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余辜。大个子操着北方口音先声夺人道:“你就是总经理?”余正行才一点头,没来得及把嗓子里的气流转化为声波,大个子便把手里捏着的小“派司”在余正行眼前斗牛似地一晃道:“我们是市检察院反贪局的,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请你配合一下。”
来人不请自坐,余正行急忙叫胡莉娜看茶,自己来敬烟。来人都不抽烟,余正行于是也不抽。上来茶,余正行看来人不约而同掏出黑皮面的小本本,知道到了坦白交待的时候,便说:“请问有什么事?”
大个子发问道:“总经理有名片吗?”
余正行回答说:“有,有,你看我,名片也忘了发。”
大个子接过名片,说:“不要紧张嘛。”余正行尴尬笑笑。
大个子又问:“说一下你的年龄行吗?”
“四十。”余正行道。
“我们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大个子正要往下说,旁边的人用胳膊肘碰了他,低声说了几句,大个子合上小本道:“你是这儿的总经理吗?”
“是啊,”余正行诧异道,“我是这儿的总经理,一点儿没错。”
“那么——赵渊在这儿干什么?”大个子问。
“你问赵渊吗?他——是我们公司的股东,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余正行觉得没弄清事情原委时,最好自己先担当了一切,就是天大的事也得先挡着。
“那好,”大个子又打开小本道,“我问你,你们公司曾经用公款给一位机关干部装修房子的事你知道吗?”
余正行听说是这件事,紧张的情绪顿时放松下来,回答说:“你说的这位机关干部叫金沙是吧?有这么回事,不过用的不是公款,因为我们公司有私人的股份。”
“谁说不是公款?据说这笔费用进了经营成本,我想你们做生意的人最清楚,乱摊成本无疑于逃税。你敢说装修的费用是从你们个人收入中支出的吗?”大个子的话咄咄逼人,叫余正行找不到回答的词。
“其实——我想——可能问题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也许我们做账有点问题,但应该是事出有因的。”余正行语无伦次道。
“我们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因’,能给我们仔细说说吗?”
余正行巴不得要细说因由,试探道:“这事情说来话长,如果各位不忙着回去,我至少可以讲一天呢。”
“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只管挑主要的讲吧,但最好不要讲一天,耽误你做生意我们担待不起。”
余正行给几位添了茶,上了烟——来人竟都是烟鬼——便“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一般从头缓缓道来,将大学时代赵渊与金沙同时也包括他自己甚至还拖来马林——所谓四君子与白雁的关系作了故事的铺垫。譬如最初赵渊是如何因为一架破照相机吸引了白雁的目光,而后他的诗又如何拍马杀到,横刀夺爱,再后来马林又是如何以帮助白雁做关于古典文学的论文为由欲借题发挥,最后是金沙如何凭着几句副有哲理的话在毕业前夕终于大功告成,于是,赵渊又如何单相思不断,暗恋至今……听到有趣时,来人自己主动倒茶,相互分烟,不叫打断故事。余正行是中文系来的,在社会上又混迹多年,埋伏笔,卖关子,抖包袱之类的无一不会,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是亲自经历,如同大厨做菜,什么材料需要火攻热炒,什么东西只能文火煨着,何时添油加醋,真是随心所欲,手到拈来,关键时刻,还不忘来个“且听下回分解”,去卫生间解手。待大个子等人听出眉目时,已差不多到午餐时间。余正行趁机请来人一起去吃饭,可以边吃边聊。大个子推辞不肯去,说他们这一行有纪律,公务活动中不吃请、不收礼。余正行问是不是从来不去饭店吃饭?大个子说,那倒不是,譬如外出开会兄弟单位招待,单位搞活动摆上几桌热闹热闹,再就是同事之间相互做东,或是朋友相邀。余正行说,我今天把自己的恋爱经历都跟你说了,你敢说我们连朋友都称不上吗?大个子还想坚持走人,说是朋友也不一定非请吃饭不可,况且下午还要工作,要吃也得找一个休闲点时候慢慢吃才好。余正行就说,又不请你喝酒,怕满嘴酒气影响不好,就吃个便饭,你们回单位不也一样要吃中饭,再推我可要以为你们看不起我了。说来说去就这句话管用,来人恭敬不如从命,跟了余正行去公司附近饭馆。
余正行听从大个子的话,叫了四个热菜一大碗汤,自己另要了四个冷盘下酒用。酒上来时大个子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被余正行看在眼里,于是说:“咱们这样,每人喝一点啤酒,解解渴,谁也不劝谁好不好?要不然我一人喝酒也没啥意思。”大个子对随来的两人说:“那我们就陪着余总都喝一点?”“行,来一点就来一点。”其中一个说。
