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战线是对付国民党的外部战线。不言而喻,〃易天下〃即是缚国民党之〃苍龙〃。在中共未夺取政权之前,威胁中共生存和发展的主要力量只能是蒋介石政权。因此,如何回击并打败国民党,不仅是毛须臾不能忘怀的首要问题、也是毛用以凝聚、驾驭和统一全党的最重要的政治理念和驱动力量。
与第一条战线相比,第二条战线虽不那么凸显,却同样重要——这即是党内斗争的战线。显而易见,欲易蒋介石政权之天下,若不牢牢掌握中共及其军队,则一 切免谈;而易国民党之天下,又必先改变毛所认为的凡不利于夺取国民党政权的中共方针、政策等各个方面,是故,第一条对外战线与第二条对内战线,两者之间又存在着密切的联系。
1935一1936年,毛泽东将其侧重点主要放在对付国民党的第一条战线,在毛的努力下,红军阻遏了国民党对陕北的军事进攻,使中共的生存环境获得了明显改善。毛在军事上的成功,对其政治生涯有极重要的意义: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毛只是以擅长指挥军事而著 称于中共党内,人们看重毛,主要也因他深谙中国传统兵法并将其灵活用于开创中共根据地和发展中共武装3。毛在遵义会议上之所以复出,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中共 军事行动屡屡受挫,军事指挥己捉襟见肘,党和军队的前途万分危殆,中共政治局一班人迫于无奈,请毛出山,试看毛能否使中共脱离险境。而在当时,党的上层,从来也未将党领袖之名义与毛的名字联系起来,更遑论想像毛登上军事指挥岗位即再不下来,并将其在军事指挥上的影响力迅速向政治和党务领域延伸。
从主要担负军事领导责任到一身兼负党和军队的决策以及指挥责任,毛泽东在党和军队中发挥的作用日益突出,此既是中共领导体制在战时环境下变化的产物,又与毛所占据的特殊地位,他所拥有的独特的政治资源有关。同时,这也是毛顽强努力的结果。
中共领导体制在战时状态下发生的变化,对毛泽东顺利地将其在军事指挥领域的权力延伸至党的领域有着直接的影响。中共在江西瑞金时期,曾模仿苏联体制,建立起以党为核心的党、军队、政府三套相对独立的系统,在这三个系统中,党机关的权力至高无上。博古虽是一介书生,对军事指挥完全外行,但他主持的中央政 治局和书记处却完全将军事系统置于自己的领导之下。担任军事领导的周恩来、项英严格遵循共产党纪律,在作出任何重大军事部署前,均请示征得博古的同意。李德发挥的作用虽然很大,但他并不参与政治决策,其对红军的军事指挥往往也是首先向博古通报,并知会周恩来后,再发出作战命令,尽管他的个人意见一般均是最 后意见。长征前夕,战况瞬息万变,形势极端危急,为了适应战略大转移的战时需要,党和政府系统全部并人军队,而中共全部权力完全集中于博古、李德、周恩来领导的〃三人团〃。遵义会议虽取消了〃三人团〃,但在1935年 3月,又根据毛的提议,为便于〃应付紧急军事行动〃,重组由周恩来、毛泽东、王稼祥组成的〃新三人团〃。然而,〃新三人团〃的体制却不同于老〃三人团〃, 代表党的洛甫并不在〃新三人团〃之列。遵义会议原来决定,周恩来是代表党在军事上下最后决心者,毛泽东辅助周工作4,但到1935年春夏之交,周恩来与毛 泽东调换了角色——周成了毛的辅助者!本来,王稼祥因伤重,很少参与决策,这样毛成了事实上的中共最高军事指挥者。毛与周角色的互换对毛有重大意义,在紧张的战时状态下,军队与党实际已溶入一体,当毛置身于领导军队的关键地位时,事实上他己处于随时可以领导党的有利位置。
毛泽东作为中共军队的主要缔造者和中共最大一块根据地——中央苏区的开辟者,在中央红军中拥有广泛的干部基础。毛所拥有的与中共军队的这种特殊关系能够确保毛即便在政治上失意之时,也可以对军队发挥一定的影响力。与绝大多数中共领导人不同,毛还是参与建党的元老,他是硕果仅存的几个中共一大代表之 一,其在党内历史之长,在军中基础之深厚,除张国焘之外,1935一1936年中共领导层中的任何人都无法与其比肩。毛完全可以依靠其在党内的资历和地位,就党的全局性的方针对策和其他非军事性的问题提出自己的主张,而不致担心遭到越权的指控。
