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脸色一红,微微发窘地道:“我哪里敢?要是我代三姨娘给您讨个情呢?”
“什么……三姨娘……那我可不敢……”钱管事脸色一下子松驰下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三姑娘眼角向着半悬在廊柱子上的那个姓孟的瞟了一眼,再回过眸子,直直向着钱管事看着。
“三姨娘不是要用两个人吗!我看这个人就很可以,就算是一个,五爷您看呢?”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有此一说,钱管事顿时为之一愣。
“呵!这可使不得……”钱管事连连摇着手说:“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怎么回事……为什么呢?”“这小子哪有这个福份哪!”钱管事说:“到了三姨娘那儿,要是捅个漏子,那还得了?得……得……姑娘,你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三姑娘一笑说:“要照五爷这么说,那这个人不是白花银子买回来啦?总得给他派个差事吧!”“这……”钱管事回头遥遥向姓孟的看了一眼,冷笑道:“那还得看看他的造化,看他这一身皮肉挺得住挺不住,照我说,他就得吊死在柱子上,一辈子也下不来啦!”
三姑娘神色一变说:“嗳——五爷,您行行好,那可是不好……从来这府里哪里作兴死人呢,要叫王爷知道了,可不好吧!”钱管事嘿嘿一笑:“一句玩笑话,姑娘哪里能当得真,走,外头冷,进去我请你喝茶!”
三姑娘说:“不啦,三姨娘那边还等着我去办事呢!”
谁都知道三姨奶奶是王爷最宠爱的一房小妾,而这位三姑娘,又是三奶奶最称知己的一个跟前人,她的身份极是特殊个别,仗着她父亲是这府里一个常年供奉的清客,王爷既另眼以待,谁又敢小瞧了他?老先生能文能画,善以运筹帷幄,就凭着这一点,王爷养了他们一家子,一养十年,三姑娘既是他的女儿,在府里上下串门,虽然干的是些杂碎活儿,可全凭她自己心甘情愿,既不支薪,又不曾卖身,谁又能当她丫头下人使唤!?
再说姑娘人又老实,年轻貌美,人见人爱,偏偏她的眼皮子高,又知自爱,真叫人爱又不是,嫌又不是,真正是难以发落的紧!
钱管事生怕得罪了她,上前一步招呼说:“回头见了三姨娘,就说她要的人,我至迟明天就给送过去,一定选最好的,错不了!”
三姑娘人都走了,回头一笑说:“您就别费事了,我看这个人就挺好,就是他吧!”
说到他时,向着姓孟的那么直直地一指。
“你……”钱管事脸上老大的挂不住:“姑娘你就别逗乐子了!”
“谁逗乐子来着?我说的可是真的!”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说:“我面子小说不动您,回头三姨娘要是亲自来要人,五爷您还能不赏脸儿?”
“该……”
钱管事那张脸可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既是气恼,又是发窘,三姑娘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带着银铃样的一串笑声,拔腿就走,粉蝶儿样去了。
三姨娘真的来了。
时当黄昏,太阳在西半天才露了个边儿,即为重重云彩所吞没,惹得半边天都成了红色,像是为人洒了一天胭脂那般的红……
一听说三姨娘的手辇(手抬的轿子)到了,钱管事还真吓了一跳,慌不迭迎了出来。
见面打躬问好,不在话下。
三姨娘一身大红,外面披着白绫子边儿银鼠长毛的“昭君套”,头上戴着发髻,貂鼠“卧兔儿”,云鬓堆耸,一如轻烟密雾,把水鬓描得长长的,着以黛绿,衬着耳朵珠子上的一双翠绿坠子,越加的模样儿娇憨可人,我见犹怜。
“这可是不敢当!”钱管事赶上去深深一揖道:“什么事敢劳动三姨娘的大驾!三姨娘有话快请吩咐,小人不敢……”
三姨娘未言先笑,挑动着一双细长的月牙眉儿:“这不是钱管事吗?听三姑娘说,有个新来的小子犯了家规,被你吊着,要讨我个人情,给放下来,我那里正好缺人,赏心小苑是王爷常来的地方,这个人可也不能太过马虎,说不得我自己过来瞅瞅……要是合用,就讨你个人情,把他给我发到院里,不合适也就算了……”
“是……小人不敢……”
一面说,钱管事直向一边含笑的三姑娘递着眼神儿,希望她能开口打个圆场。
“这地界,脏!”钱管事呐呐道:“人头儿也太杂……您是贵人,怕脏了您的鞋……。”
三姑娘笑说:“倒也是真的,我看这样吧,三姨娘,咱们就在堂屋里坐着,等钱管事把人带进来,您亲自看看他再决定好吧!”
