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正行沉吟片刻说:“这种江南常见的青砖砌就的空心墙,这充满我儿时记忆的梧桐树,还有这老掉牙的路灯,又使我回想起市区大规模改造前的景象。如果我没猜错,拍摄的地点必在本市无疑。本市冬天下雪是件稀罕事,只要有照相机的人大都会拍几张雪景留作纪念。这张照片突出的是构思巧妙别致,而非摄影技术高超,只要略懂摄影,加上质量能过得去的傻瓜相机,手指这么一按,就成了。然而……”
“然而什么?”徐丽笑余正行拿腔拿势地拖延时间。
“一般拍雪景都是在白天,而这张照片却是在夜里拍摄的,如果不是专业人士所为,起码也是个有心人。”余正行继续自己的推测,他联想到徐丽与赵渊,恰似那几片新鲜的梧桐叶与寒夜中微不足道的灯光——这难道是两人关系的写照吗?余正行不敢往下想了。他回头看着徐丽,试探地问:“是你拍的?”
徐丽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是赵渊拍的。”
“该死,会把这家伙给忘了。”余正行一边拍了脑袋一边犯嘀咕,赵渊何以要将这照片给徐丽呢?如果是在向徐丽暗示也不必如此残酷呀。但不管怎么说,既然不是徐丽拍摄的,刚才夸奖的话就显得多余,而所用的溢美之词就像个恬不知耻的文艺评论家,尽管徐丽可能并不这么认为。
“是他送给你的?”余正行又问。
“不,是我向他要的。”徐丽接着说,“我一看到它就想到了自己,我觉得,我很像这上面的梧桐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事实上你已经非常简洁地写出来了。我敢肯定,上面的字是你想出来的。”
“赵渊给我时叫我为它取个名,我是一年以后才想出来的。”徐丽望着照片说。
“赵渊满意吗?”余正行问。
徐丽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从那以后,就很少看他摆弄照相机了。”
余正行安慰说:“大概是因为工作忙吧。我了解他,那玩艺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了。”
“没想到你还这么刻薄。”徐丽说道,语气里流露出嗔怪他的意思。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两人都有些饿了,重回座位接着吃,边吃边回忆小时候过年的情景。随着话题的展开,过年的气氛在空调的作用下逐渐氲氤开来,余正行在征求徐丽意见并获同意后,脱掉了西装。徐丽则适时打开电视,收看一年一度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余正行放肆地问能不能在屋里抽支烟。徐丽说既然屋子里已经酒气冲天,也不在乎多一两支烟了,抽吧,给我也来一支。余正行说,不会就别勉强,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对女人,主张女人要远离香烟,但不反对在过年时玩一支。徐丽说,抽你一支烟就心疼地发如此老大一通议论,你还没有老到这种地步吧。余正行就说,没办法,当今这社会就是这样,越是年纪轻就越要装老成,越是年纪大就越要扮幼稚,我要再不表现老,真实的东西可能就越来越少。徐丽说,算了吧,你直接说我年纪大就行了,何必再去社会上绕一圈,累不累呀!余正行说,你看你看,搬起石头一不小心就砸了自己的脚;说句话一不留神就伤了自己人,做人就这么难哪!徐丽说,你真会捡便宜,我什么时候一不小心成了你的脚了?余正行马上说,哎呀呀,你可真够厉害的,我服了你还不行吗?徐丽说,不行,要罚酒!余正行说,好,罚酒就罚酒,你陪我喝一杯,反正不喝白不喝。
看着余正行愉快地罚了酒,徐丽说:“你真不该来这里浪费口才,直接去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演个小品,说不定就成了大明星了呢。”
余正行说:“那也不能没有你呀,咱俩可是天生的搭档,没有你我跟谁演去呀?”
徐丽说:“你真以为你的表演会有谁看啊?!”
余正行说:“这回真让你说对了,我从小到大还没上台演过戏,唯一一次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只是个扛红旗的,没有演出任务。你呢?”
