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德寿已转调漕运总督(未及赴任,在翌年死亡),新任的两广总督是岑春煊。
岑春煊是西太后亡命西安时的陕西巡抚,具有与外国交涉的经验。后来他成了共和国的干部,为南北统一大业尽过力,是个明事理之人。
新总督立即诛杀了张佐庭,并免去主事者水师提督之官职。水师因派出小兵船载运假冒洪全福的吴六尸体而遭追究责任,但香港政府对此给予谅解。
正牌的洪全福已乔装逃至新加坡,据说不久又返回香港,在一九一○年之前都还活着。
洪全福、谢缵泰、李纪堂等人的举兵终告失败是在一九○三年的一月。这年的旧历正月是新历的一月二十九日。
此时在日本终于增多起来的中国留学生约聚集了千人,举行“春节团拜”。集体拜年活动的场所选定在去年才刚盖好的留学生会馆。该馆位于神田骏河台,由马君武、刘成禺两个学生发表反清演讲。
《苏报》(4)
像这类的反清言论,不仅在外国,连在上海这样的租界也在进行。南洋公学因有大批的退学学生,便由中国教育会(在科举废止后负责编写新教科书的机关)的蔡元培组成“爱国学社”,以便接纳这些学生,该社主旨强调:
——以日本吉田氏的松下讲社、西乡氏的鹿儿岛私学之意为师,注重精神教育,所授各学科皆为锻炼精神、激发志气之助。
学生要学的不是二十世纪初期的日本,而是造成现代日本之维新前后的日本教育。
此一爱国学社还创立了一家名为《苏报》的机关报。那是收购早先的一家报社,从一九○三年起置于爱国学社之下。
此报由章士钊、吴敬恒担任主笔,刊载章炳麟、邹容等激进的论说家的文章。
邹容年方二十,是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也是排满主义者。他是四川省巴县人,一九○二年以留学生身份来到日本,曾剪掉留学生监导官姚甲的辫子并将之展示于学生宿舍内,所持理由是姚甲闹出不伦之恋的丑闻。
姚甲的职务是监督留学生是否剪掉辫子,但他本人却被剪掉了辫子。每到深夜,众留学生便展开大合唱。——
“啊,我的辫子啊,我的辫子啊,去了何方?我要为你哭泣。”
众人先是装哭,接着便转为一阵哄堂大笑。
监督者竟然遭到公然嘲笑,可知其政权不长久矣,因为这表示负责取缔的权力已经衰微。虽说政权不长久,但心向革命的留学生反而更加提高戒心。 “嘲笑被剪掉辫子的姚甲固然无妨,但因这里不是大清国才得以如此做。千万别忘了这点!”
留学生当中的一位领导人这么提出警告。
“没错!在清朝官府势力未及之处,说什么样的威风话都不管用。”
“只敢在安全处所大声说话的家伙实在太多了。”
众人对此一警告纷纷附和。
邹容却因此一辫子事件而落得必须离开日本的下场。
他是个年轻热情的论说家,崇拜谭嗣同,随身携带着谭的遗照。在日本时他写了一篇名为《革命军》的文章,返国后,该文由上海的大同书局出版。时值一九○三年五月。
章炳麟为《革命军》一书写序文,并转载于日本的《苏报》。
《革命军》全文约二万字,即四百字的稿纸约五十张,而中文不像日文有助词及汉字下方标注的假名,所以实际内容应该是两三倍之多。若译成日文,约需使用一百甚或一百五十张稿纸。
——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酷虐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则有起死回生,还魂返魄,出十八层地狱,升三十三天堂,郁郁勃勃,莽莽苍苍,至尊极高,独一无二,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
《革命军》的绪论如上所载。
在东京,大批留学生读到这一段不禁咋舌。
“啊,这岂非就是陈琳?”
也有人如此叫道。
后汉建安年间(一九六至二二○),有被称为建安七子的文学家。其中之一的陈琳以檄文高手著称。
“我哪是陈琳?”
邹容苦笑道。
陈琳出现在《三国演义》中,先是追随袁绍,在袁绍败于曹操后,又归顺曹操并担任其文书幕僚。
如今被人比拟成改事二主的陈琳,邹容大概觉得不快吧。
陈琳追随袁绍时,曾在檄文中尽情辱骂仇敌曹操。曹操之父是宦官的养子,乃贪腐之人,而曹操本人也曾掘古墓盗取陪葬品充当军费。
《苏报》(5)
陈琳投降时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曹操仅说“你尽可骂我一人,为何要及于我父及我祖呢”,对往事不加追究而赦免了陈琳。
“你肯定也会像陈琳那样,受到曹操赦免。”
章炳麟笑着说。
曹操有头痛的老毛病,发作时据说只要读陈琳的檄文便会不药而愈。
“我又不是药方。”
邹容还是摇头。
《革命军》以如下句子当结尾:
——尔之独立旗已高标于云霄;尔之自由钟已哄哄于禹域;尔之独立厅已雄镇于中央;尔之纪念碑已高耸于高岗;尔之自由神已左手指天,右手指地,为尔而出现。嗟夫!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独立!
