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时代,对旅行者而言相机是个重要的武器。距此数年后(一九○二)展开之日本大谷探险队的丝路之旅,为取得大清国地方当局核准探险许可,想出了替掌权者拍照的办法来解决难题。在他的日记中载着原本特地准备的相纸备份,在抵达目的地前竟然丢失了,让他懊恼不已。
像康德黎这般相机迷除拥有高超的摄影技巧外,还喜欢坚持亲自冲洗底片和冲印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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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山(4)
“提到这事,我倒想起梅屋先生很内行呢!”
孙文说道。
香港的“梅屋照相馆(写真馆)”是康德黎每逢星期日从教堂归来途中必到之店。向该店老板介绍孙文的人也正是康德黎。但当康德黎高高兴兴地进入暗房时,孙文却兴趣缺缺,多半只顾着回家而丢下一句:
——那我就先失礼了。
有时他会与梅屋庄吉深谈。会话使用英语,二人不知何故倒颇为投缘。
孙文与梅屋的对话多半并非攸关照相,而是时事。
二人亦达成共识,即痛心西洋人瞧不起亚洲人,认为欲改变此事唯有提高亚洲人的文化水平一途。
——哈哈哈。竟然用英语骂西洋人,真是怪有趣的!
梅屋说道。
——那就改用汉文也无妨。
孙文也说道。
就这样东拉西扯,有时康德黎从暗房出来时,二人还意犹未尽。
——哦,今天倒是谈得起劲。谈什么趣事呢?
康德黎问道。
——政治大辩论。
梅屋答道。
——这我大致理解。是关于亚洲的乱局吧?
——正是如此。
二人异口同声答道。
“难得久别重逢,今天竟然光谈照相之事。”
临别时孙文如此说道。
“哈哈,我已跟你约好在英国相见,为保持期盼的乐趣,其余的话就留待再会之时吧!”
康德黎边笑着边如此说道。
夏威夷的居留华人在这二十年间人数激增。夏威夷王朝已确定将自明年起并入美利坚合众国。
华人人口这年(一###六)据正式统计共二万余,但实际的人数应该是两倍以上。
原本夏威夷并无产业可言。该国的主要产业就是提供饮水、燃料给美国的捕鲸船,那也仅是船只前来这一带补充物品罢了。卡米哈米哈王朝(Kamehamehadynasty)视自然生长的檀香为己物而任意砍伐,完全不知要种植新树苗。
自一八二○年起,总算有了种植甘蔗制糖的比较像样的产业。此产业的起源大概是始于发现自然生长的甘蔗吧。一般认为当初的发现者是往来该地的一名捕鲸船水手柯克,他是个唐人。初期的制糖器具与华南、琉球所使用者类似。
最初是唐人零零星星种植甘蔗来制糖,到了南北战争结束后,糖价翻了两三倍,白人制糖业者便进来了。说来也够讽刺,就在那时劳动力突告锐减。乃因与捕鲸船接触后,新的疾病侵袭未有免疫力的原住民而造成病患大增。
因此,原先专门替金矿、美国横贯铁路走私中国劳工的美国“人蛇”又开始活跃起来。
康德黎将夏威夷的美景尽收镜头内,拍拍孙文的肩膀说道:
“等你来伦敦时让你看看这些照片。你就以愉快的心情踏上旅程吧!”
“一想到很快就能再相见,此次别离也就不致太悲伤。在那天到来之前,请多保重!”
孙文紧握康德黎的手。
与康德黎相约再见之期后便分手,孙文暂留夏威夷,为今后的行动做沙盘推演。
对孙文而言,夏威夷是块熟悉之地。即使闭上眼睛,他脑中也能浮现出聚落处和前往的道路状况。
或许就因为太熟悉,反倒产生了盲点。毕竟他初次踏上夏威夷这块土地已是近二十年前之事。当初唐人仅六千,现今却达数万之众。
自今起宣传的对象或许该有所改变。广州起义时,他自始便放弃富裕阶级,根本不想拉拢他们。听说与孙文阵营一向处于对立关系的康有为,便因起义成员中无一是知名人物一事嘲笑道:
——居然连半个举人也无!
檀香山(5)
孙文与陈少白皆步上与科举考试制度无关的医学大道,陆皓东则是以电报这一新科学跟时代接轨。对他们而言,科举是荒谬时代的一种错误制度,欲用这一尺度来衡量人的价值简直错到极点。
夏威夷当然没有举人。
然而,富裕的唐人却出现了。
有一名叫阿芳的百万富翁,而且跟孙文还是香山县出身的同乡。
——该拉拢阿芳吗?