“好吧,依着你的就是了!”
对于三姑娘,她可是一向言听计从,当下点头答应,就这么决定了。
钱管事焉敢置疑,答应一声,只得在前带路,把三姨娘一行让进了正面堂屋。自然,先有小子们得了讯息,把堂屋里的闲人赶开,打扫干净,换上了炭火盆子,才敢让三姨娘进去。
人不放下来是不行了。
钱管事心里的那个别扭可就甭提了,要依着他的脾气,非把姓孟的小子给活活吊死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脱一层皮,偏偏就有贵人为他开脱,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钱管事焉能不言听计从?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松了下来,还得临时张罗着穿戴一新。
虽说是形容憔悴,终遮不住他原有的丰神俊质,特别是一番梳洗,把胡子剃刮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瞧着都不认识了。
钱管事能屈能伸,打量着姓孟的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
“孟兄弟,你交了好运啦,王爷宠妃三姨娘那边少个花匠,特别抬举你,看看你有这个命没有,人现在堂屋里坐着,你这就去见个礼儿,小心回话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屑地为之冷冷一笑。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后还要时常见面,回头见了面话该怎么说,兄弟你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损人不利己的废话,就最好不说……是不是?兄弟!”
说着说着,钱管事可就笑了,一脸的世故圆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对方身上的衣裳,一脸的细致关切,较之前此的红嘴白牙,阎罗嘴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里面来人传话说:“五爷快着点儿,三姨娘那边可不耐烦啦!”
初见贵人,对方既是个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谨,硬是连头也不抬一下,更不要说效“刘祯平视”那样地看向对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风采气质,略略向对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里很是吃惊。
她虽然是个坤道人家,却也出身仕宦,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儿,从嫁王爷之后,这两年更不禁眼界大开,有了阅历,手下奴仆成群,那类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这个姓孟的,可是瞧着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虽说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额燕颔,鼻直口方,在在显示着他的不凡气宇,这样的人,岂是听人使唤,低三下四的一个奴才?
不用说,三姨娘这里,心里早就乐急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三姨娘语音平和,神色和蔼地看着他说:“不要急,慢慢地说!”
姓孟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三姨娘瞧着一旁的钱管事:“难为了他,身上还带着伤疤,搬个凳子来叫他坐下吧!”
钱管事应了一声,心里大是骇异。王府规矩,主子面前,岂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这么吩咐了,便只有听从之一途。
凳子搬过来,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儿略似缓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坐了下来。
“嘿!”钱管事心里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还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开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脸现笑容,缓缓点着头道:“名字很好听,很有诗意,你读过书,认识字吗?”
孟小月脸上现出了一丝凄凉,自嘲地笑笑:“认识一些吧!怎么,花匠也要认得字么?”
“那倒不是……”
三姨娘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罢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着插口说:“听你口气,你好像很懂得花……过去干过……这一行?”
“那倒没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过略知一二。”
“啊?”钱管事颇是意外地插口道:“你还真懂?那今天我当着三姨娘的面,倒要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着孟小月道:“这个人我信得过!我问你,孟小月,我园子里有几棵王爷从南边移来的珍贵花木,这两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说:“凡是珍贵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该怎么办呢?”
“不难!”孟小月清瘦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纹:“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说:“一定要移进暖房才行么?”
“也不一定!”孟小月说:“小花小木,用落叶及腐透了的马粪覆盖其根,大些的花木,可就要用干了的苇杆包扎,到了来春再打开也就无妨了。”
三姨娘一笑点头,转向钱管事道:“这个人我要了,可不许你们再难为他,我们先回去,回头就烦你亲自把他送过来吧!”
