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想了下问道:“这个李方膺,是不是福建按察使李玉宏之子?”
“正是。”
“寡人只是听说他会作画,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乾隆说着观摩了起来。
“李方膺的字画与李禅一个样,他们的画风与扬州画师的画作一脉相承……”乾隆转身对众臣说道,他从那些个画作前一一走过去,“要么清幽冷峻,迷漫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之气;要么淡冶飘逸,悠然自如之中带有一种,啊,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表的嫉世调侃的意味;要么纵横恣秀,咸精其能,铮铮不驯跃然纸上;他们的书法也好,或是画子也好,造意独辟,古拙奇异,把它们放在一起观之,咄咄逼人之气扑面而来,欲挥之而不去!朕说的对还是不对?”
鄂尔泰自觉皇上语调中有那么点嗔意,连忙跪了下去:“皇上,臣无意将这些画风一般无二的画作聚放在一起惊扰龙心。实属巧合,请皇上圣察。”
“哎呀呀,爱卿何故如此呢?起来起来。”乾隆嗬嗬地笑了起来,虚虚扶了下,继而轻松地言道,“寡人也只是一时兴起,随意评说而已。谁喜欢什么,谁又不喜欢什么,那是萝卜青菜,各人所爱的事儿了。啊?”
乾隆的轻松幽默自然解脱了大伙儿,于是引得一片笑声。
“哎咿,爱卿,朕不明白了,”乾隆不解地问鄂尔泰道,“你从哪谋得如许之多的扬州画?……”
鄂尔泰说:“启禀皇上,这是微臣的同年、新任两江总督钟文奎帮微臣张罗的。”
“哦……”乾隆戏言道,“寡人明白了,难怪当初爱卿那般替钟文奎说话呢……”
鄂尔泰张口结舌:“皇上……”
见鄂尔泰张惶的可爱,乾隆开心地笑了。
进来一个家人,向鄂尔泰禀道:“大人,宴席准备妥当。”
“知道了,去吧。”鄂尔泰挥手让家人退下去了,继而作礼道,“皇上,请入便席。”
乾隆说:“你和诸位爱卿先行一步,朕与慎亲王有要事商议。”
“皇上,臣等在屋外静侯。”鄂尔泰说完与众臣退出。
“李禅离京归乡了?”乾隆关切地问道。
允禧没料到皇上第一句竟说的是这等“大事”,几乎不知云里雾里了:“临行他来辞别,说是要到山东、河南、江西、安徽游历一遍,尔后回扬州老家。”
“这一下遂了他的愿,可以自由自在地和扬州那些个狂傲不羁的画师们日夜为伍了。”乾隆的话意里有说不出的意味,“知道朕要说什么吗?”
允禧懵懂懂地摇了摇头。
“朕决意微服去扬州。”乾隆道,“谁也别告诉。”
允禧睁大了双眼,惊讶地:“皇上,您这是……”
“心血来潮是不是?”乾隆笑道,“记得你给朕说过,南巡打点沿途铺张,劳民伤财。这让朕想起当阿哥时巡视山东,济宁府明明大旱歉收,百姓饥饿逃荒,集市上硬叫粉饰得五谷丰登、鸡鸭成群。朕入继大统,头一回下江南,就一路招摇,何以察得民风吏治?”
“可……”允禧暗忖,京都前去扬州,千里之遥,万一在哪里冒出个事儿来,那不是拿大清社稷开玩笑吗?于是他婉转地劝说道:“皇上,既是微服,周边去得山东、河南足矣,何必一定要到扬州呢?”
乾隆大笑了起来,说:“那你就不知晓朕的心思了。扬州富甲天下,鲁北、豫中的穷地要去看一看,江南、东南的富都自然也要观一观。看这情势……”他指着“求墨堂”中赫赫醒目的扬州人字画,“你和大臣们对扬州的什么东西都是这么情有独钟,难免勾得朕遐想连翩,欲壑难填了!”
2
乾隆做事历来习惯在内心酝酿久日,一旦成熟,那就是谁也挡不住的了。在他做阿哥的时候,直隶总督为扬州人的字画受到了先帝亲臣蒋南沙的弹劾,不多久,又有允禧拉他去碧云寺看郑板桥的清竹图,对诗书琴画颇有造诣的他从那时就感觉到了南派字画独有风姿的魅力;随后他登基作了皇上,力排众议派了李禅去了扬州,那也是他心中对扬州字画存有好印象的延续。渐渐宫廷里分派别宗,对扬州人的字画各持己见、褒贬不一,乾隆作为一国之君,喜好什么,不中意什么,轻易不能把话说绝了,虽然他的倾向性已经很明白,不说绝就还有他保留的余地。亲自到扬州,亲眼去看一看扬州的人文地貌,感受一下扬州的风土人情,或许能逮着些许扬州字画富有活力的源头之所在。乾隆心中存谜,想揭开这个谜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他下了决心,烟花三月下扬州,多妙的主意多妙的季节啊。忙忙碌碌把手头的大事处置交代完,转眼就进了三月。
这天一下朝,乾隆把安宁召到一边,突然告诉了便服出巡的事,安宁傻了,却又兴奋得不行。入夜,安宁按照乾隆的吩咐,召集了六个护卫长,一汉一满两个宫女,汉族宫女就是乾隆新近喜欢上的雅慧,满族宫女叫格沁沁,一个个头高挑,皮肤白皙细腻,身材丰满怡人的十七岁姑娘。他们在养心殿后殿换装的时候,慎亲王允禧赶来了。
格沁沁新奇地问雅慧:“扬州是什么地方?”