在兴中会里,这是个问题。
“此事请交给我处理。”
孙文向兴中会的伙伴说道。
此事他打算找意奥兰尼的同窗钟工宇商量。
对孙文而言,钟工宇是个重要人物。因此孙文不邀他加入兴中会,还刻意不跟他过度亲近。
——那是个只在紧要关头才派上用场的人物。
孙文常如此形容钟工宇。
紧要关头才派上用场的人物在香港也有,就是同窗关景良和江英华。
与其让如此优秀之人命丧枪弹下,倒不如让他们从事更适当的工作。
江英华是孙文唯一的同届生,虽也帮忙革命工作,但孙文对他的期待却是,对外地的华侨宣传革命精神并募集革命资金。江英华其后在婆罗洲的山打根开业行医,被誉为名医。他与孙文互有书信往来,友情一如以往。
关景良的父亲是伦敦教会的牧师,借由信仰,孙文与关景良成为终生挚友。在西医书院虽是同届入学的第一届学生,但他晚了一年毕业。毕业后,他任职江南沿江炮台的医务官,随后在香港开业。
至于钟工宇,在兴中会创立时,因其妻染病而无暇他顾。不久其妻过世,他又新娶一妇。当孙文再度见到他时,他正热衷于计划盖一间新式的制粉工厂。
“紧要关头究竟是何时?”
钟工宇问孙文。
“不想再挡子弹、原本的伙伴萌生私欲而热衷于金钱与权势之时。”
孙文双肩一松,如此答道。
“在秘密从事运动时是否最快乐?”
钟工宇喃喃说道。
“我还是听从你的意见,拉拢阿芳一事就作罢了。”
孙文解决掉一个问题。他听从钟工宇的意见,觉得别拉拢阿芳比较好。
夏威夷有数万唐人,其中当然有大富翁。
唐人陈国芳以阿芳之名广为人知。唐人在入境之际登录姓名时,常只写二字。
CHUN(陈)FONG(芳)。
但夏威夷当局依欧美惯例,将后面的名字当成姓氏。冠以“阿”字称呼人表亲昵之意。
名字“芳”竟然变成了姓氏,但陈国芳丝毫不介意。
——入乡随俗嘛!
他说道。这话也成了芳家的调调。
阿芳并非不识字,相反地,他还是个相当有墨水的学者。他是以商人身份移居夏威夷,不同于一般唐人以甘蔗田苦力的身份到此。
小说家杰克·伦敦(JackLondon)所著ChunAhChun一书据说就是以阿芳为书中主角,独树一格。但从甘蔗园里惧怕主人鞭子的苦力一跃而出人头地的情节,则是杰克·伦敦虚构出来的。
阿芳后来还成了音乐剧的主角,在剧中他有十三个女儿。现实生活里的阿芳则有四个儿子和十二个女儿。
孙文避免和这位大富翁阿芳接触。他听从台湾友人林炳文的忠告。
“阿芳已经退休并返国。直到数年前他还担任大清国的驻夏威夷名誉领事一职。虽说只是个虚衔,但总是个清朝官员,你若去劝这人造反,那岂非奇怪?光是劝诱就够让他觉得烦,有可能在担心之余向官府密告。就算阿芳本人度量大不做暗事,但管家等人却都是胆小怕事呢。别,别,你别去劝阿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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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山(6)
林炳文说道。
“阿芳应该已取得美国国籍了……”
“取得美国国籍就不必怕清朝官员。的确,阿芳本人可能是。但在故乡还有许多阿芳的亲戚。而且别忘了,想从阿芳身上榨出油水的官员也是一大串呢!”
“明白了。多谢忠告!”孙文说道——“哈哈哈。一来到夏威夷,总觉得警觉性好像放松了。”
“大概吧。就连跟夏威夷毫无渊源的我,一到此地也觉得一下子放松了。是否因为跟我的故乡台湾有些类似呢?”