徐丽说:“我在读书期间,跟班里几个女生演过一次小合唱,歌词里有一句好像是‘伴着我的爱人上战场’之类。”
余正行说:“相比之下,你比我强多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吃着喝着聊着。徐丽有意无意地问余正行是否还在写诗。余正行告诉她,写诗,尤其是现代诗,是有年龄段的,所以诗人成名都在年轻时候,它不像中医,越老越吃香;像自己这把年纪,又不是什么著名诗人,如果再老不要脸地写,那就是存心找骂了。徐丽告诉余正行,她对古诗曾经有点兴趣,但对现代诗,几乎不看,特别是长过八句以上的诗,看了就头晕,也不知为什么。余正行就告诉她,根据自己的体会,诗人写诗的冲动和读者对诗的感悟都不外乎三种情形,一种是跟情爱有关,一种是跟情绪有关,一种是跟情景有关:所谓“三情融合方有佳作”,其中最关键的是情绪,也就是说,作者和读者之间必须在情绪上达成一种呼应。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举了个例子:“你拿到一首爱情诗,如果你跟它的情绪呼应了,就会看下去;如果是写给你的,再长的诗你都会往下看。但要是跟你的情绪有距离,或调动不了你的情绪,那么你就没兴趣品味,而且诗越长你就会觉着废话越多,甚至产生反感。”
徐丽听了道:“可惜从小到大还没人给我写过诗,哪怕是十分蹩脚的,所以,尚不能真正理解你这篇关于诗的宏论。”顿了顿又自言自语,“也许是年纪大了。年纪轻的是不会写给我了,而年纪大的又不玩诗了。”
最后一句虽说得很轻,但余正行全真切地听在耳里,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去呼应。
两瓶酒的任务很快就圆满完成了。屋里没有多余的酒储备,这是徐丽计划中的总量控制,免得过量失控。两人吃过饺子,徐丽便打电话叫那打工妹来取走碗盘。
余正行陪着徐丽吃了点水果,看时间已经不早了,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是走人吧。”徐丽说:“急什么,回去也没事可做,不如我们一起守岁到十二点,等敲了新年钟声再走不迟。”余正行觉得这主意不错,就留了下来。
徐丽找来一副扑克牌,两人玩起关牌游戏。游戏玩得全不认真,一个比一个会耍赖。余正行获得了许多可以到徐丽的衣袖里或屁股底下搜查作弊证据的机会,最后都让徐丽“自觉拿出来”算了,心里猜测徐丽可能是故意给他轻薄一下的机会,但行动上还真不敢有丝毫的造次。
终于,电视里新年钟声敲响了,两人以茶代酒相互祝贺了一番,除了说一些老掉牙的客套话外,徐丽专门补充,希望能看到余正行的新诗。余正行乘兴说试试看。
接着,徐丽拔通了赵渊家的电话,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电话拜年。只见她全身放松地倚在沙发里,懒洋洋地说:“赵总,新年好啊!这么早就睡下了?为什么不看电视?你不看怎么知道好看不好看。什么?都几天了时差还没倒过来?好吧,那你就陪我方芳姐倒吧。这么说我的干儿子也睡了?行了,都代我们问个好,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当然是‘我们’啦!我跟余正行呗。让他跟你说几句?”徐丽非常满足地把话筒递给余正行说:“该你了。”
余正行这才发现,他今天——不,已是昨天了——被邀来吃饭,完全是徐丽的一个阴谋!幸好自己自持能力强,要不然肯定是上当不轻。看来,他现在既是徐丽报复赵渊的一张牌,又是迷惑方芳的一颗子。这女人还是不能小看了,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定要着了她的道。余正行在电话里向赵渊并通过赵渊向他家人拜了年,正说着,那头传来女人的声音:“喂,大诗人,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喜糖啊?”原来方芳醒了。余正行说:“这个问题你最好问徐丽。”顺手把话筒又还给徐丽。
徐丽好像就等着这一下子,她接过话筒笑容可掬地对电话里的方芳说:“方芳姐,你还是抓紧时间倒时差吧,过年会很累人的。我们这种小事你就别操心了。拜拜——”
余正行被约来的任务既已完成,只好客气地告辞。徐丽表示了诚挚的谢意,但一点也没有任何要挽留的意思,还专门叮嘱道:“时间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了,路上小心一点。”话没说完,就当他已在路上了。
出了门,余正行觉得这年过的有点晦气,他拦下一辆的士,吩咐一直朝远方传来鞭炮声的地方开。他要去弄几个爆竹放放,去去这晦气。
这几年市区规定不能燃放烟花爆竹,但城乡结合部没有这个规定,所以,每年市区里有不甘寂寞者都到这些地方来过把瘾。余正行一口气买了三百来块钱的各式花炮,并一股脑儿燃放了,招来一群大人小孩围着看,等烟消火灭时,又去看别人家的,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才想起回家。
这天,余正行除了睡觉就是看书,中午只吃一碗方便面,倒不是为了留出肚子来喝红儿的喜酒,全是因为他情绪低落,几近茶饭不思。
到了傍晚,余正行打起精神去赴红儿的婚宴,一路上想,见到红儿一定要像个大哥哥的样子,而且要很大方地祝新郎新娘幸福。
