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队伍在悲切的哭嫁歌中,远了。毛驴背上搭着红盖头的余家闺女,频频回首。北山沟里的村落,逐渐在眼中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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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棒 客 (14)
十四、
何老三那天喝醉了。他从来没这样畅快地喝。
接亲一回来,拜完堂。何老三就迫不得极地跑到屋后。把那湿透了的衫子脱掉,他实在受不了,汗水把身上都捂红了。何老三接过狗蛋挑过来的两桶水,举过头顶,淋了下来。
“痛快,真他妈痛快。快把老子捂死了。结个婚这么受罪,不如不结。”
“说锤子话,晚上就有日的了嘛。”狗蛋嘻笑着。
“去去去,你狗日的成天就知道日日日的。厌烦嘛。”何老三不耐烦。
“去,你说得到好听,娶个老婆当摆设?喝酒图醉,娶老婆图睡嘛。”
何老三让狗蛋帮忙取件褂子来,狗蛋不愿意,骂老三没良心,刚好心挑了水,还被骂。何老三没办法,拣个小石头砸狗蛋,狗蛋躲到一棵树后,嘻笑着:“就不去,就不去。你能嘛,光着身子自己去呀。”
何老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指着狗蛋骂:“狗日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就穿着条湿漉漉的裤衩,往院子里跑。
院子里人很多,摆着的六张八仙桌边,围满了等待开席的人。何老三湿漉漉地像个怪物一样地跑了进来。
“哎……三娃子,咋啦?等不及了?天还没黑就急着进洞房?别猴急呀,没人跟你抢。”
“哈哈……三老倌,咋掉河里了?娶个媳妇就欢喜疯了?”
院子里满堂的哄笑,更有好事的叔伯们,冲上来,想开成礼个玩笑。成礼提着裤子蹦跳着躲进了房里。姑姑挡住了戏闹的人们,大声吆喝:“开席,开席了。”
唱礼先生何老拐高喊一句:“红肉上席了!挂红灯,披红彩,红喜门中红宴开;亲戚朋友贺红喜,满堂喜气红运来。”
哄笑着的人们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桌上。
何老三再次从屋里出来时,大伙又乐了。何老三光着上身,光身子上滑稽地套着红绸子花。健硕的身躯,淡淡的汗渍,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娘在身后摇着头:“悖时的,就是犟得很,你把褂子穿上能把你咋了吗?”姑姑笑着拦着娘:“你竟(任)他嘛,只要红花挂着,还是个新郎嘛。”
何老三在姑姑和娘的带领下,挨着敬酒。日子欢喜。叔伯们,兄弟们,嫂子们,都跟何老三嘻闹,灌他的酒,将他的军。何老三被激起了性子,跟他们划拳,喝酒。姑姑劝了几次都劝不走。院子里热火得比头顶的日头还热。
“二红有喜,四季来财……”
“八抬你坐上,满堂红啊,满……哎满……”
栓牛等几个小娃,光着身子在人堆里捉迷藏。奔跑着,摔倒一个,哇哇地大哭着。端盘子的后生,光着上身,搭条毛巾,在穿梭着。没坐上席的,在周围站着,蹲着,磕着瓜子,嬉笑着。等着桌上的人吃完,好占个位置。
一桌很快吃完了。盘子、碟子还没收,娃儿们就抢上了座位,还高声喊着:“娘,娘,快过来,我抢了个位子。”婆娘扭捏着不好意思,男人张开口高声骂着:“抢!抢你娘那个P,又不是看大戏,抢啥嘛?”边骂边拉着婆娘坐了上去。
成礼娘被拖着摸红的时候,成礼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成礼娘被架着动摊不了。何老拐他们趁机把印油加着锅灰,给成礼娘摸了个花脸。大家嬉笑着散开。成礼娘傻笑着。
“娘,你,你很像包黑子嘛”成礼打着酒嗝说。
“去去去,连你也笑话娘了。”成礼娘不好意思。成礼娘很满足,给成礼娶了媳妇也就了结了她的一桩心事。今天的日子,热闹畅快,她心里很受活。很久没这样开心了。
酒席在黄昏的时候散了。院子里依然热闹。夕阳的余辉,透过树枝叶,斑驳的金色洒在这个破旧的农家院内,洒在乱七八糟的杯盘家什上。鸡飞上了架,狗在桌下爬着,自在地啃着骨头。
秋全在清点礼单的时候,感觉不对头,多了两个大洋。
“说胡话,怎么会多出两个大洋来,不会是你个砍脑壳的搞错了吧?哪个龟儿子会送大洋?”当咨客的何老拐骂到。
“真的。这是撞见鬼了?”秋全嘟囔着。
姑姑过来听说了,笑了笑:“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总有个来头。老拐先在礼单上记上个‘无名氏’,等忙完了再去打听一下,好去道个谢,回个礼。”
姑姑到娘身边,同娘说了这事情。娘也感觉奇怪:“哎呀,这是老天爷欢喜,赐的赏钱呀”。姑姑笑了“莫乱说,我看这里面有些蹊跷。还是想想,谁靠近过秋全装礼金的篮子?”娘使劲地想着,想了半天说:“秋全去坐席的时候,篮子就放在东屋的桌上,我进屋去拿帕子的时候……对了,我进屋的时候齐瞎子从屋里出来,我还跟他搭了话的。”
“齐瞎子?应该不会是他吧。他跟咱家没什么深交情呀。……”姑姑疑惑着。
“齐瞎子跟我搭话时说:‘要是大定还在,该多好啊。’,又说‘哎……娃他干爹也该来嘛’,我还寻思,怎么好端端的总提起去了的人。”娘说。
“算了。还是等忙完了再说吧。成礼呢?”姑姑收起话,准备忙活。
“成礼?!哎……还在院子里喝酒嘛!”