林炳文说道。
“今后不会再找过度有钱的人当对象。虽急欲筹得军费,但也只好暂且忍耐。”
孙文仰头望着天井说道。
“或许未必有多大用处,但还是应该求助于洪门中人。至少他们不会出卖别人……明白了吗?用处虽不大,但也不会被出卖。一开始若能这样想就好了。嗯,我吗?我喜欢此地,所以决定暂时留在这里。”
林炳文说道。
在同时间剪掉辫子,但林炳文的头发长得最密。
“对那些拥有较多却又害怕失去的人,从一开始我便不跟他们打交道。只是基于军费问题,我才多方考虑。”
孙文环抱着双臂。
——士大夫(高等官僚及其阶层)不可入伙。
这是自广州起义以来孙文一向的原则。人员来路依赖会党。从良莠不齐的会党中挑选出“良玉”,负责此一任务的便是郑士良。
孙文决定让会党成为夏威夷兴中会的主干。林炳文对此亦表同意,他口中的洪门便是指会党。
只是郑士良所接触的会党与在夏威夷所说的洪门大有差别。总之,就是热度有差别。
不仅广州,在清朝统治下的土地皆禁止结社。在这块由少数者统治多数者的土地上,统治者极度害怕百姓的团结,这是因为攸关政权的存亡。故而取缔结社之事一向严格执行。
然而,夏威夷一来远离中国本土,二来又无法律禁止结社。因此,也没什么取缔之事可言。
与在镇压中求生存的中国本土会党相较,夏威夷简直感受不到丝毫压迫。正如林炳文所言,在比夏威夷更远的美国,那种紧张感就更淡薄了。
据说居留美国的唐人有七成是洪门中人,亦即会党人士。一般人称同乡聚集为会,那是银会,也就是标会。既无遭到镇压的疑虑,当然也就缺乏秘密###的紧张感。
要去到那样的地方进行革命宣传,可真是件辛苦之事。有些人根本不了解会党###和标会###之间的差别,只知那是个类似结社的团体,而一味与团体成员拉关系。
旧金山(1)
孙文抵达纽约后,与美国友人在汽车上的留影
在加州的淘金热时代,许多中国人被送去挖金矿。他们是一群被称为“苦力”的劳工奴隶。
淘金热结束后,这群苦力又被送去建设大陆横贯铁路。
挖金矿的地点在旧金山。“旧金山”原本只是“金山”,后来因澳洲的墨尔本被称为“新金山”,才又改名以资区别。
铁路建设的据点是旧金山附近的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在中国人集中的旧金山和萨克拉门托一带,很早便形成了唐人街,也就是中国城。经由夏威夷洪门致公堂伙伴的介绍,孙文投宿于萨克拉门托街七百零六号的联胜杂货店。
“若对美国的唐人期待过高,反倒会大失所望。除少数外,那些人的程度似乎不及夏威夷的唐人,只知大声喧哗。来到别人的国家,同属一国的人却又分成几派,甚至还拿出刀子、镰刀相斗殴。”
要离开夏威夷时,钟工宇如此说道,提醒孙文注意美国唐人的劣根性。
从那时往前推约四十年的一八五六年,三邑会馆(南海、番禺、顺德县出身者的集团)与人和会馆(客家人)的人为争金矿地盘,曾在加州中部的索诺拉(Sonora)爆发大械斗。参加械斗的人员双方共计二千五百人。
——索诺拉大械斗。
这是唐人间无人不知的事件。
此事件的解决方式还是由双方在洪门的干部出面,最后以谈和作为收场。
孙文以洪门干部的身份出现在美国的唐人之中。所谓洪门中人,原本应该隐匿身份才对。然而,像美国的唐人社会这般经常发生事端,半公开显露身份反倒容易办事。
索诺拉大械斗的翌年(一八五七),四邑会馆(新会、新宁、开平、恩平县出身者)与阳和会馆(香山、东莞县等沿海人)的人又在旧金山上演街头巷战。故而人人期盼有强者能出面排解这些情况。
孙文出身广东省的香山县,本应属阳和会馆。但他却以他是旅行者为由,不肯登记在任何会馆名下。
孙文并未否定互助组织形式的会馆,但众多会馆林立也显示出中国人将“宗族”置于“民族”之前。
旧金山的联胜杂货店是一家兼营旅馆生意的杂货店。之前便获夏威夷旅客孙文会来投宿的通知。盛传这个孙文是从广州的刑场逃命出来,对此传闻联胜的老板抵死否认。
“他是我在夏威夷的大哥的旧识,是个堂堂正正的医师。请大家不要散播莫名其妙的谣言。”
老板对众人提出严重抗议。
“我没被送上刑场,但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可真是毛骨悚然。我的好友命丧在那里,所以我根本不想看什么刑场。”
当事人孙文笑着说道。
登岸后第二天,他便在旧金山的街头撞见被传闻为清廷密探的吴平。
回想起来,在离开夏威夷的前十天左右便不见吴平的踪影。此人大概是比孙文早先一步来此。夏威夷可能也潜伏有清朝官府中人,但既是在国外,也就不必有什么畏惧。听孙文这样一说,林炳文马上忠告他:
——你可别太乐观。对方可能趁四下无人时将你绑架送回国内。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呢!
当时孙文仅只说道:
——不至于吧!……
搭船离开火奴鲁鲁时,船上另有几位居于夏威夷的唐人。都是些为生意而往来美洲大陆的人,孙文每次碰见他们也会颔首致意,算是熟面孔。
在船上,“旧金山”发生因出身地不同而相互对立之事成了话题。据说三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