礼物早有了,就是前不久买的那个翡翠玉坠。他伸手摸摸,还在。此外,那五万元的现金支票也要找个机会还给她。
车到饭店门口停下,余正行下了车,正要把笑脸亮出来,猛地发现今天结婚的不止一对,而在门口的一对并不是红儿他们。
他向饭店大堂里望一眼,里面乱糟糟的,便临时改变主意,找了边门进去,直接上了二楼,在回廊上往下看。
这次,他一眼就看到了红儿,心里按捺不住地“砰砰”直跳。
红儿身着素色婚纱,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在她边上穿深蓝色西装,胸前吊着一团紫色蝴蝶花的应是新郎了。此刻,两人正与来贺者频频招呼。新郎个子不高,从上往下看,人似乎长得也不咋样,唯一的优点是年纪不大,当然还有看不到的优点,那就是有钱。红儿在几个新娘中绝对是最优秀的,举手投足之间,总是洋溢着一副香肩耀眼、美态惹人怜的样子。人间有郎才女貌之配,也有男财女貌之合,一切都是无可非议的。
倒是余正行突然觉得自己的多余来,凑什么热闹!一个人跑这儿来干什么呢?是看人家男人年纪轻轻就那么有钱,叫你自愧弗如?还是看红儿多么多么地漂亮,叫你悔不当初?他仿佛已经看到李太太那得意的神情并猜到会对自己说什么话了。于是,他终于决定,离开这个地方,眼不见心不烦,免得一不小心给红儿添乱,对谁都没好处。
“红儿,再见了,你大哥真心地祝你能够幸福!”余正行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两遍,匆匆地转身离去,生怕被熟人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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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第十三章(1)
十三
大概因为多了个余正行,正月初三安排的老同学家庭小party未能如期举办。据说马林要随老婆去苏州,而金沙一家忽然要随白雁走娘家。徐丽对余正行分析说:“马林要随武霞姐姐去苏州也该在年前出发,一定是人家怕你把马林给带坏了,临时找的借口;金沙一家不来,可能是白雁一下子要面对两个老情人有点不方便。”余正行原想借机重塑形象,消除一下在马林处醉酒留下的后遗症,听徐丽如此一分析,心中不免十分地郁闷。
赵渊倒也无所谓,反正那两个家伙早晚要回来,聚会无非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可是方芳等不及,催促赵渊主持联络,早些约定一个准确的日子。赵渊几次没办成,有点不耐烦,就把这差事丢给了余正行。余正行笑道:“千万别搞这类活动,你夫人另有目的,你可不能上她的当。”赵渊不明白余正行的意思,余正行告诉他:“她是想搞一个证婚仪式,当众公布我和徐丽的关系。”赵渊道:“这难道不好吗?”余正行道:“你说好不好?”“好!”赵渊说得有些做作。余正行便说:“得了吧,你们那样做,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徐丽卖了嘛!”赵渊觉得余正行的话有道理,于是找借口一拖再拖,一直拖到方芳去了美国。不过,赵渊还是理直气壮地将马林和金沙骂了个狗血喷头。尤其对金沙,骂得更难听,说他一个副处长就摆这么大架子,要是哪天当了处长局长什么的,可能连老同学都不认了。金沙听了有苦难言。
其实金沙这个年过得也很不如意。就在年前早些时候,局里个别领导曾向他暗示过,准备提他当处长,他也就早早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并悄悄为自己张罗了一篇短小精悍的任职演说。他对自己是有信心的。行话说,“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飞黄腾达”,现在他已进入不惑之年,在副处长的位置上也干了五六年,按照他的水平早该“动一动”了。于是,每当有组织部的人来局里,他都心跳加剧地耐心等待。可万万不曾料到,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不是“组织部门”找他谈话,而是“组织”找他谈话;内容不是提拔他的事,而是有人举报他涉嫌受贿。他气得当场拍胸脯保证,说自己从小就是孤儿,是人民公社养育他长大成人,虽然他的家底薄得如同脚下的鞋垫,但他绝不会收受任何人的贿赂,如果收点小礼品也叫受贿,那么全局上下没几个人可以被排除在外。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经意中却得罪了一大帮人。结果可想而知,在任命文件中,没有他的大名——据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把他免掉就不错了。金沙因心情不好,春节期间足不出户;白雁也很知趣,不为赵渊的再三邀请所动,还劝他少生事端。
余正行在春节期间无所事事,一天到晚不是去附近洗浴中心泡澡,就是去酒吧与小姐打情骂俏,偶尔,手机里的“那一位”有短消息来,他不痛不痒回几个字,虽然日子过得甚是无聊,却也一点都不闲着。
春节放假七天,一不留神就只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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