皇汉人种革命独立万岁!
中华共和国万岁!
中华共和国四万万同胞的自由万岁!
邹容在自序末署名如下:
——皇汉民族亡国后之二百六十年岁次癸卯三月 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记
以明朝崇祯帝自杀之年算起,至此正好二百六十年。身为革命军中的一名马前卒,邹容义不容辞担起大任。
在上海出版的《革命军》附有当代首屈一指的国学大师章炳麟的序文,其署名如下: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四月余杭(浙江省的地名,章的出身地)章炳麟序
章炳麟是反满主义者,不像孙文等人是欲建立共和国的革命家。他虽也常将共和挂在嘴上,但只当那是个新的政治象征罢了。对他这种国学家而言,共和一词自古便已有之。
在周朝时,厉王出奔,其子宣王尚年幼,故由周公与召公合议摄政,此十四年期间在《史记》中称为共和时代。另据其他史料,厉王出奔后,共国之伯“和”获公推而摄政。不论是何者,年代皆在春秋的一百一十九年前之庚申年,即公历纪元前八四一年。
由一九○三年往前推至那一年,共计二千七百四十四年。国学大师章炳麟笔下的“共和”绝非republic之意。
上海的租界非大清国捕快之力量所能及,每当清朝当局欲逮捕重要人犯时,必先“照会”工部局(租界的行政机关)。但即使先经照会,若是###则大都会遭到拒绝。
清朝当局亟欲处决章炳麟与邹容,但领事团方面坚持拒绝引渡二人。清朝方面聘请外国人律师,以侮辱清帝及教唆杀人等罪名欲定二人之罪。又拿出十万两银子企图影响事件审理人,另为买收工部局,也使出了以金块行贿的手段。
《苏报》所载文章中有如下侮辱皇室之语:
——载湉(光绪帝之名)小丑,未辨菽(豆)麦。(“未辨菽麦”语出《春秋左氏传》,指愚者之意。)
——杀满、杀满之声已腾众口。
——汝辫发左袵(左襟衣裳)之丑类。
——杀尽胡儿方罢手。
另外,还从大清国禁书《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等记载满洲人残暴史事的书中引用多处。这些书籍在大清国光持有便是死罪一条,在日本则经常被传阅,也在日本刊行出版,当然受到留学生的广泛阅读。
在《革命军》中,邹容痛骂讨平太平天国的清朝名臣曾国藩、左宗棠与李鸿章三人是奴隶根性的代表者。
此乃言论,以之判定死刑在租界方面无法让人信服。但大清国却不敢相信这样还无法将其判死罪。
——就算查明有可判死刑之罪证,也无法将之引渡。
租界的工部局态度更趋强硬。
——跟之前清朝的照会有些不一样。好像有什么蹊跷似的。
——在张园引起反对运动的王之春很生气,好像已经挑拨恩寿要将那些人全抓起来。
《苏报》(6)
张园位于上海的租界区,是中国教育会常利用的一处场地。
江西巡抚王之春为平定国内频仍的“匪乱”,向朝廷建议找法国借款并借用法国的军队。此举当然遭到革命派大声挞伐,一时之间张园兴起反王之春的演说热潮。
据说激动不已的王之春便照会江苏巡抚(省长,管辖区包含上海在内)恩寿,要求其逮捕犯人。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因清朝强烈要求,租界工部局便暂且同意逮捕。章炳麟遭逮捕,邹容则是自首到案。
清朝方面又提出引渡要求,工部局加以拒绝。
孙文从河内返回日本是在一九○三年的七月中旬,正值事件发生不久后。
章、邹二人虽免于遭引渡回大清国,但却被判在上海终身监禁。后因英国公使的从中斡旋,章才又获减刑被改判为三年徒刑,邹则改为两年。
清朝政府拼命努力,一心想处决二人。除这二人之外,其余的涉案人皆可释放,唯独坚持要引渡二人。但此事遭领事团方面反对,清朝便退让一步,只要能将其引渡则愿减罪一等不判死刑。领事团不为所动,继续拒绝引渡。
此时,美国上海总领事的意见其实倾向于若大清国坚持引渡,则无妨答应,但被国务院获知此事后,该总领事便遭调职,因为美国也希望以强硬姿态维持治外法权。
当孙文回到日本时,在日本已有许多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及遭清朝官府视为眼中钉的反对派人士。当时日本的学制是新学年从九月起算,所以每到七、八月,为办理新学年相关事宜,便有比平常更多的学生涌至。