雅慧兴奋地说:“皇上带你去的地方,准是好地方。有你乐子的。”
安宁忙不迭地往屏风上递着老百姓的衣着行头:“雅慧,你还不快去侍候皇上,都什么时候了!”
雅慧应声跑到屏风后面去,不一会就听乾隆的叫声:“快快,脱了这么多,还真冷得慌。”
雅慧平日看惯了穿朝服的乾隆,此时见乾隆穿了民服,觉得好好玩,开心地扑哧笑了起来。
乾隆忘却了寒冷,一时兴起,抓住了替他着衣的雅慧的手,把她抱进怀里。
屏风后面没了说话声和笑声,谁都明白那是乾隆在做好事,不吭声。只有安宁有时敢讲话,当然是要有艺术的空间,要不然他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跑的。安宁看了一眼允禧,允禧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安宁壮了点胆子:
“雅慧,你快点,别冻着了皇上。”
乾隆猛省,丢开了雅慧。不一会,商人打扮的乾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喜滋滋地问道:“怎么样?”
“不赖,这个行头真不赖。”安宁打量着说,“活脱一个商家子弟。”
乾隆笑道:“允禧这么主意不错。迎送铺张不说,让朕看到的民风吏治没一样是真格的。这身打扮好,谁也认不出,入了朕的眼,看谁造得了假。”
大伙笑了起来。
允禧禀道:“皇上,密谕已下到沿途各地,前脚和断后的护卫均已安排妥当。”
“嗯。”乾隆满意地点头道,“哎,一行出去,男的男,女的女,名份就是南下采办丝绸,别弄差乎了。”
“这就跟唱大戏的一样,角儿分派了,各司其责。皇上您是主子,亲王爷是管家。”安宁道拉过雅慧和格沁沁道,“奴才和这两个听使唤的女婢就是主子的跟随。”
乾隆又冒出个念头,道:“角儿分了,称呼也得顺了,朕大名就叫德隆,德公子;亲王叫喜子,是我的管家……”
紫禁城里的承乾宫是东六宫之一宫,皇后富察氏就住在承乾宫中。明代,皇后居中宫,即坤宁宫;到了清代,皇帝和皇后仅新婚之夜在坤宁宫住一宿,平时皇后择东西六宫某一宫居住。
此时,二十刚出头的皇后富察氏晨起没多久,正由宫女经营着梳洗、打扮。皇帝的夫妻生活跟草民百姓的不一样,他们不睡在一处,何时到一起,那就是要皇上的一句话了。
妃子范娟娟慌神地跑来,说皇上微服南下去了。性格贤淑但天资柔弱的富察氏顿感天要塌了一般,傻愣在梳妆台前了。
富察氏雍正五年被册封为乾隆的嫡福晋,婚后与弘历的感情一直很好,深为弘历宠爱。弘历继位立号乾隆,她被册立为皇后,是乾隆的贤内助。乾隆评说:“宫闱内政,全资孝全皇后综理。皇后上侍圣母皇太后承欢朝夕,纯孝性成,而治事精详,轻重得体。自妃嫔以至宫人无不奉法感恩,心悦诚服。”
见皇后没了声音,范娟娟不免有些惶惶,哭说道:“皇上,皇上他什么也没跟臣妾说,就走了。”
“你是他的宠妃,他会一点风儿也不漏给你吗?”富察氏不无讥讽地说。
凌琳为他的兄长惹恼了乾隆,乾隆一气之下把她贬为宫女,继而又着人把她撵出宫去了。她的位置就由范娟娟顶上了。
受了富察氏不冷不热的指责,范娟娟好生委屈:“娘娘不知,凌琳那么受宠,皇上都将她贬出宫了。皇上要做什么,臣妾不敢多说一句多余的话……”想想伤心,哭得更上劲了。
富察氏不置可否地笑了:“这有什么伤心的?我等女流家,就是要心甘情愿地听从皇上的摆布。对他做的,对他想的,不要猜三想四。”
“谢皇后娘娘点拨。”范娟娟收了哭声,说:“娘娘,皇上出走这么大的事体,还是说给太后去听吧,她能作得主啊……”
六神无主、冥神迷意的的富察氏似乎在茫茫天宇中拽到了一根救命草,慌慌吩咐道:“对,对,怎么就没想起这一茬呢?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准备啊!”