正是基于上述因素的合力作用, 毛泽东在1935一1936年使自己在中共领导层中愈来愈处于最有实力、最具影响力的地位。毛和洛甫建立起密切的政治合作关系,但洛甫只是一个弱势的合作对象,其政治资源主要来自于莫斯科和他在1934一1935年在政治上对毛的支持。洛甫在军内还无基础,因而在毛、洛联盟中,天平必然向毛的方面倾斜。从毛这方面看,毛洛联盟的最重要成果就是通过与洛甫的合作,联合了暂时还占据党机关的〃教条宗派分子〃博古、凯丰等,运用党的权威挫败了当时毛的头号对手 ——张国焘〃另立山头〃的分裂活动。在毛、洛双方合作共事的几年里,对毛个性已有了解的洛甫尽量避免与毛发生正面冲突,对毛的咄咄逼人和峭刻嘲讽一再忍让 5。洛甫之对毛奉命唯谨,主要是出于对共产党事业的考虑,在另一方面也与其性格温厚有关,但同时亦是因为他已为自己创造了毫无依托的虚弱地位,洛甫乃一〃 红色教授〃型领导人,置身于严酷的战争环境,只能唯毛马首是瞻,尽管洛甫还坚持着最后一两个阵地决不轻易放弃。
在大敌当前, 全力指挥军事的同时,毛对党的大政方针和全局性方面的工作保持着高度的关心。一方面,毛不敢冒任何风险,谨慎地在莫斯科划定的禁区前穿插迂回,努力维持着中央领导层的稳定;另一方面,毛又不失时机,利用战时状态提供的组织机构变动频仍的机会,巧妙地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和特殊地位,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地对党的 重要机构进行局部调整。
(1)在中央核心层,毛继续保持同〃教条宗派分子〃的合作,至少在形式上,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五中全会形成的政治局的格局保持不变(在正常情况下,大规模调整政治局需事先报经共产国际的批确)。但是,从莫斯科返国的干部的具体工作,大多只限于党的宣传系 统、技术性的党务工作系统和地方工作系统,〃教条宗派集团〃基本失去了对军队的影响力,与此同时,个别军队领导被吸收参加了政治局,而一批重要的军事干部经常列席政治局会议则逐渐成了惯例。
(2)毛将与周恩来等关系密切、且和莫斯科有较探情感联系的原国家政治保卫局局长邓发调作其他次要工作6,将原内政治局直接领导、因长征而不复存在的国家政治保卫局易名为方面军政治保卫局,并派自己在江西瑞金时的秘书王首道担任该局领导,将这个关键机构予以恢复,并划归于自己管辖之下7。
(3)毛任命王首道负责刚刚恢复建制的中共中央秘书处,并同时领导中央军委机要科、中央社会部机要科,将党、军队、秘密工作等全部机要通讯系统置于自己的统一管理和严密监督之下8。
(4)毛深知掌握与莫斯科来往秘密电讯对其政治生涯的极端重要性,从1935年底开始,毛就直接控制与莫斯科的电讯交通,而不容其他任何领导人插手,从而确保自己在讯息掌握、研判及利用上获得任何人无法得到的优势及便捷。
1936底一1937年初,毛在求〃势〃的过程中,熟练操用各种谋略,已将许多重大权力集中于其个人手中。然而毛的胸臆仍难以抒解——在以其道易中共 路线方针方面,毛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在莫斯科和中共党内的压力下,他只能强忍内心的不满,被迫长期违心接受对中共过去政治路线的评价。
〃中共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这是隔亘在毛面前的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这不仅因为它来自莫斯科,也因为它是遵义会议参加者所一致拥护和接受的正式结论,它同样是毛泽东与洛甫政治结合的基础10。在军事压力紧迫和毛急于出山的1935年1月,他为了长远目标和出于现实的考虑,可以同意这个结论,但是到 了1937年,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再继续然持这个结论,就愈发显得强人所难了。
这个结论之所以要修正,是因为它关系到毛泽 东能否实现其〃道〃,从而在政治前途上开辟一新的境界。不推翻此结论,便无从催毁〃教条宗派集团〃的政治合法性基础,更无法打破今毛感到压抑的、弥漫于中 共党内的浓厚的俄化氛围,毛就难以顺利地推行他改造党的一系列设想,毛的新概念的地位更无从建立。
然而,推翻此结论存在很大 的难度,除了共产国际这一外部障碍外,在国内最大的障碍就是毛的政治合作者洛甫。作为六届四中全会后产生的中共领导人,洛甫几乎本能地将自己政治前途与这个评价联系在一起,断言〃党的政治路线是错误的〃将直接打击他和其他一大批领导干部的威望,严重动摇日前洛甫在党内的地位,因而必然遭到洛甫强烈的反对 11。
