领悟?”
唐梦生正待回答,姬瑶花已抢先说道:“伏师兄,你既然已经认输,为什么还要向唐梦生挑战?”
伏日升一笑:“姬师妹,你成功了,不代表别人也能成功。巫山十二峰,只要有一峰未能臻于至善至美之境,都不能算你完全赢了,我完全输了。”
姬摇花嗔怪地道:“我若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就不会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你若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我就始终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和我立下赌约时就算好了这一点,对不对?”
她的嗔怪中含着丝丝娇柔,令人无法忍下心来让她失望。
伏日升凝神看了姬瑶花一眼,又叹息了一声:“姬师妹,你以前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
姬瑶花含笑看着他。
伏日升又道:“我当然不会那样捉弄你,我只不过是想要确认你这条路能够让巫山弟子都走得通罢了。只有你和唐兄从不同的方向努力都能成功,才能让我相信你现在的成就不是因为你天姿杰出,而是因为你找对了道路。姬师妹,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唐梦生心中暗自叹息。伏日升自始至终都能令人感到他发自内心的真诚与善意。只怕没有人可以抵挡伏日升这样一个人表现出来的热情关切。
姬瑶花微笑着看向唐梦生。
姬瑶光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伏日升,说道:“伏日升,我一直不喜欢你这个人,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拍拍唐梦生的后背,“唐兄,我想你一定也有所领悟了,何不让伏日升见识见识?”
唐梦生摇着头笑道:“只怕我要让伏兄失望了。我不如姬大小姐,纵有所得,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心法化为招式。”
伏日升注视他片刻,说道:“何妨将你的所得说来听听?”
唐梦生静了一忽儿,说道:“太乙观历来相传,有九派剑术。”
伏日升点一点头:“我听说过。怒涛狂暴,秋声萧瑟,高山持重,流云飘逸,冬阳温厚博大,落叶变化精妙,秋水清静无尘,莲花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飞烟如清风过眼无迹可寻。太乙观以此剑法,命名习成剑法的几名秀字辈弟子。我领教过流云与飞烟,果然是名不虚传。只是你那两位习练高山与秋水剑法的大师兄么……”
可真是不敢恭维。
唐梦生一笑:“秀山和秀水两位师兄位高望重,这些年来与人交手的机会委实太少了,更何况他们面对的又是三位巫山弟子,也难怪得会失手。”
伏日升不以为然地道:“但是秀云和秀烟却从我们三人手中救走了秀山两人。”
唐梦生道:“那是因为这一回你们在明我们在暗。而且秀云和秀烟因为年轻气盛,是我们几个中最经常和人动手的,说起来打架的经验比我还丰富。”
伏日升道:“你的意思是说,无论是秀山秀水的败,还是秀云秀烟的胜,其实都无关乎剑法本身?”
唐梦生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想说,无论胜负,就我看来,太乙观九派剑术,都还不足以令伏兄拱手认输。”
不但是伏日升,姬瑶花姐弟也都诧异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唐梦生接着说道:“太乙观剑术分为九派,心法亦随之分为九脉。不过百川归海,归结起来无非是八个字:不动如山,无情若水。心法既然殊途同归,招式自然也每多异曲同工之处。从伏兄与秀山秀水以及秀云与秀烟的交手来看,其实都是在伯仲之间,很难立判高下。而我自认为论内力之精深,我不如秀山秀水两位师兄;论实战经验之丰富,我又不如秀云与秀烟两位师弟,所以我若以太乙观现有的九派剑术之一与伏兄交手,可以说并无多大胜算。但是,”他话锋一转,“我若能够在九派剑术之外再创一派全新的剑术,又会如何?”
伏日升“哦”了一声,极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唐梦生道:“我会将这一派剑术名为‘春风’。”
伏日升沉吟了一会才道:“九九归一,你将太乙观九派剑术归结为‘春风’,究竟有何用意?”
唐梦生吁一口气,回过身去望着圣女祠下云雾中隐隐可见的滔滔江水,慢慢地说道:“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它该是世间至为有情之物吧?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春风化雨,又何尝不是这样无嗔无喜、无私憎无私爱?你能说它是有情之物吗?所以,不是深具爱心之人,不能修习这一剑术;不是冷静无情之人,同样也不能修习。”
伏日升与姬氏姐弟都默然无语。
姬瑶花深思地望着唐梦生。
唐梦生曾经想忘却他心中的爱恋,但是现在却要坦然面对他心中不能忘却的那点世俗之情。
爱一人,与爱天下人,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唐梦生一笑道:“现在伏兄是否可以判断我的所得合不合伏兄的心意?”
伏日升也是一笑:“听唐兄一言,令伏某得益非浅啊!姬师妹,看来你和瑶光误打误撞的,还真地找对了人。好,我现在便将上升峰的心法写下来交给你。借你披帛一用。”
姬瑶花扯下肩头笼的碧色蜀锦披帛,一扬手挥洒开来,唐梦生会意,接住另外一头,平平地铺在空中。
伏日升自靴筒中取出笔与砚盒。
他凝思了片刻,挥笔写下两句话: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姬瑶花嫣然而笑,说道:“上升峰的心法真谛,原来真的是这两句话。”
伏日升一边写一边说道:“上升峰的心法,其实分为两路,一路名为英雄血,练成的招式便是铁血箫;另一路名为蝶恋花,并无招式,但会浸透习练者的整个精神气象。”
他长叹道:“姬师妹,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会成功了。”
姬瑶花凝视着他:“那么伏师兄是否愿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呢?”