宫女应着慌慌地跑开了。
富察氏和范娟娟匆匆来到寿康宫皇太后的寝宫,太后听了皇后和范娟娟妃子抹着泪的叙说,顿时怒容满面。即刻懿旨军机处、礼部、吏部等部衙的大臣。
被召来的大臣跪伏在皇太后的面前,一个个吓得不敢吭大气。话说回来了,皇上他要一个人悄悄地走,要去什么地方,皇上不跟他们说,他们无从知晓,也不敢过问啊。
“这么大的事,你们竟敢瞒着我,你们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太后?!……皇上一意孤行,你们做大臣的就没一个到我这里来禀报一声。”太后怒气冲冲,掼下手中的烟袋,“你们是在拿大清社稷开玩笑!皇上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们的脑袋是问!”
大臣们谁也不说话,一个个硬着头皮装傻。
太后知道火发得再大也无济于事了,缓了一口气道:“说吧,皇上微服出京,沿途护卫是哪个部衙安排的?”
“启禀太后,是军机处。”军机大臣唯唯喏喏地说:“皇上只要了六个随从,臣以为万岁不会走远……”
“不要多说了。军机处、吏部、礼部派员赴各省督察,火速加强护卫。”太后干练地吩咐道,“皇上既是微服,总是有什么念头,你们就不要轻易惊驾了。”
众人俯首唯诺:“臣遵办!”
太后挥手道:“退下去吧。”
见大臣们退走了,富察氏与范娟娟伤心的泪又下来了。
太后扫了两个小女人一眼,嗔道:“别再哭了,没一点拿得起的架势。”想想口气软了些,叹道,“哎,皇上也是人,宫里呆久了,也腻得慌。大男人有大男人的主张,着微服要自在得多,既然做了,那就随他去了。扬州……扬州在江南什么地方,就那么吸引人?……”
3
一只在扬州南码头行驶靠港的大船上,允禧伴着乾隆迎风而立。
安宁轻声道:“主子,扬州到了。”
乾隆他们都没吭声,静静地观望着。
码头一个显眼的高处,立着一块写着“税”字的大招牌,招牌下面肃立着执刀的衙役,一个叫赖开运的税政官翘着二郎腿吸着水烟袋。两个衙役从一只大货船上将一个绰号“瘦豇豆”的瘦高个老板带下了船,来到赖开运的面前。
赖开运阴阳不调地说:“说吧,怎么回事?”
“多交三百两,我没想到啊。”瘦豇豆苦着脸说:“赖老爷,您听小的说,我不是抗税不缴,而是我在安徽的宣州遇到了大风,多歇了几日,银两用光了……”
这时,乾隆一行下船经过收税处,乾隆刚要站住听听,被安宁小声地劝走了。
“有我老赖在这里。”赖开运不着恼不生急地笑着说:“你这生意就开运。你的一船货放在这里。税银呢我老赖替你交,你就不用操心了,啊。”
瘦豇豆几乎要哭了:“老爷老爷,青天大老爷,求求你放我一码子……你宽限我一阵子,我到城里把这幅祖传的画子卖掉了来缴税行不行?”
赖开运看着他手中的画轴,白眼翻了下道:“去吧。”
瘦豇豆兴奋地作揖谢道:“谢谢,谢谢大老爷开恩!”忙不迭地跑走了。
乾隆领着人来到了扬州的繁华区多子街,看见孟潍扬的“静心斋”幽雅别致的招牌,刚刚举步要进,街那头传来一阵锣鼓声,街道两旁的人群顿时纷纷后撤,乾隆他们垫步望去——
八个衙役鸣锣开道,八个吹鼓手吹着唢呐,八个衙役抬着一个蜡制的大仙桃,后面是一溜衙门里的大小官员,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嗬,真热闹啊!这是干什么?”乾隆问身边站立的一个商人打扮的大胖子道。
“知府家老太太七十大寿,连这个你都不知道?”胖子看了一眼乾隆,“你是外地来的吧?”
“正是。知府的老太太做寿,造这么大的排场?”乾隆不解地问。
胖子上下看了一下乾隆,笑了:“看你也是个经历过世面的人,这个都不懂?知府,一方父母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知道为这个寿庆,他找老百姓刮走了多少?”
“多少?”乾隆笑道,“最多一万两撑死天了。”
“哈哈。”胖子乐了,“光我的商号一家就走了一千两,全城的你去算好了。”
“啊!”乾隆张口结舌。“那你就心甘情愿地交了?”
“交,不交怎么办?”胖子气恼地说,“限你三天,你就不能过了第四天,要不就把我的铺子给封了。”
“哦?”乾隆吃惊不已,“这么张狂?一个知府的老娘做个寿,摆这么大的谱?”
“这几天,你不出扬州就能看到,他们要摆场子、唱大戏,大闹三天,比皇上南巡还要热闹!”胖子道。
“哎,我说……”乾隆刚要接着问什么,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