1937年初,党的发展、毛和洛甫的政治结合,以及毛的思路皆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变化过程中,随着国内和平局面的到 来,国民党军事压力的舒缓,解决战时状态下无暇顾及的若干重大问题的机遇正在出现。与此同时,遵义会议后确立的毛主军、洛甫管党的格局早己发生重大变化,洛甫显示出他的作用仅限于党的理论和宣传教育领域,而毛与周恩来也建立起融洽默契的合作关系。现在毛己十分具体地感受到洛甫给他带来的困窘,在新的时空环 境下,继续违心接受今其厌恶的对过去政治路线的评价将越发勉强,可毛又惧于在条件尚未达到之前,和盘托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从而将自己置于和洛南及一批党的高级干部发生正面冲突的尴尬境地。就在这关键的时刻,1937年春夏之际,刘少奇站了出来,就党的十年路线问题向洛甫发起挑战。
一向末被史家注意的1937年的刘、洛之争对中共历史有著重大影响,这场争论的实质是如何看待中共1927一1937年的政治路线及是否改组中共领 导构成的问题。尽管毛泽东完全赞同刘的观点,但囿于党内的强烈反对和洛甫激烈的抵拒,毛只是有节制地表明了自己对刘少奇观点的支持,而未全面阐述他个人对十年路线的总体看法。刘洛争论虽以洛甫意见占上风而告结束,但毛洛联盟从此正式解体,而毛刘长达 30年的政治结合的基础却因此次争论而告奠定12。
(二)
对于 30一40年代中共党内的斗争,毛泽东所采取的一贯策略是决不打无把握之仗,当形势对己有利时,主动出击,能斗则斗;而当形势晦暗不明时,则退避三合,决不采取正面对抗的姿态,以避其锋锐。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国内形势急剧转变,历史遗留问题尚未解决,党内又就与国民党统一战线的政策和八路军军事战略方针问题发生了新的分歧,毛泽东陷入了1935年以来最严重的困境。
1937年 8月下旬,在洛川会议上,毛提出的利用抗战时机全力发展中共及其武装、八路军不采取与日军正面对抗态势而以游击战为其主要作战方式、将军队主要力量用于开辟敌后中共根据地等一系列主张遭到中央核心层部分成员冷遇,周恩来且带头对毛的主张表示异议13。这是遵义会议后,毛在中央核心层所遇到的第一次挫折,此次事件不仅标志着毛的政治权威尚未完全确立,更预示与毛密切合作己 3年的周恩来极有可能与将要回国的王明重新会合,从而严重动摇1935年后毛在中共核心层己获得的政治优势。这一事件对毛造成的另一冲击是,由在党和军队 中享有崇高威望、且在军内拥有较深干部基础的周恩来等提出的〃运动游击战〃方针受到军方领导人的一致拥护,毛面临军方与其疏离的现实危机14。
1937年11月底,王明身负莫斯科要求中央转变方针的重大使命,以共产国际执委、书记处书记的身份飞返延安。王明返国,打破了1935年后逐渐形成 的以毛为重心的中共政治格局,党内关系立即开始了新一轮的转折和重组。12月政治局会议的召开,实现了1931年后党的政治局委员(国内部分与国外部分) 的首次会合。从形式上看,政治局作为集体领导机构,其权威得到了恢复,军方人员列席政治局会议的惯例宣告结束,一时党权猛然上升。王明且以天子门生自居,口衔天启,传达斯大林要求中共全力加强与国民党合作的新方针,受到周恩来等的一致拥裁。周且在1937年12月政治局会议上,不指名批评毛把独立自主提得 太高,而没有实行抗日高于一切的原则15。
面对来自莫斯科的巨大压力和政治局内的一致声音,毛泽东虽然隐约其辞,但最终还是 迫于无奈,只得取与大多数政治局委员相一致的立场,对王明的新方针随声附和,此亦所谓〃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16。毛甚至还能放下其极强的自尊心,少有的对王明吹捧几句,将其誉为〃从昆仑山下来的'神仙'〃17。
1937年底毛在政治上遭受的挫折,主要是由于他的思 路与斯大林及中共政治局绝大多数同事相冲突。在对抗战与中共前途关系之认识上,毛的眼光确比周等看得更深远,用毛的话说,即决不做赔本买卖。在毛看来,拿中共历经千辛万苦才保存下来的这一点血脉——不到三万的红军去和日军拼命,岂只是头脑简单,简直是发政治热昏症!可叹的是,大多数政治局同事被〃爱国主 义〃冲昏了头脑,竞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抗战前途若不与〃人民的胜利〃相联系,那又与中共有何意义!中共难道还要重蹈大革命时期为国民党作〃苦力〃, 旋被国民党打入血海之复辙!
对于在中共最艰苦的岁月躲在莫斯科作寓公,如今又〃挟天子以令诸候〃的王明,毛从心底排斥与厌 恶。而从王明这方面看,却颇有自知之明,王明知道自己在党内基础薄弱,倒也一贯注意与毛加强和改善关系。早在1934年,王明就对毛作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