伏日升大笑:“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姬摇花默然许久,忽而一笑,说道:“你若肯改变,你就不是伏日升了。”
伏日升的笔下一直未停,写完之后,他收了笔砚,拍拍手道:“好啦,现在是不是该让净儿出来了?”
姬瑶花微笑:“伏师兄,你阅尽人间花枝,但是对净儿师妹,始终还是不一样啊。”
伏日升略一沉吟,说道:“也许是因为我在净儿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吧。她在哪儿?”
姬摇花斜睨着他,说道:“净儿师妹一直在旁边听着看着呢。伏师兄虽说是输给了我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但是毕竟是为了救她才会与我立下这个赌约。我想净儿师妹心里一定感动得很呢。”
伏日升大为意外:“是吗?”
姬瑶花一挥袖,指风击中了正殿上的匾额,“当”的一声轻响。
殿内似是某处机关打开,“吱呀呀”的一阵转动声,甘净儿随之飞扑了出来。
她在空中转了一个身,盈盈落地。
囚禁了一个晚上,她的脸色略略有一些儿苍白,但神情之中却极是高兴,拍着手道:“我一直知道伏师兄你对我好,现在终于知道你对我有多好了!”
伏日升皱皱眉,无可奈何地道:“我们走吧。”
直到将圣女祠远远地抛到身后,伏日升才道:“从今往后,你一定要离姬瑶花远远的。”
甘净儿本来就不是姬瑶花姐弟的对手,再加上一个唐梦生……
甘净儿抱着他的手臂,吐吐舌头:“我又不是存心要去招惹他们,每次都是他们先来找我们的麻烦。你真的交出了上升峰的心法?”
伏日升叹道:“不交又能怎样?不交你能出得来吗?”
甘净儿眼波一横,嫣然一笑,将头依在他手臂上,心中满胀的欢喜几乎要让她飞起来。
伏日升见她这样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儿,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姬瑶花肯这样轻易地放出甘净儿,是不是别有内情?
十四、
在姬瑶光的书斋中坐下,姬瑶花自书架上抽出一封薄薄信笺递了过去。
信套中是薄薄一张信纸,展开来,却是紫府真人的笔迹:
取回经书者,即为太乙观下任住持。
唐梦生的心神大为震动,抬起头来:“这么说,先师早已经知道,经书在你们手中?”
甚至于根本就是他默许姬家姐弟带走经书的?
姬瑶花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疑惑,微微一笑:“你师父啊,可没有那么洒脱。我扮成瑶光到了太乙观,先将经书拿到手,然后才和你师父谈判的。你师父他担心我毁了经书,才肯按我划的道儿走呢。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师父的胸襟,居在真的敢将这样重大的事情交托给我。他倒不怕我拿这个要挟太乙观来着。”
唐梦生暗自苦笑。
好像伏日升在姬瑶花面前也特别爱苦笑。
姬瑶光已将那本泛黄的经书拿在手中,在唐梦生眼前一摇一晃的,欲笑不笑地道:“唐大住持,有了这柄上方宝剑,你那些师兄师弟,想必会服服帖帖地听命于你喽?”
唐梦生笑了起来:“姬兄,你觉得他们会吗?秀山师兄可是认定了这是我和你们两位串通了做就的圈套。”
姬瑶花莞尔一笑:“哦,不管是伏日升那群人,还是我们自己,在拦截太乙观弟子时,可都是一视同仁。即使我们很看得起你唐梦生,也不会替你辅平了路让你走上来。你可是凭你自己的真本事,才闯到圣女祠来的。”
唐梦生耸耸肩道:“这番话我那几位师兄弟,甚至于长老堂那些榆木脑袋都是听不进去的。”
姬瑶光打量着他:“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还需要我们大力相助?”
唐梦生看看他们,忽地又是一笑:“姬大小姐,我怎么觉得,要是请你们两位相助的话,只怕会越帮越忙?”
姬瑶光“啪”地一声将经书丢到了长案上。
这样不敬重不珍惜这本事关重大的经书。
唐梦生的眉头不觉便跳了一跳。
姬瑶花笑吟吟地道:“我只是在想,要是不能就此定下住持人选,太乙观会不会一分为二甚至于一分为九呢。”
秀山和秀水都是呼声极高的继任住持人选,几位年轻的师叔也当仁不让;他们这群秀字辈弟子中,也难说会不会冒出几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来……
唐梦生不觉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太乙观可就热闹了。”
姬瑶花注视着他:“所以我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姬瑶光已翻开了经书。
一直翻到紫府真人的名字下面。
绿纱窗下,泛黄的纸张上,太乙观秘制的松香朱砂写就的字迹,虽历数十年,仍是鲜明得有如刚刚落笔一般。
姬瑶花含笑道:“就让瑶光替令师写上你的名字吧。”
唐梦生吃惊得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
姬瑶花视而不见地继续说道:“方才给你看的那封信,并不是紫府真人的亲笔,而是瑶光临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