钱管事应了声:“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
对孟小月来说,似乎暂时已脱离了颠沛流离,不堪承受的悲惨岁月。
固然,沦落到今日的一介奴仆,便是一项不幸的极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却又是不幸中之大幸,实属难能可贵的了。
莳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亏了当日的一番附庸风雅,春兰秋菊,乃自种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
所谓的穷通变达,更属奇妙之极,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片夜月,洒落在眼前静寂的院落。
这里地当赏心小苑西北角落,挨着莳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间,便是专为护花者所谓的花把式的下榻之处。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这里。
虽说是小苑,这里的规模可也不少。推开一扇窗户,向着白雪覆盖的院里打量,亭台楼榭,尽陈眼底,月色里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状似琉璃,将月光映射当空,原来时当酷寒,湖水早已结冰,蟾光映照里,晶莹璀璨,间以朱亭小桥,直似广寒仙宫,美不胜收。
来的时候,正逢着王爷在此的夜宴,连三姨娘也不及拜见,便被带来这里。
隔着一片花树楼榭,仍然听得见隐约传来的断续丝竹,歌姬们的婉转娇喉说明夜宴仍在持续之中。
孟小月目注窗外,回想着自己年来奇惨遭遇,此番命运弄人,又把自己弄到了这里,未来又属如何,诚然是不得而知。
再想,自己设非沦身奴隶市场,或许早已追循父母于黄泉道上。敌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焉能容忍自己这忠良之后,作仅有的漏网之鱼!?
如此说来,眼前的寄身王府,诚然是上天旨意的安排,虽置身贱役,亦实可遇而不可求,十足珍贵的了。
阵阵冷风,透体生寒。
孟小月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关上了窗户,返身过去,把一盏点着了的纱罩油灯端起来,走向床边。
过去十天,苦上加苦,罪可是没有少受。此刻犹自觉得遍体骨头发酸,更不要说身上的鞭伤了。
他这里刚刚放下了灯,待将上床就寝,即听见木门上有人轻叩两声。
有人娇声道:“孟先生睡了么?”
孟小月一惊道:“谁?”随地闪身门边。
门外女声道:“不认识我了,开门就知道了!”
声音竟像是日间所见的那个三姑娘,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会是她!?
略为犹豫了一下,随即缓缓打开了门扉。
一片灯光,散自三姑娘手里的莲花灯笼,不是她又是谁?
却是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一人。
“我爹来看你了!”见面一笑,三姑娘一派自然天真地道:“怎么,不让我们进来?”
对于三姑娘盂小月犹自有一分记恨,便是她日间的出言不当,却是此刻她父亲的来访,致使得他猝然间无法婉拒。
嘴里“哦”了一声,孟小月向后退了一步,对方父女也就顺势迈门而入。
三姑娘嚷着外头很冷,回身关上了门,把家里的灯笼插在门拴上。
“怎么样,不谢谢我?”
回眸一笑,黑油油的一双大眼睛,在孟小月身上转了一转,才看向父亲道:“爹—
—这就是他,新来的花儿把式孟小月!您先坐下!”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面脱下了身上的缎质长帔,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孟小月惊悸未去,更不知对方的来意,事实上他父女在这府里又是一个什么身份?
压根儿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访,又是为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干脆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奇怪地向对方父女默默看着。
“我姓裘,裘大可!”
来人自报姓名,指着三姑娘说:“这是小女贵芝,在家行三,这里的人都叫她是三姑娘,你们既已见过,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了!”
灯光摇曳,照见着裘大可那一身讲究的衣着穿戴,大约是五十三四的年岁,白卡卡的一张瘦脸,却是眉清目秀,留着黑黑的一撮山羊胡须,颇似有几分儒者的书卷气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仍然不欲多说。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吓的,其实到了这里,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谁也不会再难为你了!”
裘大可一双眸子,自进屋之始,即不曾离开对方少年,聆听之下,微哂道:“不是一般寻常人物,看来身子强壮,还挺得住。”
略略一顿的,又道:“不过久吊伤骨,却不是两三天即能复元,这就让我瞧瞧吧!”
三姑娘“嗳!”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把插在门栓上的灯笼拿起来,即向孟小月道:
“我爹是专为你身上的伤来的!”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
却是他生性倔强,不愿轻易受惠于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头道:“一点小伤……
不要紧,不要紧!”
裘大可道:“是么?”一面站起微微哂道:“看来你或许还不自知,自己抬抬手,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说:“这个不难——”即行抬动右手,向上举起。却是才举起一半,便自眉头微微一皱又松了下来。
裘大可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话声微动,已移身近前,一双白皙瘦手,就势而出,落在了孟小月双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顿,想要闪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着他,冷冷地道:“年轻人倔强好胜不是坏事,太倔强就不好了,你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