姑姑和娘在说话的时候,成礼已经被灌醉了。一帮叔伯兄弟们,还不放过他,嘻嘻哈哈地闹着:“三老倌,今晚哥帮你进洞房,除非你这拳能赢得了我!”“老三,没事,喝了酒有劲,可以拉个硬弓。”
新郎官何成礼何老三,在掌灯时分就已经不行了。爬在石磨上,吐了一碾盘。
何老三是一滩泥一样被扶进的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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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棒 客 (15)
十五、
成礼是酒醒后才仔细打量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的。他有些失望,干瘦干瘦的,黑黑的皮肤。全然没有他想象中的模样。他躺在床上,想象着黄二寡妇的模样。那皮肤,白白的,滑滑的。那一身的肉,软软的,像凉粉一样。成礼想着想着就感觉不对了,迫切地想要。伸手去摸自己的新娘。“喝酒图醉,娶老婆图睡。”成礼想起这话,一翻身,压在了新娘的身上。
余家姑娘是在惊恐中结束了自己的姑娘生涯。使劲地推着成礼,慌乱着,像遇上劫匪一样。“妈那个P,你是老子的婆娘,就是让老子日的!”成礼被余家姑娘的反抗激怒了。余家姑娘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闭着眼睛,把头扭到一边去。
成礼匆匆地办完事,像一头犁完田的牛一样,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他没有上次在黄二寡妇的床上那种迷糊兴奋的感觉。他很失望。
成礼在娘的唠叨中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婆娘何余氏是个胆小寡言的人。很勤快,总是不安地颤颤惊惊地干活,生怕干错了啥事。成礼娘说:不像娶了个儿媳妇,像娶了个丫鬟。成礼感觉身边多了个人有些别扭,但着婆娘对他的敬畏和周到的服伺,让他有些大爷的感觉。
成礼被娘指使去打探一件事,那两块银元的事。多出来的两块银元,压得何成礼娘心里沉甸甸得,成天琢磨着,唠叨着。总觉得蹊跷。
齐瞎子的草房在街西头,靠近柳河。是一间低矮的棚子。旁边是几畦菜地。棚子潮湿阴暗。成礼找过来的时候,齐瞎子在旁边的菜地里浇尿。
齐瞎子不瞎,只是个烂眼,成年戴个黑黑的墨镜。齐瞎子看见成礼过来了,并不搭理,仍然忙自己的事。
“齐叔,我娘让我来打听个事情。”成礼站在小榆树的阴凉底下,对地里的齐瞎子说。
“恩,啥事?”齐瞎子头都没抬。
“就两块银元的事。我娶媳妇那天多出来两个大洋。”成礼蹲下,潮湿的地头,很多蚂蚁,还有一条红蚯蚓在慢慢地爬。
“好事啊。多出两个大洋来,财喜啊!那能买多少大米啊。”齐瞎子还是没抬头。
“啥好事嘛,总得有个来头吧,不会从天上落下来的吧。”
“就当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嘛,不是偷的不是枪的。怕啥嘛。”
“那要不得,花得心里不安心么。我娘为这事总睡不塌实。”成礼挠挠头。
“那你找我又啥法子嘛,我又不晓得,我还希望落两个大洋把我头打个包呢。”齐瞎子依然不理不睬地。
“那……那我娘说她看见你进了里屋的。”成礼有些急了,站了起来。
“我是进过里屋去找过剪刀使了一下。但我不是颠子,给你们放两个大洋呀,要是你们说是我放的,就把大洋拿来,给我买酒喝。”
成礼没了脾气,折了一截榆树枝拿在手里,狠狠地揪掉树叶。嘟囔着:“撞见鬼了,难道从老鼠洞里冒出来的?”