上海的《苏报》在七月七日停刊,因蔡元培赴德,其母体中国教育会便由黄宗仰接掌。由于感到自己也有危险,黄宗仰便离开上海到日本避难。
孙文从河内归来,在日本初次与黄宗仰见面。此时,和孙文是西医书院同窗的廖翼朋也以商人身份来到了日本。他们共同在横滨山下町本牧桥附近租借了一间洋楼。
黄宗仰与廖翼朋住一楼,孙文住二楼。此租屋处访客络绎不绝。在正月的集体拜年活动中预备发表演讲的马君武、刘成禺,还有旧金山的华侨子弟廖仲恺及其正在学习女子美术的妻子何香凝等,都是山下町的常客。
这些人每天畅谈到深夜。
在孙文赴河内期间所发生的《苏报》案,其概要由华侨温炳臣等人做详细报告。
“清朝当局似乎是有意以判决方式筑起樊篱,借此机会让租界不再成为反政府的据点。”
孙文说出了感想。
“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算是成功了吧!国学大师章炳麟和邹容都被关在上海的监狱中。就连我们这些无害之人也待不住上海而跑来日本避难。”
黄宗仰说道。
他比孙文年长一岁,在二十岁时曾出家而自称乌目山僧。乌目山是他的本籍江苏省常熟的一座山。
“不,据最近的消息说,清朝史无前例地雇用外国律师处理此事,但却未收效。原本是坚持判死刑,结果却是如此。我认为这是产生了反效果。”
孙文说道。
孙文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大堆旧杂志,那是从他赴越南的一九○三年一月起至返回日本的七月中旬止约半年期间,主要由留学生所发行的一些杂志。
《湖北学生界》——在孙文南行之际由湖北出身的留学生创刊之杂志,后因感于地方色彩过浓而改名为《汉声》。
《浙江潮》——由浙江出身的留学生在一九○三年二月十七日发行创刊号。
《直说》——由直隶(河北、热河)出身的留学生在一九○三年二月创刊之杂志。
《江苏》——一九○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发行创刊号的江苏系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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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报》(7)
“这真是百花齐放啊!”
黄宗仰抿起嘴角说道。他虽是江苏出身,但因发刊当时人尚在上海,所以未获留学生向他请益。
“竟然不向乌目山僧请益,看来江南才子也太无知了吧!”
廖翼朋说道。
“若仅限于江苏一地,铁云比我更适合呢!”
乌目山僧黄宗仰说道。
铁云是江苏镇江出身的文学家刘鹗的号。
他的小说《老残游记》在这年刚开始连载,但在同乡文人之间,他的文名早已广为人知。他是中国最初的真正近代小说家,日后常被人与日本的二叶亭四迷相提并论。
孙文默默地阅读这些新杂志。从杂志的论调中,孙文察觉到一股新的时代潮流。
“如何?这些人所热衷的讨论是否还很幼稚呢?”
黄宗仰凝视着孙文的脸孔,如此问道。
“要说到幼稚,那我们也是同样。我们并无资格说他们幼稚。我只想对他们的热心表达敬意。”
孙文说道。
“从越南归来的下一步计划呢?我们很想知道。”
一听黄宗仰说完,孙文仰头望着房间的天花板答道:
“其实在我的面前有两条路。两条都必须进行,但我却无法确定先走哪一条。”
“问题在于遭梁启超抢走的日本地盘吧?遭任公侵蚀至斯,身为兴中会会长岂肯善罢甘休。两条路的其中一条就是收复地盘,对吧?”
黄宗仰问道。
孙文边笑着边说道:
“答对一半。你刚才说是日本的地盘,我要订正一下,应该说是孙逸仙的地盘才对。除日本外,夏威夷也是我的地盘。”
“明白了!孙先生的两条路之一就是日本与夏威夷。至于另一条是什么就猜不到了。”
乌目山僧果然非同凡响,一猜就中。原先的地盘遭侵蚀,指的是日本和夏威夷。在日本方面,往后陆续有留学生到来,其中大部分是革命派或是其同情者等等,孙文对此相当确信。之前的事姑且不论,今后应该无须担心会再遭对方夺取地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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