男人间一喝上酒,关系很快就变得不一般,至少能算临时性的酒肉朋友。说话也随便了,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与酒作了交换——酒喝进去,话说出来。而且用酒换来的话并不掺多少水,总归是有一定的浓度。不一会儿,余正行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出了一点信息:好像大个子办案开罪了什么人物,把人家兄弟姐妹们辛辛苦苦受贿来的上百万钱给整了出来——说“整”,当然是如美国政府所说的,对犯罪嫌疑人“给予肢体一定的压力”,但被开罪者认为,他对为全市人民做出过贡献的人动用了暴力手段,不适合在大案组工作,应该快快调离。幸好局领导对他多有保护,照顾他办理没人理睬的累死累活也出不了成绩的“绿豆芝麻案”。说着说着,大个子就主动向余正行敬酒,边上的小个子劝他少喝,他不予理会,有点放开来喝的样子。余正行正中下怀,也一个个敬过去,捎带着问了来人的“贵姓”,于是知道了大个子姓李,原是反贪局大案组组长,东北人,同事都叫他李大,余正行也跟着叫李大。另外两个是本地人,年长一点的姓孙,小个子姓蔡,余正行就老孙小蔡地叫,劝他们吃菜,还问李大:“干你们这一行一定挺有趣的吧?”李大道:“有趣个屁,简直叫人恶心!”余正行听不懂,老孙在一旁道:“你可没见过那些贪官,没出事时凶得很,出了事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什么放松了思想改造,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我操!被他们说起来,普通的老百姓都成贪污犯了。”小蔡也不甘寂寞,对余正行道:“余总不知道,我们李大前几天画了一张图,那才叫有趣呢。”余正行问:“什么图?”老孙道:“仕图。”李大的手在桌子上方挥了挥,对手下人说:“提它干啥呢,还想给我惹祸不成?”余正行关心地对李大说:“看样子你一定得罪了不少人。”李大略带怒气道:“岂止得罪人,连狗都得罪了。”余正行感到奇怪,说打狗看主人,难道李大直接打了主人不成。小蔡靠着余正行近,悄声告诉他,李大有一次带人到贪官家里去起赃物,一不留神就被那户人家养的哈叭狗给咬了一口。余正行乐了,说:“还真有这种事啊。”又好奇问小蔡,“哎,刚才你说的‘图’是咋回事?”小蔡就向他描绘了一番,说那是李大多年办案的体会,画了一群人在攀岩,这些人中,及个别是规规矩矩的,他们单打独斗,凭本事攀登,但免不了被旁人踩住手或拖住脚什么的;而多数人身上都有绳,上边有人帮他们拉着,更有趣的是这些人中身上的绳不止一根,三五条七八根的,东拉西扯,还相互牵制,看上去像一张关系复杂的网。说到这儿,小蔡神气道:“我们呢,好比枪手,随便朝那里放一枪就会向下掉人,一不小心还会掉下一堆人呢。”余正行听得出神,直说构思巧妙,又趁机打听像金沙这样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小蔡对他耳语:“听你今天说的情况,凭我的经验估计不会有任何问题。”余正行终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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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2)
送走了客人,余正行即刻给赵渊打电话,赵渊嫌在电话里听不清楚,叫余正行火速过去当面说,还问了许多细节上的问题,反复问余正行估计没事的把握占几成,一直从六成问到九成才放下心来。两人有一段时间没碰面了,赵渊要留余正行吃晚饭,顺便了解一下公司近期的运作情况,增进一下两人间的感情。他曾听徐丽说,有员工反映,余正行这几天与胡莉娜眉来眼去的,可能会有新情况。说不清是为什么,这消息让他特别开心,碰上余正行就在跟前,尤其想亲自予以证实。余正行按照与胡莉娜的约定,含糊其辞地将此事遮掩过去,反问赵渊这段时间忙得是否有成效。赵渊坦率地说,工作上的事太让人操心,老外不了解中国人的办事方式,老是“喂喂”(WHY)地问,“闹闹”(NO)地答复,“闹”得人心里发慌;他曾提议让老外先过来一次,看看他筛选的几家房地产公司的质地情况,可这老外不知为何迟迟不来。最后他自我安慰说:“不过希望还蛮大的,成功也只是时间问题。”