齐瞎子放下了手里的活,到了屋前头,扯过一把快垮的竹椅,坐上去。摸出屁股后面的烟锅子。悠然地点上。
“三娃子,别想那么多。叫你娘放心地话,就当是你爹你干爹积的德,老天爷赏的。”
“说得轻巧,来路不明,花起来心里堵得慌。”
“锤子,你不花拿来给我瞎子花!我不信我买了米能把我撑死,灌了酒能把我闹(毒)死。”
齐瞎子不搭理他,独自哼了起来:
“左伯桃、羊角哀把仁义讲,后有桃园刘、关、张,瓦岗寨三十六员将,三十三人投了唐,单雄信上了朋友当,实可怜斩首在洛阳,秦叔宝哭得泪长淌,哭回江湖半把香,梁山一百单八将……”
成礼在齐瞎子处没打听到任何情况,悻悻地离开。却意外地从朱家爹的大儿子口中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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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棒 客 (16)
十六、
朱家大哥是到柳河镇赶场的。顺便到何家湾来坐坐。成礼娘很高兴,喊成礼媳妇何余氏填火烧点喝的。朱家大哥推辞不过,就打了一木盆凉水,在院子里蹲着,用手捧着水,很响地洗了脸,用湿帕子把光光的头擦了一遍。坐在堂屋的阴凉处,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成礼娘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拉家常。
“你娘的身子骨还好吗?”
“恩,好呢。”
“好些日子没见了,喊她没事下来耍几天嘛。”
“恩,好呢。娘说天气太大了,等出了伏天,她也要下来赶场。”
何余氏烧好了甜酒,端了上来。上面飘着黄黄的蛋花。
“客气了,客气了嘛,哎呀,又不是外人,给我打啥鸡蛋嘛。还要留着换盐巴嘛。”朱家大哥搓着像蒲扇一样的大手,感觉不好意思。
“端上!到娘娘这来了,再怎么还能少你一碗喝的?”成礼娘装着生气的样子,朱家大哥只好端了过来:“娘娘,你也喝口么”
何老三的媳妇何余氏便在院子里忙着,把碎布片收拾归整了,一片片整齐地摆成一整片,用糨糊刷在门板上,端到太阳下晒。这是糊被子,晒干了按照鞋样剪下来,纳鞋底用。
娘便和朱家大哥在堂屋里闲谝。
朱家大哥说他们有山神庇护,灵得很,只要你有啥困难就会化解。他娘都去山神庙还过几次愿了。一次是娘在冬月间不好了,喘得厉害,连床都起不了。娘找出个偏方,就差两味草药,到处都寻不到。哎,你说怪不怪,过了几天,窗台上就不知道啥时候放上了一把草药,正是要的那种,你说怪不怪?还有,老四的幺娃子在三月间生下来,大人没的奶水,也没有啥给娃吃嘛,娃瘦得跟个老鼠一样,哭都没力气。都焦急啊,说:哪怕有一碗米,给娃熬米汤喝,也能熬过这个春荒啊。你说怪吗?没几天,我娘早晨出门,就看见门前屋檐下吊着一袋东西。娘还骂,龟儿子也不把东西收拾好,吊在门口做啥嘛。喊老四搭梯子取下来一看,嘿,你猜是啥?是一小袋白花花的大米。娘娘,你说神不?就靠那袋米,娃才活下来,现在都这么大了,到处爬了。
朱家大哥说完,脸上露着神圣的表情。成礼娘也肃然着。
朱家大哥大哥抽了几口烟又说:说来也奇怪,我娘说那黑里她听见狗叫,叫了几声又没叫了,吭哧吭哧地好象是来了熟人。娘一直坚持说是我爹,她听得出来爹的脚步声。从那以后,娘就天天纳鞋底,说等我爹回来穿。你说我娘是不是老糊涂了?
成礼娘说:那是,那是,我也常常感觉成礼的爹还活着,在院子里凿石头呢。
朱家大哥没留下吃饭就走了,成礼娘也挽留不住,只好捆了一把干豇豆带给他娘。
成礼从外边回来时候,朱家大哥已经走了。成礼娘便把朱家大哥说的蹊跷事说给成礼。成礼正用马勺舀了凉水,大口地往嘴里灌,淌得胸前湿了一大片。
“真有这事?”成礼摸了把嘴。
“你朱家大哥讲的,那能有假?”
成礼挠着头说:“我估摸着,我干爹还活着。”
娘噘起嘴巴说:“说鬼话,都晓得被棒客害了,白骨都还在南山里麻。”
成礼不满地说:“都是听别个说嘛,哪个亲眼看见那白骨就是我干爹的?”
娘摇摇头说:“那到也是,可是都两年了呀,没得音信,那不是死了才怪。”
“咋没音信?难道那草药和大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看我干娘说的对,我干爹还活着!”
“要是还活着,那你说他在哪里?”娘不服气,娘是相信山神的。
成礼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拍着自己的脑袋。他想到了,娶亲的喜钱里多出来的两块大洋,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么,那么……是干爹给自己的贺礼!
成礼转身往外跑,被娘抓住:“问你话呢,你跑啥,你说,要是你干爹还活着,那你说他在哪里?”
成礼到门口,伸出头看了看,关上堂屋门。转过身对娘说:“还能在哪?他是被棒客抓去的嘛。”
娘惊恐着:“你是说……他在九里坪?”
“对头,他不在九里坪能在哪?我还在想,那多出的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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