余正行一直没见着徐丽,问赵渊“把人藏哪去了”,赵渊告诉他,徐丽这两天为公司的事天天跑市政府有关部门搞公关活动,下午一上班又去了,晚上还要请人家吃饭。按理说他也得去,但这一阵子请客吃饭就不曾中断过,更麻烦的是客人在酒足饭饱后都有兴致再搞搞活动,花钱倒不怕,就是太消磨时间,而且身体也受不了;现在让徐丽出面,可以免了晚上的活动,因为官场上的人一般是不会叫女人安排活动的。说到这儿,赵渊突然问余正行,马林在市里一家律师事务所做兼职律师的事知道不?余正行说不知道,问赵渊这消息从何而来?赵渊告诉说,自己也是昨天才知道的,马林打电话来过,还说要找个时间大家聚一聚。余正行道:“这家伙真能赶时髦,律师可是当今最吃香的职业呢。”赵渊道:“谁说不是呢,这下好了,他该有大把的零花钱了。对了,晚上就把他叫来,让他买单。”余正行说不如现在就一起去马林处看看,反正离晚饭的时间还早。赵渊拍手叫好,拿起电话找到马林,说要和余正行一起到他狡兔的“行窟”参观参观。马林在远处大叫欢迎,但愿别让他恭候得太久。
马林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天元律师事务所”,表示“老爷儿”(lawyer)天下第一。今天是马林第一次接案子,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准确地说是别人让给他做的,或说是所里安排的。别看他是法学院教授,动起真刀真枪来未必比新出道的小律师能干多少,但名气够大,能叫得响,于是,所里把一项带有政治性的案子交给他去做。接这类案子说得专业一点叫“司法救助”,是每个律师事务所都要争着做的一件露脸的事——无偿地为那些出不起律师费而又不得不打官司的穷人做原告代理人——如果官司赢下来了一登报,说天元律师事务所派出教授级律师为民讨得公道,那影响该有多大!不过,马林今天对来的这位当事人显得无能为力。当事人好像得过中风,吐字不清,加上脑子也不好使,说了半天也没说出自己的道理所在,马林只能让他回去叫家里能说清情况的人来。不料,那当事人马上不高兴了,而且脑子也马上变得好用起来,他说,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过去有几个现在都在坟墓里了,难道在坟墓里的人会说话吗?马林无言以对,恰逢赵渊和余正行进来,就借故起身上前招呼。当事人急了,拉住马林的衣袖不让走人,扯开嗓门问道:
“你是不是大学来的教授?”
马林点头道:“是啊。”
“你是教授为什么不帮我?”
“我没说不帮你,可你得把道理说清楚啊!”
“我没道理怎么能打官司?”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都叫我找你?”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干嘛要来当律师?”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帮人打赢官司?”
马林当着老同学的面被一个白痴一样的人这般质问很不是滋味,忍无可忍道:“你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病?!”
当事人也不含糊地回击他:“到底是你脑子有病还是我脑子有病?!我不找你了,找你们所长去!”说罢,收起一叠乱七八糟的写满字的纸,卷成筒挟在腋下走了,到他说的“所长”处告马林不懂法律。
马林对着当事人的背影无奈地摇头,赵渊忍不住笑道:“当律师的感觉不错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跟你开玩笑呢。怎么样,我的马大律师,刚才我和余兄合计着今晚大家聚一聚,给你一个机会来买单,省得人家说你当了大律师一个人闷声大发财。弟兄们为了你十分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庆祝庆祝,你意下如何?”余正行道:“要是身上没带钱,我可以先给你垫着。”马林道:“有余兄这句话在,我就是想赖也赖不掉了,就这么定了,你们找地方吧。哎,金沙来不?”赵渊道:“来的路上余兄给他打过电话,听说是你做东,他说就是硬着头皮也要来的。”马林笑着说:“什么话,干嘛要硬着头皮,冲这句话今晚我非把他灌醉不可。”
离金沙下班还有点时间,两人随便瞄了几眼马林的办公场所,又与马林没事找事地聊起中国的法律,正聊着来劲,门外走廊里传来马林刚才那位当事人的声音:“你是什么所长,厕所所长!”看样子“所长”也帮不上那人的忙。但这位“所长”还是很有修养的,不紧不慢地追出话道:“实在对不起,你还是到其它‘方便’的地方去问问,我这里没有所长,只有主任和律师。”好几个办公室同时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马林几个听了也乐不可支,马林边笑边说:“你们看看,我现在都跟些什么人打交道。”
第十九章(3)
终于挨到了吃饭时间,三人坐了车去接金沙。马林见赵渊换了崭新的别克车羡慕不已,问那辆老“标致”是不是没用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